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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女官沈清漪 第61章 帝都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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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的秋,總帶著一種被宮牆圈禁起來的、特有的清冷與寂寥。金黃的銀杏葉和火紅的楓葉,在禦花園的一角絢爛地燃燒著,卻驅不散那彌漫在雕梁畫棟間的、日益濃厚的暮氣。成化十九年的皇帝朱見深,已過了知天命之年,鬢角染霜,眉宇間積攢著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沉屙帶來的倦怠。

帝國的重擔,邊關的烽火,後宮的瑣事,乃至朝臣們永無休止的爭論,都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著他,一日日消耗著他的心力。他時常獨自坐在暖閣的窗邊,望著外麵被琉璃瓦切割成方塊的天空,一坐便是良久。人老了,似乎總容易回憶過去,那些刻意被遺忘、被深埋的人和事,便會在不經意間,悄然浮上心頭。

這一日,秋陽透過稀薄的雲層,在鋪著厚厚地毯的地麵上投下微弱的光斑。皇帝剛服過太醫署精心調製的丸藥,精神稍好些,正倚在軟榻上,聽司禮監太監張宏低聲稟報幾件不算緊要的政務。陸明軒則垂手侍立在下首,準備隨時應答皇帝關於刑名或大理寺事務的垂詢。

張宏稟報完畢,悄然退至一旁。暖閣內陷入一片短暫的寧靜,隻聞鎏金獸爐中龍涎香嫋嫋升騰的細微聲響。

皇帝的目光有些飄忽,似乎並未聚焦在任何實物上。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麼極為久遠的事情,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彷彿怕驚擾了什麼似的飄忽,緩緩開口:

“陸卿……”

“臣在。”陸明軒心頭微動,上前一步。

皇帝的目光依舊沒有焦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軟榻扶手上溫潤的玉石,語氣似隨意,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探尋:“江南……近來如何?風物……可還安好?”

這已不是皇帝第一次問起江南了。近一兩年來,每當精神不濟或心緒不佳時,他總會這般看似無意地提起。陸明軒深知其意,皇帝想問的,從來不是江南的風物,而是那個隱匿於江南煙雨中的女子,和那個流淌著他血脈、卻從未喚過他一聲“父皇”的兒子。

陸明軒心中警醒,麵上卻不動聲色,依舊是那副恭謹沉穩的模樣,斟酌著詞句回道:“回陛下,江南……托陛下洪福,近年來還算風調雨順,蘇杭之地,物阜民豐,文風鼎盛,乃是天下難得的安寧富庶之鄉。”

他答得滴水不漏,隻談風物民生,絕不觸及任何具體的人。

皇帝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但也並未動怒,隻是輕輕“嗯”了一聲,目光依舊空茫地望著窗外,彷彿能穿透重重宮闕,看到那千裡之外的杏花春雨。

“安寧富庶……好啊。”他低聲重複了一句,語氣裡聽不出是欣慰還是彆的什麼,“記得……她當年,也是嚮往那份安寧,才執意要去江南的。”

這個“她”指的是誰,暖閣內的三人心知肚明。張宏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泥塑木雕。陸明軒則感到後背微微滲出一層細汗。他知道,皇帝今日的心緒,怕是又繞到了那樁舊事上。

“是啊,陛下。”陸明軒隻能順著話頭,小心翼翼地道,“江南景緻怡人,最是……宜於休養。”

皇帝忽然轉過頭,那雙雖然已顯渾濁、卻依舊帶著帝王威嚴的眸子,定定地看向陸明軒,帶著一絲探究,一絲不容迴避的銳利:

“明軒,你與……她,素有舊誼。這些年,可曾……有過音訊?”

陸明軒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這纔是皇帝真正想問的。他立刻躬身,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堅定:“陛下明鑒!臣雖曾與沈……沈氏有同僚之誼,然自其離宮養病,便再無任何往來。臣深知陛下當年恩典,更知此事關乎天家體統,豈敢私下聯絡?望陛下明察!”

他這番表態,半真半假。他確實未曾與沈清漪直接聯絡,所有訊息皆通過顧慎行或極其隱秘的渠道中轉。但他必須表現得斬釘截鐵,不留絲毫餘地。

皇帝盯著他看了半晌,那目光彷彿要穿透他的皮囊,直窺內心。陸明軒維持著躬身的姿勢,脊背挺直,任由那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良久,皇帝似乎終於相信了他的說辭,或許是懶得再深究,他緩緩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幾乎微不可聞的歎息。

“沒有音訊……也好,也好。”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複雜的疲憊,“她那個性子……既選了那條路,想必是……不願再與這宮裡,有任何瓜葛了。”

暖閣內再次陷入沉寂,比之前更加壓抑。皇帝不再說話,隻是怔怔地出神。陸明軒和張宏都不敢出聲打擾。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皇帝的思緒,卻已飄向了遠方。那個聰慧果決、膽敢在禦前陳情、不惜以離宮為代價換取兒子自由成長的女子身影,漸漸清晰起來。他記得她清澈而堅定的眼神,記得她談及孩子未來時,那超越了妃嬪爭寵的宏大格局。當時隻覺得她狂悖,如今想來,那份決絕與遠見,何嘗不是一種……他身為帝王卻無法給予的、最深沉的保護?

而那個孩子……他與她唯一的骨血。算起來,今年該有……十七歲了?還是十八歲了?他長成了什麼模樣?是像她多些,還是……像自己多些?在江南那樣溫柔富貴的地方,由她那樣一個母親教導,會成為一個怎樣的少年?是文質彬彬的書生,還是……?

一絲難以言喻的好奇,如同細微的藤蔓,悄然爬上了皇帝的心頭。這好奇之中,又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愧疚。

是的,愧疚。

當年應允她離宮,固然有陸明軒陳說的種種利害考量,有他對她那份獨特性的欣賞,或許,也有一絲對自己無法在深宮中護他們母子周全的……無力感?他將自己的血脈放逐於江湖,雖給了他們相對的自由,卻也剝奪了那孩子作為皇子應有的一切尊榮與名分。那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不知道他身上流淌著這世間最尊貴的血液。

作為一個父親,他是否……虧欠了那個孩子?

這種情緒,對於一位帝王而言,是陌生而危險的。他很快便將這絲愧疚壓了下去,代之以一種更為複雜的、摻雜著審視與期待的情緒。那孩子,若真如沈清漪當年所期許的那般成長,或許……或許將來,真能成為這龐大帝國的一個意想不到的助力?一個隱藏在暗處的、忠誠而有力的臂膀?

“王驥前日的軍報中,”皇帝忽然又開口,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似乎提到了一個叫‘沈瑄’的年輕千戶,在邊關屢立戰功,頗有其才?”

陸明軒心中再次一凜。皇帝果然一直關注著北疆,甚至連一個千戶的名字都注意到了!他不敢怠慢,連忙回道:“是,陛下。王帥確在軍報中提及此人,讚其‘勇略兼備’,乃是北疆後起之秀中的翹楚。”

他刻意不去聯想,也不去點破任何可能的關係。

皇帝聞言,隻是淡淡地“哦”了一聲,便不再多問,重新闔上了眼睛,彷彿隻是隨口一提。

但陸明軒知道,那顆名為“父子”的種子,早已在皇帝心中埋下,隨著歲月的流逝和皇帝自身的衰老,正在悄然發芽。它帶來的,究竟是福是禍,是最終的相認還是更深的遺憾,無人能夠預料。

暖閣內,龍涎香依舊嫋嫋,將皇帝的身影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帝都的秋陽,透過窗欞,在他略顯佝僂的背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顯得格外孤寂。而那遙遠的江南與烽火的北疆,兩個與他血脈相連卻天涯相隔的人,正以他無法直接乾預的方式,書寫著各自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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