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畫皮 060
暗河
“禦膳房特供的‘金蕊玉屑酥’!”秦昭的聲音穿透油氈棚內濃重的腐敗氣味,帶著一種冰冷的、斬釘截鐵的確認,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針,紮進陸錚的耳膜。
一旁的王浩說:“這……”
陸錚說:“此人身份一定不簡單,能夠接觸禦賜之物。”
棚口半掩的氈布簾被風掀起一角,陸錚冷峻如石雕的臉龐在縫隙間一閃而沒,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驟然收縮,銳利如出鞘的刀鋒,死死釘在秦昭手中瓷盤裡那幾塊淡黃色的碎屑上。“宮中?”他低沉的聲音裹挾著煙塵的粗糲感,像砂紙刮過鐵器,“難道這些屍體……”
“屍體本身並無其他致命傷損,”秦昭打斷他,語速快而清晰,目光已移回屍台,“腐敗程度雖有差異,但觀其皮肉色澤、屍僵軟化情況、內臟腐敗狀態,皆是新亡之軀,絕無可能超過半月!”她一邊說,一邊示意旁邊的錦衣衛繼續開棺。
沉重的棺蓋被依次撬開、移走。
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一次次衝擊著油氈棚的圍擋。
秦昭的身影在幾個棺槨間快速移動,俯身檢視,指尖在腫脹發白的麵部、頸項、胸腹按壓、探查。
棚外的光線斜斜透入,勾勒著她專注而凝重的側影。當最後一口較小的棺槨被開啟時,秦昭的動作猛地頓住,呼吸似乎都凝滯了一瞬。她緩緩直起身,目光掃過橫陳在眼前的七具屍體,臉色在昏暗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
“陸大人,”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沉滯,“這七口棺槨……竟是一家七口。”
陸錚一步踏入棚內,濃烈的氣味讓他眉頭緊鎖,但他銳利的目光已飛快掃過屍台和旁邊開啟的棺木。
秦昭指向最先驗看的那具男屍:“此男子,齒齡三十上下。”指尖移向旁邊三具女屍,“這三名女子,觀其智齒萌出與磨耗,年齡在十七至二十六之間。”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三口小棺內,“兩男童,一女童,皆在垂髫之年。”
她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將那股沉甸甸的窒息感壓下去,聲音裡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說出了一句在旁人聽來極其不祥的話:“一家人……就這麼整整齊齊,同赴黃泉?”她頓了頓,眉宇間疑雲深鎖,“可死因呢?體表無致命創口,喉管、胃內容物亦未檢出常見毒物殘留。”
陸錚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每一具屍體的手腕。無論是成年男女,還是那幾個小小的孩童,無一例外,雙手都被同一種堅韌的暗色布帶死死反綁在身前或身側!布帶深陷於腫脹的皮肉之中,勒痕觸目驚心。
“這繩索……”陸錚的聲音低沉,帶著探究的寒意,“是何用意?束縛?標記?還是……某種儀式?”
“束縛”二字如同閃電劈入秦昭混亂的思緒!她猛地再次俯身,湊近那具男屍的頭頸部,不顧濃烈的腐臭,指尖極其仔細地按壓、觸控著腫脹發亮的麵板下,尤其是口鼻周圍、頸部兩側、耳後……她的動作驟然停住!
緊接著,她又快速檢查了其他幾具屍體同樣的部位。
當她再次直起身麵對陸錚時,眼中那層困惑的迷霧已然散儘,隻剩下冰冷的、洞悉真相後的沉重與寒意。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砸在沉悶的空氣裡:
“窒息而亡。”
陸錚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們並非死於中毒或外傷,”秦昭的指尖虛點過那些腫脹發紫的麵部,聲音清晰而冷冽,“口鼻周圍、頸項兩側皮下,有極其細微但確實存在的點狀出血點。這是活體在劇烈掙紮、試圖呼吸時,微小血管在巨大壓力下破裂所致。結合雙手被牢牢反綁束縛的姿態……陸大人,”她抬眼,目光如冰錐般刺向陸錚,“一個更駭人的真相是——他們是被活著捆綁、封入棺槨,最終在狹小密閉的空間裡,活活窒息而死!”
棚內一片死寂。連搬運棺槨的錦衣衛都停下了動作,臉色發白,空氣中彌漫的不僅是屍臭,更添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陸錚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周身散發出的凜冽殺意幾乎讓棚內的溫度又降了幾分。“縣令何在!”他厲聲喝道,聲音如同冰河炸裂。
早已候在棚外、嚇得兩股戰戰的寧奉縣縣令連滾爬爬地衝進來,撲通一聲跪在泥濘的地上,渾身篩糠:“卑…卑職在!大人吩咐!”
“立刻張貼告示,懸賞辨認!三日之內,”陸錚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壓在縣令頭頂,“本官要知道這一家七口,究竟是何方人士!查!掘地三尺,也給本官查出來!”
“是!是!卑職遵命!立刻去辦!”縣令磕頭如搗蒜,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然而這另外一側。
沒有什麼事王浩還有其他錦衣衛都開始竊竊私語。
壓得極低的竊笑聲和“嘖嘖”聲此起彼伏。
王浩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一個濃眉大眼的同僚,下巴朝那邊、卻明顯神思不屬的陸錚方向努了努,聲音壓得隻剩氣音:“喂,看見沒?咱頭兒那眼睛……是不是又長秦姑娘身上了?這都第幾回了?秦姑娘在那邊屍檢,他就擱這兒‘望妻石’似的杵著,眼珠子都不帶轉的。”
被捅的漢子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賊兮兮:“你才發現啊?後知後覺!頭兒這毛病,咱們兄弟早就門兒清了!自打秦姑娘來了咱們北鎮撫司,頭兒那眼神,嘖,就跟焊死在她身上一樣!”他頓了頓,語氣裡帶上了由衷的佩服,“不過話說回來,秦姑娘這人,是真沒得挑!彆看她驗屍斷案時那嘴跟刀子似的,句句紮心窩子,可人是真好!心善,本事又大!”
旁邊一個瘦高個立刻接腔,眼睛發亮:“可不是嘛!神了!就她那一手‘摸骨畫皮’!死人骨頭在她手裡,唰唰幾筆,活人的樣貌就出來了!還有那驗屍的本事,從屍體上就能倒推出凶手是誰、怎麼殺的,跟親眼看見似的!咱頭兒欣賞她?那太正常了!咱們兄弟誰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是真神仙手段!”
王浩聽著同伴們七嘴八舌的誇讚,自己也忍不住點頭,但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極其好笑又有點“慘痛”的往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趕緊捂住嘴,肩膀一聳一聳的:“行了行了,都彆光顧著誇了!小心隔牆有耳!你們忘了趙七那木頭樁子的下場了?”他故意板起臉,模仿陸錚那冷冰冰的語調,“‘趙七,多嘴多舌,你這麼閒,去,河邊抬水!’”
卻是之前趙七受傷的時候被秦姑娘包紮的時候,陸大人生氣的梗。
“噗——哈哈哈!”角落裡頓時爆發出一陣極力壓抑卻仍漏出幾絲氣音的鬨笑。提起趙七,眾人臉上都露出一種心照不宣的、混合著同情和幸災樂禍的複雜表情,嘴角不受控製地往上扯。
一個年紀稍輕的校尉顯然憋笑憋得辛苦,臉都紅了,忍不住小聲補充道:“王哥,你這說得太含蓄了!哪是多嘴多舌啊!分明是那天秦姑娘給趙七包紮手背上那道口子,動作稍微慢了點,仔細了點,被頭兒撞見了!嘖嘖,你們是沒看見頭兒當時那臉色……”他做了個烏雲蓋頂、寒氣森森的表情,“拉個小手?我看頭兒沒當場把趙七那手擰下來,已經是看在多年兄弟情分上,給足麵子了!”
“對對對!就是拉小手了!”另一個立刻興奮地壓低聲音附和,眉飛色舞地比劃,“秦姑娘那手指頭多細多白啊,捏著手絹輕輕擦在趙七那手背上……哎喲喂,那畫麵!頭兒當時就站在樹下,那眼神,嗖嗖的,跟淬了冰的小刀子似的!趙七那傻子,疼得齜牙咧嘴還渾然不覺呢!”
“哈哈哈哈哈!”角落裡又是一陣壓抑到極致的悶笑,肩膀聳動,有人甚至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沒笑出聲。幾個大男人擠在一起,臉上全是“線上吃瓜”、“我懂我懂”、“頭兒也有今天”的興奮表情,眼神賊亮,交換著心領神會的目光,全然一副沉浸在頂級八卦現場的快樂裡。
就在這時,陸錚的眼神飄了過來。
角落裡瞬間鴉雀無聲。
前一秒還擠眉弄眼、笑得東倒西歪的幾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臉上的笑容猛地僵住,隨即以光速切換成最嚴肅、最正經、最“我正在認真思考重大案情”的表情,腰板挺得筆直,眼神要麼死死盯著自己腳尖,要麼“專注”地研究著這坍塌的礦洞,彷彿剛才那些竊竊私語和悶笑都是幻覺。
秦昭剛好也將屍檢檢查進行完畢。她手裡一個手絹擦拭著手,步履輕快地走向陸錚的方向。她似乎並未察覺到角落那瞬間凝固的空氣和幾道極力掩飾卻仍帶著八卦餘溫的視線,徑直走到陸錚麵前,:“陸大人,我通過剛才的屍檢發現,男性死者的手指關鍵處,有長時間的磨損,這個跡象應該是多年握筆,他的身份應該是官員,通過這個線索,可以縮小調查範圍。”
陸錚的目光在秦昭靠近的瞬間,就極其自然地從她身上移開,落回礦洞的方向,彷彿剛才那個“望妻石”是彆人假扮的。他撓了撓頭,動作流暢自然,臉上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冰山表情,聲音沉穩:“嗯,很好。”
然而,陸錚的視線又重新落在了,那看似平靜無波的眼角餘光,卻如同最精準的探針,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冽,極其迅疾地掃過角落那幾個“認真工作”的身影。
王浩隻覺得後頸窩一涼,一股熟悉的、被猛獸盯上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他下意識地把腰板挺得更直,目不斜視,心裡卻瘋狂哀嚎:完了完了!頭兒肯定聽見了!那眼神!絕對聽見了!趙七,兄弟我可能要來陪你了!你等我!嗚嗚嗚~卻是內心的哀嚎。
其他幾人也是瞬間頭皮發麻,剛剛還沉浸在吃瓜快樂中的表情徹底裂開,隻剩下“吾命休矣”的僵硬。
陸錚聲音突然提高了一度傳來,卻是對著那些手下:“都不忙嗎?現場不用勘察嗎?彆像是木頭樁子似得。”
棚內重新恢複壓抑的忙碌。
秦昭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礦洞廢墟旁,那條在雨後顯得格外渾濁湍急的地下暗河。河水裹挾著泥沙和斷枝,咆哮著衝過嶙峋的亂石,發出沉悶的轟鳴,彷彿一頭被禁錮在地底的困獸。
陸錚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幾乎在她轉回目光的同時,他已開口:“你想去看那河道?”卻是和剛才的語氣截然相反。
他這來回轉變的情緒,不由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些分裂。
秦昭微怔,隨即點頭。這種無需言語的默契,不知何時已在兩人之間悄然滋生。
通往河邊的路被礦洞坍塌的泥石流衝得更加崎嶇難行。巨大的石塊、倒伏的樹木、深深的泥濘水坑遍佈其間。陸錚在前,步履沉穩地踩踏著相對穩固的落腳點。秦昭緊隨其後,精神高度集中,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濕滑的苔蘚和鬆動的碎石。
就在她即將踏上一塊被水流衝刷得異常光滑的黑色河石時,腳下猛地一滑!
“啊!”一聲短促的驚呼,秦昭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旁歪倒,左腳腳踝處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
陸錚聞聲瞬間回頭,動作快如閃電,一把扶住了她下墜的手臂。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立刻鎖定了她微微顫抖、不敢著地的左腳,眉頭擰緊:“扭到了?”
秦昭痛得臉色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咬著唇點了點頭,試著將左腳輕輕點地,又是一陣尖銳的疼痛襲來,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陸錚沒有絲毫猶豫,有力的手臂穩穩托住她的胳膊,半扶半架著支撐住她的身體:“忍著點,先過去坐下。”他幾乎是半抱著她,將她帶到河邊一塊巨大平坦的青灰色巨石旁。
秦昭小心翼翼地坐下,將受傷的左腳平放,腳踝處已經肉眼可見地紅腫起來,像發起來的麵團。
她無奈地看著湍急渾濁的河水,心思還在那河道上:“這河看似寬闊,水流卻如此湍急集中,必有蹊蹺。陸大人你看,”她指著河水衝刷最猛、水花翻湧最烈的一處狹窄彎道,“水流在那裡彷彿被無形之力約束,直衝而下,下方河床卻陡然開闊平緩。這不合常理。”
陸錚的目光順著她指的方向掃過,眼神銳利:“此水自上遊山澗而來,穿山而過,在此處山體薄弱處形成暗渠。水流被山勢擠壓,自然湍急。”
“擠壓?”秦昭忍痛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還算筆直的枯枝,就著身下巨石表麵一層薄薄的濕泥,用力劃動起來。
她先畫了一條曲折蜿蜒的線代表天然河道,又在旁邊畫了一條更直、更深、幾乎貼著山體根基的線,“若僅僅是天然擠壓,水流應當沿著阻力最小的原有河床奔湧,形成更寬的衝擊麵,而非如此集中地衝向一點。”她的樹枝點在兩條線的交彙處,重重戳了一下,“除非……有人刻意在這裡開鑿,改變了暗渠的走向,讓它變得更深、更窄、更急!就像……就像人為製造了一條引水的殺道!”
陸錚的目光緊緊盯著泥地上那兩條清晰而充滿暗示性的線條,秦昭的話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響!他瞬間明白了她的用意,一種冰冷的、帶著殺伐氣息的寒意從心底升起。
“你是說……”陸錚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底傳來的悶雷,“這暗渠,是有人故意為之?為了……”
“為了某種目的,需要強大而集中的水流!”秦昭斬釘截鐵地接道,眼中閃爍著洞察的光芒,“礦洞坍塌,線索看似斷絕。但我懷疑,那礦洞深處,極可能還有一條更隱秘的通道,其入口……必然就在這被改造過的暗渠附近!水流便是最好的掩護,也可能是……啟動的機關!”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與決心。礦洞雖毀,但真正的秘密,或許才剛剛露出冰山一角。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踩著泥濘由遠及近。趙七的身影出現在亂石堆後,他氣息微喘,臉上帶著一絲古怪和難以置信的神色:“大人!秦姑娘!通過秦姑娘剛才的發現,這死者,查到了!”
陸錚和秦昭同時看向他。
“那七口棺槨裡的人家,正是本縣前任縣令陳康陳大人一家!”手下語速極快,“據縣衙戶房檔案和街坊老吏指認,確鑿無疑!隻是……”
“隻是什麼?”陸錚聲音一沉。
“隻是卷宗記載,這位陳康陳大人,”屬下的表情變得極其怪異,“乃是半年前……上表朝廷,告病,請求辭官歸鄉,陛下……準奏了!”
“告老還鄉?”秦昭猛地嗤笑出聲,那笑聲在湍急的水流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又刺耳,帶著毫不掩飾的荒謬和譏諷。她指著自己腫痛的腳踝,又看向陸錚,眼中銳光如電:“陸大人,我雖初來乍到,卻也知道咱們這的官製!三十歲出頭的‘老’?這‘鄉’……歸得可真是時候啊!”
陸錚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比河底最冷的石頭還要陰沉。山風卷著水汽吹動他玄色飛魚服的袍角,獵獵作響。他沒有再看那湍急詭異的暗渠,也沒有看秦昭紅腫的腳踝,冰冷的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箭矢,直射向礦場外寧奉縣城的方向,薄唇中隻吐出一個字,卻裹挾著雷霆萬鈞的殺意:
“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