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丹青_董無淵 第二百八十七章 父(上)
時間回撥至,銀船入水第五日,夜。
京師過了秋,就像入了渡天劫的雷霆洞,地下地上幾千年來的帝王氣,都頂不住這九重天接二連三的天罰。
天跟漏了個洞似的,嘩啦啦地向地上砸雨。
山月翻來覆去,無法入眠,手向左側摸去,空蕩蕩的、冷涔涔的,全然沒有往日火熱。
山月歎口氣:人呀,果然都是有些慣性的。往日嫌食葷的豬一直拱菜,有點煩。難得一日豬不在,竟還染上幾分寂寥。
“咻——”
門被推開。
一股涼氣爭先恐後湧入室內,男人衣角帶起的風裡,藏著血腥氣和海河水的鹹與潮。
山月猛然起身:“成了?”
“成了。”
薛梟聲音低啞。
山月想走近些。
薛梟製止:“臟得搓泥兒——你先披上衣裳,待我衝洗衝洗。”
說著向內室去,一走動,衣擺處便在青磚地上拖出一道如腐泥樣的深醬色血跡。
薛梟腳下一頓。
前頭的四扇山水工筆絹綢屏風是山月畫的。
薛梟將帶血的外裳果斷褪下,揉一揉扔出去,繞過屏風快速衝洗後,發梢帶著水珠,隨意披件外衫子出來,見幾桌上嚴絲合縫扣著茶碗,薛梟端起一飲而儘。
茶還是溫的,吃下去,嗓子眼連帶著八百個心眼都是熱的。
薛梟清了清嗓子,這纔有了踏回陸地的實感。
銀船自秋水渡再向北航行,就是入海口,江麵埋伏目標太大,他們隻能選擇在海上守株待兔,在海麵蟄伏將近七日不可靠岸,淡水稀缺,船上是兩百餘號西山大營精挑細選、確定沒有背景的精兵,隻待銀船出現,立刻蒙麵將銀船上兵士即刻誅殺,趁夜再將雪花銀搬至貨船。
今夜,他甚至與雍王徐渠椋打了個模糊照麵。
雍王仍舊是胖乎乎的身形,時刻笑著——笑著招呼人把十八兩白銀一摞一摞搬上貨船。
雍王如今隱姓埋名,幫永平帝把著漕運和鹽運的航線,水上的都稱他做“胖梁爺”,這些銀子經他的手,往鹽、鐵、礦、上過一圈,便可十分清白地洗進國庫的大門,徹底完成洗清靖安身家的使命。
永平帝不僅想收割靖安的人,還要收割靖安的錢。
“...聖人本預備藉此解決兵部的暗線,來個一箭三雕。誰知將要出行,靖安大長公主為圖方便,將船上的人儘數換成自己的人手。”薛梟跨坐於床榻邊上:“如此一來,下手更無窒礙。”
窒礙?
怎會用這個詞?
山月偏頭,恰見薛梟張開大掌,仔細端詳。
手掌乾淨,掌紋清晰。
但山月知道他在看雙手早已洗刷乾淨的血跡。
“權力更迭,必定伴隨鮮血與陰謀。”薛梟聲音很低:“自古皆是。”
殺人倒沒什麼。
就像師父。
殺的是惡人,賺的是養家銀。
他既要做這個純臣,挺那個明君,他必要在牌桌大殺四方——隻要殺得有價值。
隻要必要的流血,能夠讓世間的冤屈少一些、百姓的日子好過一些、社稷百法公平正義一些...那他薛其書,就算當一把殺人的刀、當一條咬人的狗、背負無數條鮮活的人命、狂虐放縱的罵名,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山月目光清晰地靜靜看著薛梟,隔了許久,方柔和地將頭擱在薛梟肩頭。
身與身靠在一起,心和心才能互相救贖。
******
時光撥回現在。
留著報信的活口,一路被帶至禁宮,哭哭啼啼說清楚“銀船行至一半,便遇上海匪,黑衣蒙麵,用的是嵌寶的彎刀,看起來像是羅刹鬼”。
報完信,即以“辦差有失,守衛不利”賜死。
永平帝著吳敏給靖安帶話,約莫是些無關緊要的撫慰之詞,或許夾雜著纏對羅刹的痛恨和誓要追擊的決心。
靖安卻當場噴射出一口鮮紅腥臭的血!
羅煞鬼!
什麼羅煞鬼!
這永平小兒,就是那條鬼!
那條誅她私兵、私吞她錢物、暗謀她勢、拆她半生心血的鬼!
十日前,她怎會想不到呢!!
是不是來充當說客的袁文英早就叛變了?!還是她老了...所以她變得蠢了!
靖安急火攻心,手腳瞬時像木棍一樣僵直,後腦閃過一團彌漫白光的眩暈,眼前一片漆黑,當即暈厥過去!
“殿下!”
“殿下!”
“來人啊!來人啊!”
“傳太醫!救命!”
大長公主府裡裡外外瞬時亂作一鍋粥。
雜亂無章中,一個人影靜悄悄地向後退,退至府外,見衚衕裡外四下無人,迅速快步行至一處門可羅雀的客棧,略過店小二的招呼寒暄,徑直走入屋內,換上布衣直綴,將冷茶水倒在手上,用掌心抿了抿鬢發。
他餘光瞥向掛著的銅鏡。
鏡中人頭發整齊烏黑。
不對。
這裡不對。
他半蹲下步紮,索性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對著銅鏡,將藏在發絲深處的白發,一綹一綹挑了出來,明明白白地垂在鬢間、浮於表麵。
看鏡中人,兩鬢斑白,眼角帶細紋,眼神平和疲憊,衣著樸素,並不惹人討厭,渾身上下更無諂媚、奢靡、浮誇之風。
賀卿書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幅麵孔,正是十五年來,自然老去的樣貌。
賀卿書轉身出客棧,向另一個方向的十二衚衕去。
薛南府門口那棵年久碩大的老槐樹,因入冬的緣故,枝葉已掉了個精光,光禿禿的枝椏上斑駁地生出紋路和苔蘚。
賀卿書目光羨慕地從這棵老槐樹上掃過:就衝這棵樹,就知道這戶人家是家學淵博、頗有來頭的。
叩響門房。
門房探出腦袋來,見是個生麵孔,卻又有些官威,便問:“...您可是禦史台的老爺?來尋我們薛大人?”
賀卿書搖搖頭來,雙手呈遞上一隻泛黃的粗布香囊:“不找薛校尉,找你們家夫人——”
“您將這物件兒呈給她,她自然什麼都明白了。”
門房接過,將信將疑地拿過香囊,側眉打量了兩眼:布匹粗粗麻麻的,接線處甚至有些泛灰。
門房將門掩好,飛也似的跑進二門通傳,那隻香囊以極快的速度折轉至山月手上。
“...是個老大人。”門房接的是疾風的活兒,還是個小孩子,撓撓頭:“也不算老大人,隻是穿著樸素,又有些不修邊幅,便看上去有些老——他說夫人看見這香囊,便什麼都知道了。”
門房話音漸弱,隻因眼前的夫人,赤紅著眼,手緊緊捏攥住那隻舊得抖灰的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