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畫皮 179
將你當夜所見，如實道來！
秦昭獨立船頭，河風吹拂著她的鬢發。
她看著浩蕩的河水奔流向遠方，心中緊繃的弦終於稍稍鬆弛。
她轉身走進船艙，取出筆墨和一方素箋。
略一沉吟，筆尖飽蘸濃墨，在紙上落下清晰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歸心的小字：
陸大人鈞鑒：
太行事畢，元凶穆千山已擒，押解在途。金銀贓物計七車，同押返京。此案牽涉甚廣，詳情容後細稟。另，麵具人蹤跡再現，線索指向穆千山，待審。
不日將至。
秦昭
頓首
墨跡未乾，她小心地將信箋捲起，塞入一個細小的竹筒。
走到船尾，一聲清越的呼哨響起。
一隻早已在船桅上等候多時的健碩信鴿振翅而下，穩穩落在她臂上。
秦昭將竹筒係在鴿腿，輕輕一托。
“去吧。”
信鴿如離弦之箭，衝入碧藍如洗的天空，朝著京城的方向，化作一個小小的黑點，迅速消失在天際。
京城，皇城根下，天子腳下。
白日裡車水馬龍，冠蓋雲集，一派煌煌帝都氣象。
可一入夜，尤其是近月以來，一種無形的、名為“鬼影”的陰霾，卻如同附骨之蛆，悄然彌漫在街巷之間，攪得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縱使皇帝已命皇家法師數次開壇做法，耗費巨資，那飄忽不定、淒厲詭異的“鬼魂”和憑空出現的幽綠“鬼火”，非但未消，反而愈演愈烈。
北鎮撫司，詔獄深處一間燈火通明的值房內，空氣卻比詔獄的刑房還要凝重幾分。
陸錚端坐於主位，玄色飛魚服襯得他麵沉如水，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寒霜。
他回京不過數日，這樁被皇帝親口斥為“裝神弄鬼、禍亂京師”的案子，便如一塊巨石壓在了他的肩頭。
“帶進來。”
陸錚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般的穿透力。
門被推開，兩名錦衣衛校尉幾乎是架著一個年輕書生走了進來。
那書生麵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眼神渙散，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額角冷汗涔涔，顯然驚魂未定。
他腳步虛浮，若非校尉攙扶，恐怕早已癱軟在地。
“大人！饒命，饒命啊……”
書生一進來就噗通跪倒，語無倫次。
陸錚目光銳利如鷹隼，在他臉上停留片刻，放緩了聲音，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莫怕。本官隻問你所見之事。將你當夜在文秀街所見，據實講來。”
那書生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劇烈地喘息了幾口，斷斷續續地回憶，聲音裡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恐懼。
“那……那晚……夫子誇讚學生的文章……寫得好……同窗們起鬨……便……便請了書院幾位同窗去……去醉仙樓小酌……回來得……晚了……”
他嚥了口唾沫，彷彿那夜的寒氣又侵入了骨髓：“走……走到文秀街的時候……天已黑透了……學生……學生當時酒意上頭，有些迷糊……可……可突然！就看見前麵……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白幡招魂，紙錢漫天，吹吹打打……那……那陣仗，分明……分明是哪家大戶在夜裡出殯啊！”
書生的瞳孔因回憶而放大，身體抖得更厲害：“學生……學生當時心裡還嘀咕，誰家這麼不懂規矩，夜裡發喪可就在學生走到近前，想繞開的時候怪事就發生了！那一整隊出殯的人！眨眼間！就……就全都不見了！憑空消失！連……連個聲響都沒有！學生……學生的酒……當場就嚇醒了！”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彷彿要證明自己並非幻覺：“真的！大人！千真萬確！那條文秀街……筆直一條道！兩邊都是高牆！連個岔路口都沒有啊！那麼多人……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一下子全沒了？！學生……學生當時還以為是花了眼，拚命揉眼睛，四處張望……”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就在，就在學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鬼！鬼啊！牆上……牆上！全是鬼影子！飄飄忽忽的沒有腳！就在那青磚牆飄！還有火！一團團綠幽幽、藍瑩瑩的火！就在半空中飄過來……飄過去……忽聚忽散！碰……碰到一起就‘噗’一下沒了！不是鬼火是什麼？！它們……它們就那樣來無影去無蹤……就在學生眼前飄蕩……學生……學生當時魂都飛了！連滾帶爬才逃回家……嗚嗚嗚……”
說到最後，他已是涕淚橫流，幾乎崩潰。
陸錚麵無表情地聽著，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捕捉著書生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和身體的自然反應——那深入骨髓的恐懼、語無倫次的描述、因極度驚嚇而失控的生理反應……絕非偽裝。
這書生，是真的被嚇破了膽。
“帶下去，好生安置。”
陸錚揮了揮手。
校尉將幾乎癱軟的書生攙扶起來，帶離了值房。
值房內短暫的寂靜被打破。
門再次開啟，另一名校尉又引著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進來。
此人年紀稍長，舉止沉穩許多，穿著洗得發白的儒衫，雖麵色也有些蒼白，眼神卻尚算鎮定，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條理。
“學生見過大人。”
他躬身行禮，不卑不亢。
“將你當夜所見，如實道來。”
陸錚的聲音依舊平穩。
“是。”
書生略一沉吟，清晰地說道：“學生亦是文秀街的目擊者。那日書院下學略晚，天已擦黑，且是陰天，無星無月。學生與幾位同窗結伴歸家，行至文秀街中段時，前方忽然傳來吹打之聲，甚是哀慼。學生等人駐足望去，隻見一支出殯隊伍，白幡招展，紙錢飄飛，正迎麵而來，隊伍頗長，影影綽綽。”
他眉頭微蹙，似乎在努力回憶那不合常理的一幕。
“然而，怪就怪在，那隊伍行至距離學生等人約莫十丈開外之處時，如同被一張無形的巨口吞噬，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瞬間消失無蹤！無聲無息，彷彿從未出現過！當時天色已暗，學生等人皆以為眼花，還互相詢問印證。”
他抬起頭，目光直視陸錚，帶著一絲困惑但堅定的探究。
“就在眾人驚疑不定之際，更詭異之事發生。文秀街兩側的高牆之上，驟然浮現出無數晃動的人影！那些人影並非行走於街道，而是如同……如同畫在牆上，又像是影子戲法，飄忽不定，扭曲拉長。緊接著，空中便出現了數團幽綠色的火焰，無聲無息地漂浮、遊弋、碰撞、消散。學生雖讀聖賢書，知曉‘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此情此景，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學生確信，所見非虛，絕非幻覺！”
“地點？”
陸錚打斷他，聲音低沉。
“文秀街，大人。”
書生肯定地回答。
陸錚眼中銳光一閃，不再多問，隻道：“知道了，下去吧。”
待書生離開，值房內隻剩下陸錚和侍立一旁的錦衣衛沈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