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畫皮 009
十兩銀子可翻篇
秦昭抬頭。
陸錚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今日未著曳撒,隻一身玄青暗紋的錦袍,玉帶束腰,越發顯得身姿挺拔如鬆,氣度冷峻迫人。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此刻正落在她嶄新的綠裙上,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異色。
秦昭心裡翻了個白眼。請?這分明是傳喚!但她目光掃過桌上隱約可見的精緻碗碟,肚子不爭氣地又叫了一聲。
算了。有人請客,不吃白不吃。省點是點。
“哦?陸大人請客?”秦昭臉上瞬間揚起一個毫無破綻的、甚至帶著點受寵若驚的笑容,變臉之快讓旁邊的錦衣衛眼角都抽了一下,“那恭敬不如從命。”她腳步輕快地踏上樓梯,徑直走向陸錚所在的雅間。
雅間內,昨日架她胳膊的兩個錦衣衛也在,還有一個麵生的,三人圍坐,桌上擺滿了珍饈美味,香氣撲鼻。
秦昭看也沒看陸錚,更沒理會那幾個錦衣衛投來的或審視或輕蔑的目光,自顧自找了個空位坐下。拿起手邊一雙乾淨的烏木鑲銀筷,目標明確地夾起一隻油亮噴香的紅燒獅子頭,毫不猶豫地送進嘴裡。動作行雲流水,自然得如同在自家飯桌上。
陸錚剛在主位坐下,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深沉的眸光落在她毫不客氣的吃相上。這丫頭……倒是半點不裝。這粗疏無禮的舉止,倒真符合她“村姑”的出身。
旁邊那個麵生的錦衣衛,大概是新調來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忍不住冷哼出聲:“秦姑娘,指揮使大人尚未動筷,你這般……未免太失禮數了吧?”
秦昭正咬開獅子頭鮮美的肉餡,聞言,動作猛地停住。
她慢慢放下筷子,抬起頭。
那“失禮數”三個字,咬得又重又清晰,像三塊石頭砸在桌上。
秦昭的目光在那張充滿優越感和規矩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飛快地掠過主位上沉默如山的陸錚。
陸錚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似乎在她臉上極其短暫地停駐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電光火石間,秦昭腦子裡那根弦瞬間繃緊。村姑……一個餓極了、不懂規矩、甚至有點莽撞的村姑……該是什麼反應?
她慢慢、慢慢地將咬了一半的獅子頭放回碗裡,動作帶著一種被驚嚇後的笨拙。
然後,她抬起頭,望向那個出聲斥責的錦衣衛,臉上迅速堆砌起一種混雜著委屈、茫然和一絲怯生生的惶恐。她刻意瞪大了眼睛,努力讓它們看起來像受驚的小鹿,聲音也帶上了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是……是大人請我吃飯的呀……”她說著,還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陸錚,彷彿在尋求確認,又飛快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襟的下擺,“我……我隻是肚子餓得厲害……難道……不能吃嗎?”
那語氣,充滿了無辜和被誤解的委屈。
那年輕錦衣衛被她這“理直氣壯”的反問噎得一滯,臉皮微微漲紅,顯然沒想到對方會拿陸錚的話來堵他。他張了張嘴,正要搬出更多冠冕堂皇的規矩來。
秦昭卻不給他機會,帶著點執拗的委屈勁兒,繼續小聲嘟囔,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雅間裡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你……你還說我失禮了……可我娘親在世的時候,沒……沒教過我這些呀……”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聲音帶上點哽咽,“我……我就知道餓了要吃飯……大人請我,我就吃了……若你說不能吃,”她像是終於下了某種決心,帶著點壯士斷腕般的委屈,“那……那我便不吃了!”
說著,她作勢就要站起身。動作幅度刻意做得大了些,帶著點笨手笨腳的慌亂。起身時,胳膊肘“不小心”重重地撞在了桌沿上!
“哐當!”
放在碗邊的竹筷,本就擱得不甚穩當,被這大力一撞,其中一根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嗖”地一下彈跳起來!在空中劃出一道短促而精準的弧線——
“啪!”
一聲輕響,不偏不倚,正正地抽打在那個年輕錦衣衛光潔的臉頰上!
時間彷彿凝固了。
那錦衣衛隻覺得臉上一麻,隨即是清晰的、帶著竹蔑粗糙感的刺痛!他整個人都懵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圓,抬手捂住被抽到的地方,那上麵已經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紅痕。恥辱!巨大的恥辱感瞬間淹沒了他!他猛地看向秦昭,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這賤民!她竟敢?!
秦昭心裡“咯噔”一下,暗道一聲:完了!完了!打人不打臉!這梁子結大了!她臉上的委屈惶恐瞬間變成了真實的驚慌失措,小臉煞白,看著那錦衣衛臉上迅速浮起的紅痕和他眼中熊熊燃燒的殺意,下意識地就想往後退,身體都僵住了。
就在這劍拔弩張、千鈞一發的時刻——
“咳。”
一聲極輕、極淡的咳嗽聲響起。
聲音來自主位。
陸錚。
他甚至沒有抬眼,依舊看著自己麵前那杯清茶,彷彿那碧綠的茶湯裡藏著什麼絕世珍寶。隻是那隻骨節分明右手,極其隨意地抬了抬,食指和中指並攏,在空中極其輕微地向下壓了一下。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
一個無聲的命令。
——稍安勿躁。
那動作輕飄飄的,不帶一絲煙火氣,卻像一道無形的冰牆,瞬間凍結了年輕錦衣衛即將爆發的所有怒火。
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洶湧的殺意被硬生生摁了回去,堵在胸口,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疼。
他死死地咬著後槽牙,腮幫子繃得緊緊的,捂住臉頰的手背上青筋都暴了起來,但終究,在陸錚那無聲的威壓之下,沒敢再發出一絲聲音,隻是用那雙充血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盯著秦昭。
雅間裡,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
秦昭僵在原地,心臟還在胸腔裡狂跳,後背驚出了一層冷汗。
她偷偷抬眼,飛快地瞄了一下陸錚。
他依舊沒什麼表情,彷彿剛才那場差點見血的衝突隻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他甚至伸手,極其從容地拿起了自己麵前的筷子,夾起一顆獅子頭,姿態優雅地送入口中,細嚼慢嚥。
彷彿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秦昭看著陸錚這是明顯的偏袒自己,於是又開口。
“這位大人講失禮?”秦昭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刮過每個人的耳膜,“你跟我講禮數?我可以說幾句嗎?”
陸錚沒說話,很顯然,這是預設了。
雅間裡的空氣彷彿凝成了冰。
秦昭心臟在胸腔裡擂鼓,後背的冷汗還未乾透。
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陸錚那個輕描淡寫卻重逾千鈞的手勢——他在偏袒她。
這份突如其來的“恩典”,非但沒讓她感到安心,反而像一簇冰針紮進骨頭縫裡。
錦衣衛指揮使的偏袒?這比明晃晃的刀更令人膽寒。她隻想離這群煞星越遠越好,最好老死不相往來。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將那點殘存的驚惶死死壓下去,轉而抬起頭,目光不再是剛才裝出來的怯懦委屈,而是帶上了一種混雜著疲憊、不滿和孤注一擲的質問。聲音不高不低,卻清晰地穿透了雅間裡殘餘的緊繃。
“大人,”她先看向陸錚,語氣帶著點刻意強調的“功過分明”,“我昨日協助你們破案,揪出了那個弑父殺仆、禽獸不如的東西,算不算……有功?”
陸錚正慢條斯理地用銀筷尖撥弄著碗裡一顆獅子頭,聞言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深潭般的眸子抬起,落在她臉上。
今日的她,洗去了昨日的汙穢風塵,換上新衣,頭發也利落地挽了個簡單的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清秀的眉眼。確實,與昨日詔獄裡那個滿身血汙、眼神如孤狼般的畫像匠人判若兩人。隻是此刻那雙清亮的眼睛裡,燃燒著的不再是孤狼的警惕,而是一種近乎灼人的、帶著控訴的火焰。
秦昭不等他回答,或者說,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她的目光倏地轉向那個臉頰上紅痕未消、眼神怨毒盯著她的年輕錦衣衛,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被刻意放大的、屬於“孤苦無依弱女子”的悲憤:
“你們錦衣衛呢?!”她指著那年輕錦衣衛,“口口聲聲講禮數!說規矩!”她刻意模仿著對方剛才斥責她的腔調,帶著濃濃的諷刺,“可昨天呢?!光天化日!你們是怎麼對我的?!不問青紅皂白,不由分說,架著我就走!把我當什麼了?重犯嗎?!”
她胸口起伏著,眼圈迅速泛紅,聲音裡帶上了哽咽的哭腔,完全是一副被欺辱到極致的模樣:“可我……我是一個姑孃家呀!你們這樣……讓我以後怎麼見人?!”
她將“林妹妹”的做派發揮得淋漓儘致,肩膀微顫,泫然欲泣,彷彿下一秒就要暈厥過去。誰讓她對《紅樓夢》愛不釋手,此刻信手拈來,毫無破綻。
“大人——”這一聲呼喚,百轉千回,帶著無儘的委屈和控訴,又夾雜著一絲微弱的、彷彿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依賴。
這聲調,如同帶著鉤子,猝不及防地拂過陸錚的心尖,帶來一絲極其陌生的、難以言喻的酥麻感。他捏著銀筷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
秦昭捕捉到他眼神深處那極其細微的波動,心中冷笑,麵上卻更加哀慼,趁熱打鐵,丟擲了真正的殺手鐧:
“昨夜……又是誰?!”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和無比要調查出來真相來的情緒,“深更半夜,偷偷摸摸撬開我臨時落腳的客棧房門?!”她死死盯著陸錚,彷彿要從他那張冰封的臉上找出答案,“是調查我那清白得不能再清白的身家?!還是……覬覦我那點可憐的、用命換來的銀錢?!”
她猛地轉身,瘦弱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指著在座的錦衣衛,手指一一掃過,最終定格在陸錚臉上,眼淚終於“恰到好處”地滾落下來,砸在麵前的桌麵上:
“你們現在……還跟我講禮數?講規矩?!”她聲音顫抖,帶著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血淚,“就因為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就可以被你們……被你們這樣欺負嗎?!大人!”
最後一聲“大人”,帶著泣血的控訴,重重砸在寂靜的雅間裡。
空氣死寂。
所有的錦衣衛,包括那個臉上帶傷的,都屏住了呼吸。撬門?昨夜?他們下意識地看向陸錚。這顯然是陸錚直接下達的命令!而昨天去敲門的,就是陸大人呀!這女人……她竟然敢當著指揮使的麵,把這事捅出來?!還說得如此……如此不堪!
陸錚臉上的冰封,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沉的、帶著審視的銳利。他緩緩放下手中的銀筷,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牢牢鎖定了秦昭。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淡漠,而是充滿了穿透性的力量,彷彿要將她這副“柔弱無助”的皮囊徹底撕開,看清裡麵究竟藏著怎樣的靈魂。
他沉默著。
那沉默像沉重的鉛塊,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年輕錦衣衛眼中的怨毒被驚疑不定取代,其餘人更是大氣不敢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陸錚終於開口了。聲音不高,依舊低沉冰冷,卻不再是沒有情緒,而是帶著一種近乎金屬摩擦的質感,每一個字都敲打在人的神經上:
“那你想如何?”
他沒有否認“撬門”之事,也沒有解釋。隻是丟擲了一個簡單、直接、卻蘊含著巨大壓迫感的問題。
——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你想怎樣?
秦昭那番帶著哭腔的控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雅間死寂的空氣中激起了無形的漣漪。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陸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純粹的冰冷審視,而是帶上了一種穿透性的、彷彿要將她整個人從裡到外徹底剖開的銳利。
那銳利讓她後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但同時也讓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線生機——他似乎並沒有立刻發作的意思,甚至……在等她繼續?
有戲!
秦昭心念電轉,將那點“林妹妹”的泫然欲泣迅速轉化為一種帶著孤憤的凜然。她挺直了原本因“委屈”而微微佝僂的脊背,儘管那身量在錦衣衛這群煞星麵前依舊顯得單薄,但眼神卻清亮得逼人。
“大人,”她再次開口,聲音不再哽咽,反而帶上了一種近乎質問的平靜,目光掃過在座的錦衣衛,最終落回陸錚臉上,“堂堂天子親軍,行事如此不妥當,傳出去……怕是不好聽吧?”
她刻意頓了一下,彷彿在給對方思考後果的時間,然後話鋒一轉,將自己擺在了更“理直氣壯”的位置:
“可我一個小女兒家,如今也是六扇門正經的畫師!有頂頭上司王捕頭管著!你們錦衣衛若對我有疑慮,”她語速加快,帶著一種“我光明正大”的坦然,“再不濟,也可以派人去我家鄉,找村長或者裡正問問!我秦昭身家清白,祖宗八代都是地裡刨食的良民!何必……何必深更半夜,撬我房門,行那宵小之事?!”
“若真是幾位官爺看不慣我秦昭,”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王捕頭那兒告我的狀!去按著朝廷的規矩彈劾我!是打是罰,我都認!我都受著!”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彷彿被巨大的屈辱和不公壓得喘不過氣,聲音也帶上了尖銳的破音:
“可若是……若是想借著請我吃這頓飯的名頭,給我下馬威,讓我忍氣吞聲,把這啞巴虧囫圇吞下去?!”她死死盯著陸錚,那雙清亮的眼睛裡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大人!您說!這算不算欺負人?!”
“方纔大人問我想怎麼樣?”她不等陸錚回答,或者說,根本不期待他的回答,直接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聲音瞬間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和徹底的疏離,“我不想怎麼樣。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能怎麼樣?我隻求一個平平安安,隻想安安分分地在六扇門當我的畫師,掙口飯吃,不被人當街架走,不被人半夜撬門,不被人指著鼻子說‘失禮’……這就夠了。”
她說完,彷彿耗儘了所有力氣,也徹底斬斷了與眼前這群煞星的所有聯係。
她微微垂下眼瞼,避開陸錚那深不見底的注視,對著主位方向,極其敷衍地、象征性地福了福身,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
“既然……飯吃完了,”她聲音乾澀,帶著一種解脫般的冷淡,“話也說完了。民女身份低微,就不打擾各位大人用飯議事了。告辭。”
話音落,她毫不猶豫地轉身,動作快得像是生怕慢一步就會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纏住。
裙裾在轉身時劃出一個略顯倉促的弧度,頭也不回地朝著雅間的門口走去。
快走!離他們遠點!尤其是那個冰雕似的指揮使!他那眼神……太可怕了!
秦昭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
她剛才那番表演,聲淚俱下,有理有據,先示弱後控訴再表明立場撇清關係,還特意強調了“有頂頭上司”和“按規矩彈劾”,應該……沒有破綻吧?至少,短時間內,這群煞星應該不會再找她麻煩了?她隻求平安,離他們越遠越好!
腳步聲在寂靜的雅間裡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落荒而逃的急促。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門簾之後,雅間裡凝固的空氣才彷彿重新開始流動。
“指揮使!這賤婢……”那個被筷子抽了臉的年輕錦衣衛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臉上那道紅痕因憤怒而顯得更加刺眼,聲音因為極致的屈辱和殺意而微微顫抖。
“閉嘴。”
陸錚的聲音響起。不高,甚至比平時更低沉幾分,卻像一道無形的枷鎖,瞬間扼住了年輕錦衣衛所有未出口的謾罵和請命。
陸錚依舊端坐著,姿態甚至稱得上閒適。他重新拿起那雙銀筷,慢條斯理地夾起碗中那顆早已涼透的獅子頭,卻沒有送入口中。他隻是垂眸,看著那顆色澤黯淡、醬汁凝固的肉丸。修長的手指捏著銀筷,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雅間裡隻剩下壓抑的呼吸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市井喧囂。
良久,陸錚才緩緩抬起眼。那目光掠過年輕錦衣衛臉,掠過其餘下屬驚疑不定的臉,最後投向秦昭消失的那道門簾。深不見底的眼底,冰層之下,似乎有什麼極其幽微的東西翻湧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那是一種混合著審視、玩味,以及一絲興致。
他輕輕地將那顆涼透的獅子頭放回碗中,發出極其輕微的一聲脆響。
“派人,”他開口,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冰冷,聽不出任何情緒,“盯著六扇門那個新來的畫師。”
“是!”下首立刻有人低聲應命。
陸錚的目光再次投向空無一人的門口,彷彿能穿透門簾,看到那個落荒而逃的、單薄卻倔強的背影。
“她……”他薄唇微啟,吐出最後一個字,帶著一種篤定和冰冷的餘韻,“我們很快會再見。”
雅間裡死寂的空氣尚未散儘,秦昭幾乎是逃也似的衝出了那扇門。
門簾在她身後落下,隔絕了身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視線,她纔敢大口喘氣,後背的冷汗浸透了內衫,貼著肌膚,一片冰涼。
她腳步匆匆,隻想立刻遠離這座酒樓,遠離那個冰雕似的煞星。
剛踏出酒樓的門檻,午後的日光有些晃眼。
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腳步未停,隻想儘快彙入街上的人流。
就在這瞬間——
頭頂上方傳來極其輕微的破空聲!一道身影如同鷹隯俯衝,攜著凜冽的風聲,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驟然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正正擋在了她的去路之上!
秦昭根本來不及反應!她衝勢未收,整個人如同撞上了一堵冰冷的、帶著沉水香和鐵鏽氣息的玄鐵牆壁!
“唔!”
一聲悶哼,帶著驚駭和猝不及防的痛楚。
她的額頭重重磕在對方堅硬如鐵的胸膛上,鼻尖瞬間撞得發酸,眼前金星亂冒。更讓她魂飛魄散的是,在撞擊的刹那,一隻強有力的手臂竟下意識地環住了她的腰,將她失控前傾的身體猛地箍住,帶向那堵“牆壁”!
秦昭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空白!
錦衣衛!
陸錚!
她撞進了他的懷裡?!
跟這種煞星沾上這種曖昧的肢體接觸,簡直是嫌自己命太長!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壓過了額頭的疼痛和鼻尖的酸澀。她幾乎是憑著本能,雙手猛地抵住他冰冷堅硬的飛魚服前襟,用儘全身力氣想要掙脫這個可怕又帶著致命危險的“禁錮”!
“放開!”她聲音都變了調,帶著驚恐的尖利。
然而,她的推拒如同蚍蜉撼樹。腰間的手臂紋絲不動,箍得她幾乎喘不過氣。更可怕的是,下一秒,她那隻正用力推拒的手腕,猛地被另一隻冰冷的大手攥住!
那力道,如同精鋼打造的鐐銬!五指收攏的瞬間,秦昭隻覺得腕骨劇痛,彷彿下一秒就要被生生捏碎!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間扼殺了她所有掙紮的意圖。
“呃!”她痛撥出聲,被迫停止了無謂的反抗,身體因為劇痛和恐懼而微微發抖。
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迫使她抬起頭。
撞進了一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眸裡。
陸錚正垂眸看著她,眼神銳利如鷹隯,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彷彿要將她這副驚慌失措的皮囊徹底剝開,看清裡麵每一絲顫栗的靈魂。
那目光在她身上嶄新的裙裾上逡巡片刻,最終,沉沉地落在了她因為驚怒、疼痛和劇烈掙紮而漲得通紅的臉上。那紅暈,非但沒有減損她的狼狽,反而在那份驚惶的底色上,暈染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帶著生氣的豔麗。
“女孩子家,”陸錚終於開口,聲音平緩無波,聽不出絲毫喜怒,倒像是在陳述一個天經地義的事實,“大清早的,火氣彆這麼大。”
秦昭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心頭警鈴狂響。這算什麼?打了她的臉,還要嫌她手疼?!她強忍著腕骨傳來的劇痛和心頭的驚濤駭浪,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聲音因為憤怒和恐懼而微微發顫,卻努力維持著尖銳的反諷:
“陸大人這話說得可真有趣!”她緊緊盯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大清早生氣不好?那難不成要等到晚上月黑風高,再找個沒人的地方生悶氣?那才合你們錦衣衛的規矩?!”
她用力掙了掙被鐵箍般攥住的手腕,紋絲不動,反而引來更清晰的痛楚。她吸著冷氣,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但更多的是強硬:“還有,大人!男女授受不親!您這樣抓著我不放……於禮不合!請您先放開我!”
陸錚看著她眼中強裝的鎮定下掩藏的驚惶,看著她因為憤怒和疼痛而更加鮮活的眉眼,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似乎是個笑,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既然說了請你吃飯,”他無視了她的控訴和掙紮,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你也沒吃幾口。這飯,怎麼算是我請了?”他目光掃過她,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跟我回去,把飯吃完。”
秦昭心頭一沉,差點嘔出血來!吃個鬼的飯!那地方比龍潭虎穴還可怕!她趕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假笑,聲音乾巴巴的:“大人說笑了!我……我胃口小,剛才……剛才已經吃飽了!真的!多謝大人款待!我……我還有事,得趕緊回六扇門點卯!真得先走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再次試圖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腕,身體也拚命向後縮。
“由不得你。”
陸錚的聲音驟然轉冷,如同淬了冰。話音未落,秦昭隻覺得手腕上那鐵箍般的力量猛地一扯!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道傳來,迫使她整個身體不受控製地隨著那股力量猛地轉了個圈!
“啊!”天旋地轉!眼前景物飛速旋轉!她感覺自己像個被隨意擺弄的破布娃娃!
眩暈感尚未消失,腰間再次一緊!那隻原本環在她腰後的手臂猛地收緊,將她整個人牢牢固定住!
下一秒——
風聲呼嘯著從耳邊掠過!眼前的景象瞬間拔高、模糊!青石板街道、喧囂的人聲、酒樓的招牌……一切都在飛速下墜、遠離!強烈的失重感攫住了她,心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她竟被他攔腰抱著,直接從酒樓的窗戶重新躍回了雅間!
“砰!”
雙腳終於再次沾到實地,秦昭卻雙腿發軟,全靠腰間那隻手臂支撐著才沒癱倒在地。她驚魂未定,臉色慘白如紙,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彷彿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雅間內,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錦衣衛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齊刷刷地聚焦在他們兩人身上。
尤其是那個臉上帶著紅痕的年輕錦衣衛,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嘴巴微張,一副活見了鬼的表情。
其他人也皆是神色古怪,眼神在自家指揮使大人和那個被強行“擄”回來、嚇得魂不附體的女畫師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吃瓜”興味。
空氣凝固得如同鐵板。
陸錚似乎完全沒在意下屬們驚掉下巴的目光。他緩緩鬆開了環在秦昭腰間的手臂,也放開了那隻一直死死攥著她手腕的手。
秦昭隻覺得腰間和手腕驟然一鬆,支撐力消失,腿一軟,踉蹌著後退半步才勉強站穩。她捂著依舊劇痛的手腕,那裡清晰地印著幾道青紫的指痕,抬起頭,驚恐又憤怒地瞪著眼前這個如同煞神般的男人。
陸錚卻已轉身,從容地走向自己的主位,玄色衣擺拂過地麵,沒有一絲波瀾。他重新落座,姿態閒適,彷彿剛才那驚世駭俗的飛身下樓、當街摟抱、強行擄人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拿起桌上那副冰冷的銀筷,目光淡淡掃過桌上早已涼透的菜肴,最後落在秦昭慘白驚惶的臉上,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坐下。”
“把飯吃完。”
“大人,當真我把飯吃完,就放我走!”她的聲音響起,帶著有些委屈卻異常清晰,沒有任何顫抖,隻有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質問,“說話算話……”她頓了頓,尾音微微挑起,是純粹的、毫不掩飾的嘲諷,“那我吃!”
陸錚似乎似乎微微動了一下,或許是對她如此冷靜的反應感到一絲意外。那雙幽深的眼眸,鎖定了她蒼白卻毫無懼色的臉。
短暫的沉默,空氣彷彿凝固了。
“膽子不小。”陸錚低沉的男聲響起,音色如同冷玉相擊,帶著一種天生的疏離和久居人上的淡漠。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像是給出了一個評價。
秦昭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沒有絲毫暖意。她不僅沒有退縮,反而微微抬起了下巴:
“禮尚往來罷了。”她的聲音比剛才更冷,“若我三更半夜潛入大人的房間,”她聲音依舊還是委屈的,“還站在你的床邊,盯著你,”她的目光如有實質,在他臉上逡巡了一遍,“你難道不會不高興嗎?還有當街擄人。”
他似乎重新評估起眼前這個看似柔弱、卻冷靜得近乎詭異的孤女。
短暫的死寂後,一聲極低的、幾乎聽不見的輕哼從陸錚喉間溢位。那並非憤怒,反而像是冰麵裂開一道細縫,泄露出一點……極其稀罕的興味。
“嗬。”他向前微微傾身。
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冷硬如刀削,薄唇抿成一條淡漠的直線。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秦昭臉上,帶著一種全新的、近乎玩味的探究。
“若秦姑娘真能半夜潛入陸某仁的房間……”他的語速緩慢,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敲在寂靜的空氣裡,“也算你本事。”
他的目光毫不避諱地在她臉上巡梭,似乎在尋找她冷靜麵具下的破綻,又似乎隻是在欣賞一件有趣的事物。
“又怎麼會不高興呢?”
秦昭隻覺得喉頭一堵,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她設想過對方的反應——可能是冷硬的警告,可能是漠然的否認。獨獨沒料到,會是這種帶著**裸挑釁和……奇異縱容的反擊!
這男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她精心準備的邏輯鏈條,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帶著彈性的牆,非但沒能撼動對方,反而把自己噎得夠嗆。
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錯愕和被反將一軍的憋悶感,在她胸中翻滾。她的臉頰似乎隱隱有些發燙,不是羞怯,而是純粹的、被對方輕描淡寫又理所當然的態度給氣到了!
她張了張嘴,想再說什麼,卻發現麵對這種油鹽不進、甚至反將一軍的回應,自己那些冷靜的質問和譏諷,竟一時都派不上用場。
陸錚依舊將她困在籠罩在陰影與微光交織的輪廓裡。他看著眼前這難得被噎住、顯出幾分真實反應的少女,那幽深如寒潭的眼眸深處,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如同冰麵下暗流湧動的興味,悄然加深。
這盤踞小縣城的孤女,果然比他預想的……要有趣得多。
陸錚扣著她手腕,往飯桌前帶。他看著她眼中委屈,那是一種極其鮮活、極其明亮的光芒,與昨日在刑房裡那種洞悉一切的冰冷截然不同。
“調查之事,”陸錚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意味,卻又無比強勢,“錦衣衛行事,自有章程。對涉及案件、尤其是有特殊能力者,例行探查,確保身家清白,無可厚非。這是本分,亦是規矩。”
他頓了頓,目光鎖住秦昭的眼睛,帶著一絲審視:“此事,若在你這裡過不去……”他微微傾身,拉近了距離,秦昭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後鬆林般的冷冽氣息,“說說看,想要如何補償,方能揭過?”
補償?
秦昭滿腔的不甘和委屈被他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補償”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瞬間冷靜下來。
剛才的表現,固然是情緒宣泄,但更多的,是試探。試探陸錚的態度,試探錦衣衛的底線。現在陸錚遞出了台階,也表明瞭態度——調查是程式,但可以“私了”。這是上位者的姿態,也是目前對她最有利的局麵。
硬頂?毫無意義。
秦昭臉上的怒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換上一種近乎市儈的精明算計,她甚至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假笑。
“陸大人快人快語。既是‘私了’……”她眼波流轉,目光落在陸錚腰間那個看起來就很值錢的荷包上,伸出沒被抓住的那隻手,攤開掌心,五指纖纖,“十兩銀子。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