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畫皮 046

    命定之人

霓裳怔怔地看著秦昭，這番話與她平日裡聽到的奉承或規勸都不同。沒有指責她的癡心妄想，也沒有虛假的安慰，隻是平靜地陳述著一個關於情緣的道理。她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裡帶著一絲複雜：“我…我之前那樣說你，言語刻薄…你不生氣？為何…為何還要與我說這些？”

秦昭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拂過山崗的清風：“郡主何曾刻薄待我？下官隻覺郡主性情率真，喜惡分明，心裡怎麼想，麵上便怎麼說。這般真性情，下官欣賞還來不及，怎會厭煩？”她語氣真誠，毫無諂媚之意。

“真性情？”霓裳喃喃重複，從小到大，從未有人這樣評價過她。宮裡的嬤嬤說她驕縱，父皇母妃說她任性，旁人更是敬畏多於親近。秦昭的話，像一道暖流，悄然融化了少女心中那層防備的堅冰。她看著秦昭沉靜溫和的臉龐，再看看她乾淨整潔、並無絲毫異味的素雅衣裙，一股莫名的親近感油然而生。

霓裳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秦昭放在膝上的手。她的動作帶著點蠻橫的嬌憨，語氣卻透著前所未有的親昵和歡喜：“秦昭！我現在一點也聞不到你身上有什麼怪味了！你身上總是清清淡淡的，香香的！特彆好聞！”她湊近了些，眼睛亮晶晶的，“我現在知道啦，你不是我的情敵！我…我喜歡你！我要跟你做朋友！最好的朋友！”

秦昭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一愣，隨即莞爾，任由她抓著自己的手，溫聲道：“郡主不嫌棄，下官求之不得。”

“那說定了！”霓裳開心地晃了晃她的手，隨即好奇地追問，“對了，你身上這香味真好聞，是什麼香？宮裡最好的調香師調出來的，似乎也沒這般清新自然。”

秦昭聞言，從腰間解下一個素色的小巧香囊，遞到霓裳麵前：“郡主說的是這個？我自己胡亂配的。乾我們這行，難免沾染些氣味，這香囊裡的幾味藥材和香料，能吸附異味，提神醒腦。郡主若不嫌棄，回頭我按你的喜好，單獨給你配一個可好？”

“你自己配的？”霓裳驚訝地接過香囊，湊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一股清冽微甘、帶著草木氣息的淡雅幽香沁人心脾，絕非尋常脂粉俗香可比，“你太厲害了！居然還會調香！”她看向秦昭的目光，瞬間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崇拜和親近。秦昭看著她孩子氣的模樣，隻覺得這位金尊玉貴的郡主，率真得有些可愛。

一路言笑晏晏，馬車很快到了清泉寺山腳下。山路蜿蜒向上，石階陡峭。霓裳平日裡養尊處優，出行皆是轎輦代步，何曾走過這等長路。才爬了不到三分之一，她便覺得腿腳酸軟，腳上的軟緞繡鞋更是將嬌嫩的腳後跟磨得生疼。她咬著唇，強忍著不適，不想在秦昭麵前露怯，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額角也滲出細密的汗珠。

一直沉默跟在她們身後幾步遠的趙七，目光始終落在霓裳略顯蹣跚的背影上。他見她步履越來越沉，腳踝微不可察地輕顫，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起來。眼看她一個趔趄，險些踩空，趙七再也按捺不住，一個箭步上前，在霓裳身側低聲道：“郡主，山路崎嶇，您若是累了，屬下背您上山。”

秦昭走在前麵幾步，聞言腳步微頓，唇角勾起一絲瞭然的笑意，卻並未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將空間留給身後兩人。

霓裳正疼得暗自抽氣，忽聽趙七此言，猛地抬頭，撞進他沉穩而隱含擔憂的眼眸裡。她臉上一熱，有些窘迫，想拒絕，可腳上的刺痛實在難忍。看著趙七寬闊堅實的背脊，她猶豫了一下，細若蚊蚋地“嗯”了一聲，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那…那就勞煩趙副使了。”

趙七聞言，立刻在她身前穩穩蹲下。霓裳小心翼翼地扶上他的背脊，雙手輕輕搭在他肩頭。趙七雙手托住她的腿彎，穩穩站起。他的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踏在石階上，都帶來輕微的震動，傳遞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趙副使…你若是累了，就放我下來走一會兒吧？”霓裳看著他額角滲出的汗珠，順著剛毅的側臉滑落，忍不住小聲說。

趙七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的石階，聲音低沉卻清晰：“郡主千金之體，腳已磨破，再走隻會加重傷勢。屬下隻是流些汗，無妨。”他步伐絲毫未亂，彷彿背上輕若無物。

霓裳趴在他厚實溫暖的背上，聽著他沉穩的心跳，感受著他因用力而微微緊繃的肌肉線條，鼻間縈繞著他身上混合著汗水和皂角的、乾淨又陽剛的氣息。方纔秦昭的話，還有陸錚那張冷峻的臉，忽然在她心頭變得有些模糊。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的安全感包裹著她，讓她心跳莫名地快了幾分，臉頰也微微發燙。她悄悄將臉貼向趙七汗濕的肩頸處，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山風穿過林間，帶來陣陣清涼。秦昭在前方不遠處，聽著身後均勻的腳步聲和偶爾傳來的低語，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些。

清泉寺古樸莊嚴，香煙繚繞。秦昭與霓裳在佛前虔誠上香。霓裳跪在蒲團上，心中紛亂如麻。她拿起簽筒，閉上眼，默默祝禱，搖動簽筒。一支竹簽“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她拾起一看，簽文赫然是“上上大吉”。

霓裳心頭微動，拿著簽文走到殿側的解簽老僧麵前。老僧須眉皆白，目光溫和睿智。他接過簽文，細細一看，又抬眼仔細端詳了霓裳的麵容片刻，撫須微笑，聲音蒼老而平和：“阿彌陀佛。女施主此簽，主姻緣美滿，佳期在望。命定之人，早已出現在施主身畔，隻是施主心有所係，未曾留意。緣分就在眼前，施主何不回頭看看？那人，一直都在你身後。”

“命定之人…一直都在身後？”霓裳喃喃重複著老僧的話，心頭劇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麵，漣漪層層蕩開。秦昭的話、趙七背著她時那份沉甸甸的安穩、他額角滴落的汗水、那句“郡主千金之體”……無數畫麵紛至遝來。

她下意識地，緩緩轉過身。

大殿門外，陽光斜斜灑落。趙七身姿挺拔如鬆，正靜靜地守在那裡，一身玄色飛魚服襯得他肩寬背闊，目光沉穩地注視著殿內，彷彿一座沉默的山嶽，隔絕了外界的喧囂，隻為守護她這一方安寧。當她的目光與他撞個正著時，趙七似乎微微一愣，隨即恭敬地垂下眼簾，但那瞬間交彙的眼神裡，霓裳捕捉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和緊張。

心，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又酸又軟，又帶著一絲豁然開朗的悸動。或許……這便是“回頭就能看見”？霓裳握著那支上上簽，站在佛前的光影裡，望著殿門外那個沉默守護的身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那所謂的轟轟烈烈、求而不得的執念，或許遠不及這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安穩與真心。兩情相悅，纔是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