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畫皮 061
夜探府衙
山上留守了一些看管的。
其餘人都下山。
秦昭問了一嘴:“我們現在去哪裡?”
“縣衙。”
縣衙後堂點起了數盞油燈,昏黃的光暈在積了厚灰的窗欞上跳躍,勉強撕開沉沉的暮色。空氣裡浮動著陳舊紙張和劣質燈油混合的沉悶氣味。
厚重的卷宗堆滿了長案,如同連綿的墳塚。
陸錚端坐案後,脊背挺得筆直,玄色飛魚服在燈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他翻閱著前任縣令陳康留下的交接文書,指尖劃過一行行墨字,速度不快,卻帶著一種鷹隼審視獵物的壓迫感。
另一側,秦昭埋首在一摞深藍色封皮的賬簿裡,素白的手指沾了些墨漬,在密密麻麻的數字間快速遊走,眉頭越蹙越緊。
她腳踝處的隱痛被強行壓了下去,此刻全副心神都係在眼前這堆故紙堆中。
屋內的燭火光線並不是那麼太亮。
秦昭的動作倏然停住。
她指尖點著賬簿某一頁的幾行記錄,反複對比著前後的數字,又飛快地往前翻了幾頁,臉色在跳動的燭火下漸漸凝沉。
“陸大人,”她抬起頭,聲音帶著一絲被賬簿塵埃嗆到的微啞,將攤開的賬簿推到陸錚麵前,“你看這裡。”
陸錚的目光從卷宗上移開,落在那幾行墨跡清晰的記錄上。
“縣衙采買,丙字型檔房雜項,歲末總計……白銀三十萬兩?”陸錚低聲念出,語調平穩,但眉峰已微微聚攏。他修長的手指繼續下移,“工房呈報,半年前修葺縣衙後廨及庫房……耗銀一百萬兩?”
他抬眼,目光穿透半開的窗欞,掃過外麵夜色中縣衙低矮樸拙、甚至有些破敗的屋宇輪廓。
昏暗中,那些斑駁的牆皮、缺角的瓦當清晰可見。
一百萬兩?
莫說修葺,便是將這小小縣衙推平了再重建幾座,也綽綽有餘。
秦昭的聲音緊跟著響起,帶著清晰的質疑:“這縣衙看著樸實無華,推了重建也花不了百萬之數。更奇的是,”她的指尖精準地點向賬簿另一處,“再看這一年的各項賦稅、鹽課、商稅等應收,總額竟高達一百三十餘萬兩!幾乎抵得上過去數年的總和!賬麵上看,收支平衡,分毫不差。”
陸錚的視線在賬簿上“修葺百萬”和“應收激增”這兩處反複梭巡。賬簿的字跡工整,條目清晰,表麵看去天衣無縫。但這種“完美”本身,在破敗的縣衙映襯下,透著一種刺骨的諷刺和詭異。
“賬是做平的。”陸錚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指關節無意識地在堅硬的紫檀木案麵上輕輕叩擊,發出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堂內格外清晰,“謊報了巨額支出,便需要同等的‘收入’來填平這個窟窿。隻是……”他微微眯起眼,寒星般的眸子裡銳光閃爍,“這憑空多出的百萬雪花銀,流去了何處?又用在了何處?”
他沒有看秦昭,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緒。
秦昭安靜地坐在對麵,燈影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她沒有插話,隻是專注地聽著,目光沉靜,彷彿在無聲地等待他撥開迷霧。
那篤篤的叩擊聲停頓了一瞬。
“礦洞!”陸錚猛地抬眼,兩個字如同冰珠砸落玉盤,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寒意,“開山鑿石,深掘礦道,尤其還要秘密行事……這每一項,都是吞金巨獸!”他盯著秦昭,眼中銳意逼人,“那坍塌的礦洞,規模遠超尋常!支撐的木料、開鑿的器具、人力的耗費……哪一樣不需要海量銀錢鋪路?陳康這百萬兩的‘修葺’款,怕不是全填進了那座吃人的山腹!”
秦昭迎著他的目光,緩緩點頭,印證了他的判斷。
那深埋地下的礦洞,不僅吞噬了七條人命,更可能吞噬了百萬民脂民膏。
“趙七!”陸錚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堂外陰影裡的趙七立刻應聲而入,抱拳躬身:“大人!”
“你帶幾個機靈的兄弟,”陸錚語速極快,字字清晰,“立刻去查!暗中走訪縣衙所有胥吏、雜役,尤其是工房、庫房舊人,還有城內各個人市、腳行!重點詢問,近一年內,尤其是半年前開始,縣衙是否以‘修葺衙署’或其他名目,大規模招募過臨時工役?人數多少?工錢幾何?工期多久?去向何處?務必詳儘!記住,要暗查,不可驚動現任縣令及縣衙中人!”
“是!屬下明白!”趙七領命,毫不遲疑,轉身便大步流星地沒入門外濃重的夜色裡,腳步迅捷無聲。
堂內重新陷入沉寂,隻有燈油燃燒時細微的滋滋聲。
陸錚的目光重新落回賬簿上那觸目驚心的數字,指腹緩緩摩挲著冰冷的紙頁邊緣,彷彿要從中榨取出更多隱藏的秘密。
秦昭剛想開口,堂外卻傳來一陣輕快又帶著點嬌憨的腳步聲,伴隨著霓裳郡主清脆的嗓音:“昭姐姐!都什麼時辰了,你怎麼還在這裡熬著呀?陸大人也真是的,都不讓人休息的麼?”
霓裳提著裙擺跨過門檻,一身鵝黃的衫子像朵闖入沉悶公堂的迎春花。
她一眼就看到長案後對坐的兩人,目光在秦昭略顯疲憊的臉上和陸錚冷峻的側影間轉了轉,最後落在秦昭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
陸錚聞聲抬眼,目光掃過窗外徹底沉下來的墨色天幕,才驚覺時辰確實已晚。
他看向秦昭,聲音裡那層辦案時的冷硬似乎被燈火融化了一絲:“今日便到此。秦姑娘,你也早些回去歇息。”他頓了頓,視線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她擱在桌下的左腳,“莫忘了上藥。”
霓裳郡主耳朵尖得很,立刻捕捉到“上藥”二字,小臉頓時繃緊了,幾步跑到秦昭身邊,蹲下身就要去看她的腳:“上藥?昭姐姐你受傷了?傷到哪裡了?嚴不嚴重?”語氣又急又慌。
秦昭被她嚇了一跳,連忙拉住她:“沒事沒事,就是下午在河邊不小心崴了一下腳踝,陸大人已經給了藥,不礙事的。”
霓裳這才鬆了口氣,直起身,目光卻帶著點深意,在陸錚和秦昭之間溜了一圈,最後停在陸錚臉上,嘴角彎起一個促狹的弧度:“哦——原來如此。還是陸大人心細如發,連昭姐姐上藥這等小事都記掛著呢。”她拖長了調子,那點揶揄藏都藏不住。
秦昭臉上微微一熱,立刻站起身,順手挽住霓裳的胳膊,力道不輕,帶著點嗔怪和趕緊讓她閉嘴的微妙氣氛的急切:“行了行了,你這丫頭,儘胡說!你都不累嗎?!你趕緊去休息吧。”卻是追著她趕緊離開。
“哎,昭姐姐你不走嗎!腳還傷著呢!”霓裳有些擔心的看著她。
秦昭卻回頭,看向陸錚。
職業使然,身上背著案子哪裡是能說休息就休息的,若她去休息了,就隻留下陸大人一個人在此,她多少有些不放心,而且自己留下,也能再查出來一些蛛絲馬跡。
就這麼一眼。
陸錚望著滿眼柔情的她,他的眸中某些情緒翻騰卻終是閉了閉眼,喉嚨上下滑動了兩下,不經意的彆過頭,又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平靜。
“我不走。”秦昭肯定的說著。
陸錚一愣,從未有過人如此篤定的同他一起,自從父母死後,他知道那種感受,外麵燈火萬家,而他隻是孤零零一個人,像浮在歡聲笑語上的尾音,可是如今的這一句話“我不走。”三個字重如千斤,帶著一種讓他都陌生的情緒。
霓裳知道自己在這也幫不上什麼忙,就說:“好吧好吧,那你也要抓緊時間哈,彆耽誤太晚了。”
“行,你早點回去吧。”秦昭輕輕推了一下霓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