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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骨畫皮 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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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姑娘好大的麵子

一大早上。

昨夜那柄繡春刀抵在脖頸上的冰冷觸感,如同附骨之蛆,在晨曦微光中依舊清晰得讓人頭皮發麻。秦昭坐在悅來客棧天字一號房的床沿,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咽喉下方那片麵板,彷彿還能感受到金屬特有的、沁入骨髓的寒意。

她的目光落在緊閉的雕花木門門栓上。

一根極細、幾乎與門栓同色的發絲,此刻斷成兩截,無聲地垂落在門框的積塵裡。斷口乾淨利落,是被極其鋒利之物瞬間割斷的痕跡。

果然有人進來過。

秦昭的心沉了沉。她快速掃視房間。簡陋的包袱依舊放在床頭,裡麵除了幾件破舊換洗衣物,空空如也。懷裡那銀子,沉甸甸地貼著裡衣。什麼都沒少。

目的很明確——不是偷盜,是探查。

探查她這個憑空冒出、身懷“摸骨畫皮”絕技、言行舉止處處透著怪異的孤女。

一絲煩躁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纏上秦昭的心頭。她不怕查。昭兒的身世清清白白,父母雙亡的獵戶之女,一窮二白,唯一的價值或許就是這張臉。錦衣衛就算把山溝翻個底朝天,也查不出任何異常。

但這份被窺視、被當成可疑物件翻檢的感覺,讓她極度不適。尤其是,對方用的是這種鬼祟潛入的方式。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意。無根浮萍,沒有任性的資本。現在,她至少有了六扇門畫師這層薄薄的官身。這層身份,就是她此刻最大的倚仗。

推開客棧房門,清晨微涼的空氣湧入。秦昭徑直走向縣衙。

點卯的過程異常順利。

王捕頭那張胖臉笑得像朵開敗的菊花,殷勤得近乎諂媚,彷彿昨日那個在陸錚腳下抖如篩糠的人不是他。秦昭麵無表情地簽了文書,拿到了代表身份的腰牌,一塊小小的、沉甸甸的木牌,上麵刻著“六扇門·畫師”幾個字。

捏著這塊牌子,心裡那份被窺探的憋悶似乎消散了些許。有了這層官皮,至少明麵上,沒人能輕易動她。

點卯完畢,時辰尚早。

日頭剛爬過六扇門那斑駁的灰瓦簷角,將點卯後散漫的晨光投在青石板地上。

秦昭站在門廊的陰影裡,正活動著有些僵硬的脖頸,眼角餘光便掃到大門旁聚著的兩個年輕捕快——何航與鄒陽。

兩人腦袋湊在一起,眉頭擰成了疙瘩,對著手裡一張皺巴巴的紙唉聲歎氣,那愁苦勁兒幾乎要凝成實質滴落下來。

秦昭略一思忖,抬步走了過去。

兩人聞聲抬頭,見是她,臉上瞬間陰轉晴,擠出幾分熱絡的笑。

昨日她畫人像的精準和後來被錦衣衛“請”去協助破案的事,早已在衙門裡傳開。

王捕快今早更是特意提過,這位秦姑娘今日便算正式入職了。

“姑娘!您來了!”何航嗓門亮,搶先招呼道。

“姑娘。”鄒陽也趕緊點頭。

“我姓秦,秦昭。”她聲音平靜,帶著一絲初來乍到的疏離,卻又恰到好處。

“哎,秦姑娘!”兩人異口同聲,臉上的笑容更盛了幾分。

“我叫何航。”

“我叫鄒陽。”

“何兄弟,鄒兄弟。”秦昭依著他們方纔的自報家門,客客氣氣地回禮,“二位這是……遇上什麼難事了?瞧著愁眉不展的。”

鄒陽一聽這話,立刻像找到了宣泄口,苦著臉把手裡的紙抖得嘩啦響:“嗨!秦姑娘,彆提了!就是樁扯皮的爛賬!鬨得人頭疼!”

何航在一旁介麵,語速飛快:“城西緊挨著的兩戶,杜婆子和她隔壁的馬芳草。杜婆子報案,指天發誓說她家養的一頭半大豬崽子,活生生被隔壁偷了!那馬芳草呢,抵死不認,反咬一口說杜婆子血口噴人,還嚷嚷她家窮得叮當響,都一年沒聞過肉味了!你說這……這都七八天了,一個死咬著不放,一個喊冤喊得比竇娥還慘,我們哥倆腿都快跑細了,愣是找不著那豬的影子!這大夏天的,就算殺了豬,那肉呢?骨頭呢?總不能憑空飛了吧?”

秦昭安靜聽著,腦子裡已飛快勾勒出案情輪廓。鄰裡糾紛,財物失竊,一方指認,一方否認,僵持不下。關鍵點,就在那“憑空消失”的豬,和它可能留下的痕跡上。

“秦姑娘,”何航眼睛一亮,帶著點希冀,“您會摸骨畫皮,手段了得!這……這扯皮的案子,您看……有沒有什麼法子給斷斷?”鄒陽也連連點頭,眼巴巴望著她。

秦昭目光掃過兩人焦灼的臉,又瞥了一眼他們手裡那張毫無進展的案情簡錄,淡淡開口:“我跟你們去看看吧。”

“哎喲!那可太好了!”何航和鄒陽頓時喜上眉梢,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忙不迭地引著秦昭往外走。三人出了六扇門,穿行在逐漸喧囂起來的街巷。秦昭一邊走,一邊在腦中梳理著線索。沒有現代的魯米諾噴劑,血跡……該如何讓它自己“說話”?目光掠過街邊一家飄著濃鬱藥香的鋪子時,她腳步一頓。

“勞駕二位稍等片刻。”她丟下一句話,身形已如遊魚般閃進了藥材鋪。

何航和鄒陽麵麵相覷,不明所以。不一會兒,秦昭便出來了,手裡捏著個小小的油紙包。

“秦姑娘,您……身子不爽利?”鄒陽關切地問。

秦昭搖頭,將紙包收進袖中:“無事。這是等下要用的。”

城西,杜婆子家低矮的土牆外已圍了幾個探頭探腦的鄰居。

杜婆子一見官差來了,尤其看到昨日傳得神乎其神的秦昭也在,立刻撲了上來,乾枯的手緊緊抓住鄒陽的衣袖,聲音又尖又利,帶著哭腔:“官爺!官爺您可要給我老婆子做主啊!我那豬崽子,養了大半年啊,就這麼沒了!就是隔壁那個黑心肝的馬芳草偷的!我聞得真真兒的,她家這幾天,天天飄肉香!不是偷了我的豬,她家哪來的錢買肉?窮得都快當褲子了!”

隔著稀疏的竹籬笆,隔壁院子裡一個身形微胖、穿著粗布衣裳的婦人正叉著腰,聞言立刻“呸”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嗓門比杜婆子還高三分:“放你孃的狗臭屁!杜老婆子,你少血口噴人!老孃家裡一年都沒沾過葷腥了,你屬狗的啊鼻子那麼靈?還飄肉香?你咋不說我燉龍肉呢?再說了,那豬是死的活的?那麼大個活物,我殺了它能沒點動靜?殺了它那肉呢?這大熱天的,我藏哪兒?藏被窩裡捂蛆啊?”
她正是馬芳草,一臉潑辣,眼神卻飛快地掃過秦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秦昭的目光掠過馬芳草,並未在她激憤的臉上停留,而是落在了她家那不大的泥土地院子上。雖然經過處理,但靠近屋牆根和角落的地方,泥土顏色似乎比彆處略深一點,而且,仔細分辨,空氣中除了尋常的土腥和雞糞味,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淡薄、被烈日暴曬和泥土覆蓋後幾近消散的……鐵鏽般的腥氣。是血。

“馬娘子,”秦昭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過籬笆,帶著一種平和的穿透力,“這豬,當真不是你偷的?”

馬芳草梗著脖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籬笆上:“當然不是!誰偷誰是王八蛋!官差就能隨便冤枉好人啊?”

“現在承認,還來得及。”秦昭的語氣依舊平靜無波,眼神卻銳利起來,“不過是賠償些銀錢。若等下證據確鑿……”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她家院子,“可就不是賠錢那麼簡單了。”

馬芳草被她看得心裡發毛,嘴上卻更硬了,跳著腳罵:“嚇唬誰呢?捉賊拿贓!你們六扇門的有本事就把我的豬找出來啊!沒憑沒據的,少在這兒嚇唬老孃!”

秦昭心中暗歎,果然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她不再多言,隻對鄒陽道:“鄒兄弟,勞煩用熱水把這包草藥燙開,找個大盆裝來,水要滾燙。”

鄒陽雖一頭霧水,但見秦昭神色篤定,立刻應聲,從杜婆子家灶房端出一大盆滾燙冒著白氣的熱水,小心翼翼地將那包藥粉倒進去攪勻。一股奇特的、帶著點鐵鏽和草木灰混合的苦澀氣味彌漫開來。

秦昭接過那沉甸甸的木盆,盆中墨綠色的藥水滾燙。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她走到籬笆邊,雙臂用力,對著馬芳草家的院子,毫不猶豫地將一整盆滾燙的藥水潑了過去!

“嘩啦——!”

滾燙的液體如同墨綠色的瀑布,瞬間傾瀉在馬芳草家院子的泥土地上。

短暫的死寂。

緊接著,令人驚駭的一幕發生了!

被滾燙藥水浸透的泥土地麵,如同被施了妖法,迅速發生了變化!幾處被新土淺淺覆蓋的地方,顏色驟然加深,顯露出大片大片不規則的、刺目的暗紅褐色斑塊!那些斑塊如同猙獰的傷疤,在墨綠色的藥水映襯下,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深紅!濃重的、帶著鐵鏽味的血腥氣,再也無法掩蓋,隨著蒸騰的熱氣猛地竄起,彌漫開來!

“啊——!”圍觀的鄰居中有人失聲驚叫。

馬芳草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夫君不是說鋪上一層新土就萬無一失了嗎?!

“好啊!”鄒陽第一個反應過來,指著地上那片片刺目的深紅血跡,聲音洪亮,帶著揚眉吐氣的痛快,“馬芳草!你不是口口聲聲說一年沒開葷了嗎?那這滿院子的血是哪來的?總不能是你家老母雞下蛋下出血來了吧?!”

何航更是直接,一個利落的翻身便躍過了低矮的籬笆,穩穩落在馬芳草家院子裡。

秦昭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院子角落那口用石板蓋著的水井。

“還有這個!”秦昭的聲音適時響起,清冷的目光投向那口水井,“夏天吊幾個竹籃下去,豬肉放裡麵,井水冰著,十天半月也壞不了,還省了冰錢。”

何航聞言,幾步衝到井邊,一把掀開沉重的石板。轆轤轉動,他飛快地搖動把手。隨著濕漉漉的井繩被拉起,幾個沉甸甸、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竹籃被提了上來。何航解開油布繩結,用力一抖——

“嘩啦啦!”

幾大塊被分割得整整齊齊、用粗鹽仔細抹過、雖然有些脫水但依舊能看出新鮮程度的豬肉,赫然滾落在地!旁邊還有幾根粗大的、帶著明顯砍剁痕跡的豬腿骨!

鐵證如山!

“馬芳草!你還有何話說!”何航厲聲喝道。

馬芳草麵如死灰,渾身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哪裡還有半分剛才的潑辣勁,隻剩下無儘的恐懼和絕望。

何航和鄒陽立刻拿出繩索,利落地將癱軟在地的馬芳草捆了個結實。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鄒陽啐了一口,“痛快招了,賠錢完事!非得死鴨子嘴硬,這下好了,跟我們回衙門好好說道說道吧!”

兩人押著麵無人色的馬芳草往外走。鄒陽經過秦昭身邊時,臉上堆滿了由衷的敬佩和感激,抱拳道:“秦姑娘!神了!真是神了!多謝!回頭我們哥倆請你吃酒!”

秦昭隻是微微頷首,臉上並無太多得意之色,平靜道:“分內之事。”

看著他們押著人走遠,秦昭並未立刻離開。她獨自站在杜婆子家門外,日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識地朝六扇門方向望了一眼,那條主街是陸錚常走的路。她抿了抿唇,轉身,毫不猶豫地拐進了旁邊一條更僻靜、也更繞遠的小巷。

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巷子狹長幽深,隻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在回蕩。

秦昭沒有直接回客棧,腳步一轉,走向縣城最熱鬨的南街。她的目標很明確——成衣鋪。

躲躲藏藏的日子,該結束了。

她是畫師,倒是不用穿官家的衣服。

這反而成全了她的女兒心思。

走進一家門臉尚可的鋪子,各色布料懸掛,空氣裡浮動著新棉和染料的淡淡氣息。掌櫃是個微胖的中年婦人,正低頭撥弄算盤,聽見腳步聲抬頭,看到秦昭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臉上習慣性地帶出幾分怠慢。

“姑娘隨便看看?”語氣敷衍。

秦昭沒理會她的態度,目光在掛著的襯衣上掃過,最終落在一件水綠色的齊胸襦裙上。顏色清亮,如同初春抽芽的新柳,裙擺繡著幾枝疏淡的白色梨花。清新,靈動,帶著勃勃生機。

“那件,拿下來我試試。”秦昭指了指。

掌櫃有些意外,遲疑著取下衣服遞過去。秦昭拿著衣服走進簡陋的隔間,換下那身灰撲撲、彷彿永遠洗不淨塵土的粗布衣裳。

片刻後,隔間的布簾掀開。

正低頭撥算盤的掌櫃下意識抬眼,目光觸及走出的身影時,整個人瞬間僵住,手旁邊的茶杯都被弄翻了,茶水落在地也渾然不覺。

眼前的少女,彷彿脫胎換骨。

水綠色的襦裙襯得她肌膚瑩白如玉,雖然依舊帶著幾分憔悴,卻難掩那份被粗布麻衣掩蓋已久的驚心動魄。腰肢纖細,身姿挺拔,如同山澗裡驟然綻放的一株青蓮。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昨日在義莊和刑房裡令人膽寒的沉靜銳利褪去,此刻清亮透徹,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種屬於這個年紀少女的、近乎天真的明媚。怯懦?不,那眼神裡隻有坦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初獲自由的飛揚神采。

“這…這…”掌櫃張著嘴,半天說不出完整的話,眼珠子黏在秦昭身上,怎麼也挪不開。這衣服穿在她身上,哪裡是衣裳抬人,分明是人把這普普通通的衣裙穿出了十二分的仙氣!

秦昭走到鋪子裡唯一一麵模糊的銅鏡前,左右照了照,還算合身。她扯了扯裙擺,臉上沒什麼特彆的表情,隻有眼底掠過一絲滿意。

“就這件。再拿兩身素淨些的日常換洗衣裙,結實點的料子。”秦昭的聲音打破了掌櫃的呆滯。

“哎!哎!好!姑娘真是…頂頂的好看!”掌櫃如夢初醒,臉上瞬間堆滿了前所未有的熱情笑容,手腳麻利地翻找起來,嘴裡不住地誇讚,恨不得把秦昭誇成九天仙女下凡塵。

秦昭付了錢,將那身舊衣服捲了卷塞進新買的包袱裡,拎著走出成衣鋪。陽光灑在她嶄新的綠裙上,漾開一片溫潤的光澤。她步履輕快了幾分,融入街道上漸漸多起來的人流。

腹中空空,咕咕作響。折騰一早上,還沒吃東西。秦昭抬眼,看到不遠處一座氣派的三層木樓,飛簷鬥拱,黑底金漆的招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醉仙樓。縣城裡最好的酒樓。

就是它了。犒勞一下自己。

秦昭邁步走進醉仙樓。大堂裡人聲鼎沸,彌漫著誘人的飯菜香氣。她正盤算著是找個靠窗的清淨位置,還是直接上二樓雅座,一道玄青色的身影便無聲無息地擋在了她麵前。

是陸錚身邊那個總是按著刀柄、眼神冷得像冰塊的錦衣衛。

“秦姑娘。”他聲音平板無波,做了個“請”的手勢,“指揮使大人有請。”

秦昭腳步一頓,眉頭下意識蹙起。又是他?陰魂不散。

“有什麼事,等我吃完飯再說。”秦昭語氣平淡,甚至帶著點被打擾的不悅,繞開他就想往裡走。她餓得前胸貼後背,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等。

那錦衣衛顯然沒料到她會拒絕,臉上閃過一絲錯愕,身體下意識地又擋了一步,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強硬:“大人已在樓上等候。”

就在這短暫的僵持間,一個低沉冷冽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自二樓欄杆處淡淡響起:

“好大的麵子。我陸錚請你一同用餐,都請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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