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春日遲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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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跟著陸春遲經常出入書房,我看到了陸越幫阿孃編撰的詩集。
陸春遲教我認了不少字,我看懂了阿孃寫的那些詩。
詩文分明有一道分水嶺:之前是閨閣中的恣意開朗,之後是深宅裡的幽怨仇恨。
無論是悲是喜,都難掩字詞間的才氣。
這是我頭一回在陸家提起阿孃的舊事:“陸春遲,你說,倘若我娘當初冇有遭遇毒手,現在會不會和心愛的人過著美滿的日子,才名遠揚,然後還有……”
“還有自己真心疼愛的孩子。”
我垂下頭,再一次為著不可得的親情神傷。
陸春遲提筆寫下一句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病樹前頭,萬木春。
春日雖遲,可隻要人還活著,就該奔著春光去,掙紮著從病枝裡生出花來。
哪怕那個過程,要抽筋剔骨,痛苦非常。
陸春遲的這句詩,我後來記了一輩子。
再苦再難的時候,我也記著,寫在紙上、寫在雪地裡,告訴自己一定還有路能走。
當年陸春遲練字,每日一個時辰,我便少睡多寫,每日花兩個時辰,冇想到不到六個月,便能寫得像模像樣了。
陸珂誇我聰穎,脫口而出:“名動天下的才女之女,當然‐‐”
她猛地住口,偷覷我的神色。
她並不知道,我已經放下了。
我放下所有心結,放下所有的不可得之物。
隻有我放過我自己,才能真正地幫到阿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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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衝陸珂莞爾,“當然該繼承幾分我阿孃的天資聰穎。”
她也是個機靈通透的人,聽我這樣說,立馬將我攬入懷中。
“琦兒,拿得起放得下,真是個好姑娘。
”
她很喜歡誇我,那些甜言蜜語雖然不能當飯吃,但是滋養了和我身體一樣瘦弱的自尊。
我廢寢忘食地做針線、做糕點、抄話本子,到陸家不過兩年,就已經攢了不少錢。
我問陸珂,大漠孤煙直好不好看。
她回我道:“西北的大漠風沙迷人眼,但是長河落日,著實壯觀。江南雖陰雨連綿,但小橋流水又是另一番意趣。”
“琦兒,親眼去看看吧,不登高山,怎知天地寬廣呢?”
我頭一次主動拉起一個人的手。
我撫著陸珂的掌心,那層薄繭她一向引以為傲。
“陸珂,我曾經很想活成你的樣子,我羨慕你命好,羨慕有很多人愛你。”
她靜靜傾聽,我輕聲絮叨。
“可冇有人能替代彆人的人生,我的路也註定與你的不一樣。我會好好活下去的,至少,不該辜負遇見你們的好運。”
熟悉的雞蛋糕的甜香傳來,我知道,陸春遲大概又偷偷站在迴廊處,聽我說這些微不足道的傻話。
我們都心照不宣,在為我的離開,鋪下每一步路。
至此,我才醒悟,陸春遲到底在圖什麼。
此前我在周家,除了王姨孃的施捨,冇有遇到過無所求的善心。
更多的,是三妻四妾之間無止境的纏鬥,是兄弟姐妹對我的霸淩欺辱。
我懷著最大的敵意來到陸家,這才方知,世上原來真的有善人。
老夫人的善,養育了陸家子孫的善。
所以陸越會摒棄世俗,癡癡等候我娘;所以陸春遲會不計前嫌,一次又一次對我伸出援手。
連一開始鬨了不愉快的陸珂,也真心憐我護我,誠心誠意地幫我賺錢攢錢。
陸家所求,不過家宅安寧。
那我離開,與阿孃死生不複相見,她見不到我,漸漸淡忘也該是對她、對陸家都好的。
而我呢,陸春遲說得對,圍著阿孃走到今天,我也該走出去看看,過一過自己的人生。
我離開那日,又是一年春時。
開年下了幾場大雪,遲遲不見轉暖,春日便也較往年來得晚了些。
莫道春來遲,來了便是好的。
我挑了個晨光熹微的晴日出發,包袱裡揹著我攢下的盤纏、老夫人給的體己錢、陸春遲親手做的炊餅,還有陸珂珍藏多年的一把防身匕首。
前一晚我說要走時,老夫人忍不住落淚,幾番哽咽說我就是太懂事,才委屈了自己。
我搖搖頭,輕撫老夫人的肩頭。
“有幸得老夫人的照料,琦兒不委屈,”我在老夫人麵前掐腰,“您看,我長胖了一大圈呢。”
老夫人被我逗笑了,那晚留我說了一夜的話,才肯放我清晨離去。
臨走時,我衝著阿孃住的春暉園磕了三個頭。
我有許多的祝願,最終隻在心底默唸:“願阿孃早日淡忘我,不再因我而為難自己。”
陸珂問我,這一彆恐怕再難相見,要不要再去見娘一麵。
我望著春暉,微怔了怔。
“不必了。也請你們不要特意告訴阿孃我走了,她若不問起,你們就不必再提我。”
而陸春遲,遲遲不見他的人影。
我要去渡口趕船,便托陸珂向陸春遲辭行。
誰知紅牆黛瓦下,陸春遲急急趕來‐‐
一如年少時,他遞來熱騰騰的雞蛋糕,“走得真急,好在是出鍋了。吃口熱乎的再走吧,琦兒。”
這一次,我不假思索接過,大口大口喂進嘴裡。
老夫人說得對,眼淚拌著,連最愛吃的雞蛋糕都不甜了。
“琦兒,彆哭。想我們了就回來,陸家永遠是你的家。
”
我乖乖點頭,從懷中取出那日陸春遲遞給我的帕子,擦去眼淚。
“再會了,陸春遲。”
與他擦肩而過,剛擦乾的眼淚又添新痕。
也許,這不僅是我和阿孃的最後一麵,也是我與他們的最後一麵了。
但路還要朝前走。
我狠勁抹掉眼淚,加快了步子,大步流星朝渡口走去。
若我此刻退縮,那纔是真的對不起他們。
走出去,才能見天寬地廣。
走出去,才能掙脫我束住自己的牢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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