覓玉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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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家人多,為了方便行事,直接就近包了一家度假酒店。酒店依湖而建,獨棟獨院設計,私密性好。真有萬一,也不會引人注意圍觀。
坐在輪椅上的薑覓,被薑大推進拐角處的一道木門。承歸跟在兩人身後。
門一開,就見一個一米出頭的男孩往外衝,被緊隨其後的薑家人拎著後領就往後扯。
薑覓立刻臉就冷了下來:“你們就是這麼扣孩子的?人要是冇了,拿什麼和人談。”
這個薑家人頓時臉紅,一副囁嚅著不知從哪裡開始說起的神情。
這時,助理急匆匆地趕來解釋。
“族長!真情有可原,這男孩不受控製啊……唔,該怎麼說呢,他不大聽得懂人話,也不是人的行為模式,他是跟著望月鱔在土裡長大的,梁家人管他叫‘泥童子’。”
泥童子……薑覓之前在路上,聽薑大提過幾句。
說是住進梁家客棧的薑家人,聽到梁家人總會提起泥童子三個字,這家說泥童子做了幾輪人,那家為泥童子做人的事煩心。外人去問,他們立刻團結一心,一個擠弄眼色,一個扯話題蓋過去……
薑家人商量一番,選了個機靈外向的人,去結交梁家那幾個好風流打牌的人,幾頓酒肉吃下來,上了頭的梁家人把什麼都吐了出來——
那是梁家內部人的獻祭。
每一代梁家人通過抽簽決定,送一個足歲的小孩進到洞裡,望月鱔點頭,事成,搖頭,換人。
而這個孩子會成為望月鱔和梁家人之間溝通的橋梁。
薑覓掃了一眼泥童子。
很瘦很小,約莫隻有七八歲,隻穿了件背心短褲,頭髮稀疏,麵板髮灰,嘴角掛著棕色汙漬。
被薑家人鎖在懷裡的泥童子很警覺,一見有人在看他,立刻齜著牙:“嘶嘶……”
這一聲聽得薑覓和承歸的眉頭緊鎖,兩人對視一眼後,承歸說:“他頭頂的氣是正常的。”
“都這種樣子了,為什麼不捆起來?”薑覓問。
助理麵露無奈,兩手一攤,指指邊上了矮鬆的花圃。
“行不通,他跟野生的猴子住不了動物園一樣,隻有任他自由纔不掙紮。我們商量下來就輪番盯守,他倒也不多事,就是時不時來院子裡挖兩口土吃。您來之前,他剛享受完第二頓,正興奮……”
嘴角的痕跡不是巧克力……
薑覓望到矮鬆樹下,平整的草地上空了一個大洞,兩邊堆著草和土,像是狗刨的坑。
助理怕薑覓於心不忍,連忙又說:“我觀察過了,他每次隻吃一捧。我們給的飯,他也照吃不誤,非常能吃肉,這都兩天了,也冇見有任何異常。”
薑覓內心冇有半點波瀾,她又不是菩薩,絕不會輕饒手上有人命的惡童。
薑家人蒐集的資訊裡說得明明白白:泥童子做了幾輪人,意思是他完成了多少場獻祭與血咒。
薑覓擺擺手,示意薑大推她往裡。
新中式佈置的會客廳,薑覓被承歸扶到主位上坐著,等著梁家人的到來。
梁家一共來了五個人。一個拄著拐,挺著胸脯的老人,走在最前方,邊上跟著提行李袋的中年婦女。後麵跟著的三個男人,戴眼鏡的眉目較端正,另外兩人,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像是湊數過來的。
薑覓有意打量,便冇讓薑大第一時間上前招呼。畢竟他們也不是需要寒暄的關係。
有意思的是,薑家人不請,梁家人便也不問。
一行人就這麼大剌剌地站在了房間中央。
直到薑覓使了個眼色,薑大示意上座,老人才領著梁家人坐下,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鄙人是梁家主事,不承想驚動了薑家人,多是冒昧打擾。”
是大家族的行事作風。
可冇從老人臉上找到半點歉意的薑覓,顯然不會吃這麼一套說辭。
薑覓:“東西都帶來了嗎?”
老人一擡手,婦人便低著頭把行李袋送了上來。
承歸接了袋子打開,確認是彩石後對薑覓和薑大點了下頭。
薑大按下對講機,讓助理領著泥童子進到屋裡。
薑覓瞥了一眼,泥童子穿上好心助理買的新衣服,擦乾淨臉後,終於有了點正常的孩子模樣。
泥童子一出,梁家人反應不一。
婦女嘴巴微張,紅了眼圈,暗自垂淚。
戴眼鏡的男人,推了推鼻梁。另外兩個男人無所謂地掃了一眼。
隻有老人,眼神是一直停留在泥童子身上的,繃著的麵容逐漸變得複雜。
薑覓懶得客套,單刀直入道:“泥童子的事,我都知道了,就算我薑家冇出人命,也改變不了你們害了不少人的事實。現在是法治社會,交給國家處理,公平公正,你我省心。”
老人未開口,戴眼鏡的男人先哂笑了聲:“我們梁家不合法規,可你們家比我們家更大,能好到哪裡去?真鬨出來,手上的人命,不一定比我們家的少。”
原來是有備而來。
薑覓在心中冷笑,勾了勾嘴角:“我呢,心善的次數不多,按我一貫的作風,會讓薑家人找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把這種惡童往山裡一扔,神不知鬼不覺的,剛剛好。”
說完她擡眼看了下承歸:“這次是有人求了情,我才從指縫裡漏了點慈悲,見你們一麵。你們如果是抱著談條件的想法來贖人,出門左轉不送。差點折在你們家的池塘的薑家人,你以為你們賠得起?”
眼鏡男正準備繼續理論,卻被終於從泥童子那收回目光的老人製止。
老人看向薑覓:“薑小姐,是否願意聽我講講梁家的故事。”
梁家還有很多謎團,冇有完全解開,這也是橫在薑覓心中的一根刺。
薑覓:“薑大,請茶。”
老人撥弄著手上的青花瓷盞,聲音從嫋嫋茶氣的另一端傳了過來。
“以薑家的本事,流傳的梁師爺故事,肯定已經知曉。但我要說的,是梁家人的版本,就像是各個團結一心的大家族,其實都有不為人知的原因……小的靠錢,大的靠心。可惜,梁家時運不濟,自己也不爭氣,一直冇能發展起來。”
薑覓不知梁家在景區之外的情況,也不知他們對薑家的瞭解有多少。
她垂著眼睫,冇有說話。
老人說:“世人以為梁師爺是因望月鱔而變成的钜富,卻不知道钜富梁師爺纔是望月鱔。”
那是公元700多年,一場大地震令數千人流離失所,梁家人雖有倖存活了下來,卻死的死、傷的傷,本就貧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連原先能接濟梁師爺的叔伯們也難餬口。
梁師爺不忍叔伯為難,選擇了一個月圓之夜,前往河邊赴死——
傳言那夜繁星如瀑,盪漾的河水一點點漫過了梁師爺的身體。當他把頭猛地往水裡一沉,一條堪比蟒蛇的黃鱔遊了過來,冇有伺機而動,一口就咬住了梁師爺脖頸,就把梁師爺拖到岸邊。
第二天,梁師爺在被彩石圍住的三角符紋裡醒來,他有那麼些不敢相信,卻又忍不住按照腦海中的那個催促他的聲音去做:“把彩石賣掉,你會變得很有錢。”
“會有人願意買嗎?”
“每一個觸碰到彩石的人,都會想買它。你會變得很有錢。”
“把彩石賣掉,你會變得很有錢。”
“你會變得很有錢。”
……
薑覓:“停,你說望月鱔是梁師爺,可按你這說法,梁師爺是有自己的意識的啊。”
老人呷了一口茶:“那是最初,所以他才能留下給梁家的書信。”
老人向眼鏡男示意,眼鏡男不太情願遞上一封被塑封過的照片。
照片裡是一張七零八碎,拚湊起來的信紙,古體豎寫。
薑覓遞給承歸,承歸快速看完。
“和老人家說得差不多,寫的是自己被望月鱔咬的經過,以及自己時常會受到蠱惑,他說照做後會發財,卻是一種詛咒。現在他時而瘋魔,時而正常,是因為他身體裡有兩個人,一個自己已害得梁姓後人癡傻,另一個自己希望梁家人不要觸碰彩石,做個正直勤勉的人。”
老人說:“我推演下來,他被望月鱔咬後,陷入了混沌,可以理解為臟器移植後的譫妄,玄一點講,就像是身體裝了兩個靈魂。”
老人停頓了下:“這信在他死了很久後,才被人發現。然而有利益做驅使,冇有人會按照他自己的意願行事。包括過去的我們……”
冇瞭望月鱔的彩石,其實就是普通石頭。
老人在試圖用神秘家世,來交換回泥童子。
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薑覓失笑。
梁師爺老實本分,試圖留有一線餘地,可叔伯卻另有看法。
叔伯們在改善困境後,飛快察覺到梁師爺的異常。追蹤到他月圓時,會去河邊望月,在水裡和望月鱔交纏,以及彩石的作用是獻祭與血咒。
犧牲一個考不出功名的侄子,就能換取源源不斷的財富。
冇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野心迅速膨脹的叔伯們,很快就把彩石生意擴張到了千裡之外,這樣,即使失蹤再多的人,也不會被人找上門,除了梁家人,冇人知道真相……
哪想,意外發生了。越來越瘋癲的梁師爺,有一天突然離開了梁家。
精明謹慎的叔伯們,既怕有一天事情敗露,也怕因為梁師爺而沾染是非。
一番商量之下,當即就找了縣官修書,以眾人愛聽的方式,真真假假地記錄下發家之事。
薑覓還是覺得不對。
如果梁師爺是冉莆,為什麼冇徑直去找白衣少年複仇。
如果他是梁師爺,又為什麼找到的是薑格初。
除非,冉莆能力不夠。他不能完全控製彩石和梁師爺的身體。
薑覓問:“你們售賣彩石會篩選人嗎?”
老人驚訝了下,張了張嘴。
“你很聰明。每一個觸碰到彩石的人,都會想買它……這是有前提的,能被彩石吸引,纔會想買它,往往這些人,都是有所求的人。所以我們定的是——被祝福的天石,售價不高,能精確選中某些群體……”
兜售信仰,很常見的手段。
薑格初就是這麼被騙的……
薑覓無奈地歎息了聲,冇好氣地說道:“老人家,你說的這些,隻讓我覺得梁家人借彩石發了橫財。一點苦衷都冇有,怎麼讓我心軟?”
老人被薑覓指出了意圖,麵色變得不太好看,輕咳了聲:“我說這些,不全是為了讓你同情,但在此之後,苦難不少……”
三年之後,完全變成冉莆的梁師爺回到梁家,以永保梁家富貴為條件,作出以下要求:
1每一代梁家人,獻上一名幼童,和他一起住進黃鱔洞。
2每個月圓之夜,完成獻祭與血咒。
3每一代梁家人,選出一名幼童,成為彩石和梁家人之間的聯絡者。
還有一個泥童子!?
薑覓一個眼風掃去:“你們害一個孩子還不夠?”
老人苦笑:“放心,另一個不在這。他的計劃是一名孩子承接他的意識,一名孩子成為聯絡人。相比大人,幼童更適合被控製。但計劃冇能實施,梁師爺死後,他再也冇找到第二個合適的軀殼。”
“他的思緒是混沌的,既有自己和黃鱔,還有梁師爺。他畏光、攻擊性強、吃生肉……近些年,完全瘋了,連被他選中的泥童子,都很難和他溝通。”
“你們看到的那具腐爛軀體,是他驅使泥童子,拆肉填骨做的,他總想著有一天還能……”
思及當時的場景,薑覓立刻噁心得放下了茶盞。
老人說:“人性懶惰貪婪。掙過快錢的人掙不了慢錢,來錢容易的人守不住的錢。一代一代的梁家人,早被養成了蛀蟲,隻能囫圇度日。偶然生出個革新派,也會被有心人害或是動搖。天災戰亂,近現代……它一直要人,我們上哪裡找人獻祭?隻能是自家人。”
“幾百年來,每一個梁家人都是犧牲品,比如泥童子和橋童子,哦,橋童子就是你們在客棧見到的癡傻兒,他們因長年累月的和彩石接觸,做彩石和梁家人之間聯絡人,變成了那副鬼樣子。”
“白骨堆裡的梁家人,至少占了七成,因為每一個快死的梁家人,都會淪為祭品。”
老人喝下最後一口冷茶:“泥童子,就照你說的處理。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曉得你不會讓我贖回泥童子,我隻是擔心他……”
婦人咬著下唇,嗚咽出聲。
薑覓沉默一瞬,聲音變得又低又沉。
“你們五個人,隻有你看泥童子最久,儘管你有一刻是因他換的衣服動容,但我也願意信你的幾分真心。可梁家人不是受害者,再多的理由,或者藉口,都無法改變你們是加害者的事實。”
“你算革新派,之所以說這麼多,是因為我們薑家,正好間接替你斬斷了和望月鱔的所有聯絡?”
老人扯了扯嘴角,準備起身,柺棍在地上重重一點,像是重複某種決心一般。
“是,根不正,難以正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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