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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燃丹青_董無淵 第二百八十八章 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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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卿書自二門穿入風雨遊廊,身形右側,便是那如鏡麵一般平靜、一眼望不到儘頭的湖。

好大一麵湖。

這是京師城啊。

寸土寸金啊。

這薛府外頭看上去門廊深窄,進裡頭來,竟藏著這樣又寬又廣的一汪湖水!

唯一不足是,這湖中間隔了條崎嶇的九曲橋,那頭是薛北府,這頭是南府,硬生生把這好好的湖分了兩半。

要都是這南府的就好了!

不過,北府的薛長豐半死不活,祝氏死了,薛晨死了,估摸遲早也得被薛梟吞進肚裡去。

聽靖安說,薛梟被他妻子迷得個神魂顛倒。

山月,如今過得很好啊。

是叫山月吧?

邱氏喜歡看山、看水、看月、看晨光,故而一個女兒取名為山月,一個女兒取名為水光。

一想到自己的骨肉是這偌大府邸的夫人,賀卿書心底就發熱:邱氏再不好,卻有一副好相貌和高個子,小時候那兩丫頭就好看,大的是硬漂亮,小的那時候還團著一張臉,看不出好賴,但想想她姐姐的樣子,總不至於差。

前頭領路腳程疾塊,賀卿書收含起下頜,棕麻鞋飛快點在地上,進了處垂花拱門的院子,正堂的門簾歇開,卷簾打起一半。

賀卿書撩簾而入,一眼便見坐在右下首的年輕女子。

女子半垂著首,梳高雲鬢髻,鬢間一支青雀銜珠鎏金並蒂流蘇簪,著一身靛青通身素絹家常打扮,腕間戴了對沒什麼色、但水頭還不錯的冰種翡翠鐲子。

看不清麵貌。

“山月——”賀卿書喉頭哽咽,快走兩步:“山月...”

女子抬起頭來,露出膚色不算白,略有些偏黃,怯怯弱弱的,嘴角向下捺,看上去有些苦相。

賀卿書來不及細想,立時迎上去,雙手極具顫抖:“當真是你...”

賀卿書手還未握上,便聽身後的隔間傳來沉定緩慢的步履聲。

或是薛梟?

第一麵便能見到薛梟?

“賢——”

賀卿書壓抑住內心的激動,轉過身去。

卻是一名女子繞過八幅屏風,緩緩踱步而來,如古畫中著薑黃滾綢邊的仕女飛入塵間。

這是個很美的女子。

眸目清冷,膚容白皙,身量高挑,骨量纖細,薑黃色的長襦裙衫襯得人如同前兩月掛在樹梢的金桂,唯一不同是,金桂飄香,她卻如冰霜。

賀卿書手在空中滯了一滯。

誰是山月?

“妹妹。”清冷纖長的女子並未側首,眼神略顯沁涼,直勾勾地盯住眼前的賀卿書:“給...斟茶。”

女子模糊掉賀卿書的稱謂。

賀卿書一抬眸,深縱而下兩行清淚:“是水光...是水光吧?”

山月單手搭在酸枝木萬字不斷紋太師椅椅背上,眸色平和:“這位是周姑娘,單名,一個‘狸’,並非山月,更非水光。”

賀卿書神情一滯,麵色陡生出幾分青白,張了張嘴卻不敢再言:他不能確定眼前的這個清冷仕女究竟是誰,若連女兒都認錯,他還怎麼裝作一個慈父?——那日在小巷中,險些將崔玉郎殺死的人,他明明聽見崔玉郎喚她“賀山月”,而她不僅認了賬,更意圖殺死識破她身份的崔玉郎!

薛梟妻室,必定是賀山月!

隻可惜,在小巷中,他相隔甚遠,加之他隻能看到背影,自是無從認清長女相貌!

無妨無妨!

這不要緊!

賀卿書剛啟唇欲言,卻聽那清冷女子再次說話:“您坐吧。我便是山月...我母親兜家中存銀的香囊,何故在您身上?”

山月一直站著。

她當然認出,來人即為生父賀卿書。

他麵部肌肉的走勢,符合自然衰老的麵容,甚至比他應該呈現的老態,年輕幾分。

再議神色,麵目紅潤清亮,京師城乾燥疾勁的冬風,並未讓他雙腮、嘴唇有乾涸糙紅之態。

他身形很挺拔,脊背筆直,坐姿與站姿皆微微外八,雙手自然垂下時,掌心不自覺向內扣——這是京師城中很標準的官相。

再看身上的衣裳,雖隻是粗布麻衣,卻針腳貼平,鞋履是江南士子愛穿的棕麻鞋,走路時無聲,唯有一個可能,鞋底是以布、麻布等疊壓成型,用糨糊黏合後以麻繩密納加固,底層加厚並塗蠟以防潮的“千層底”。

賀卿書這一身潤澤的外皮,彰顯出這些年他豐足的衣食、愉悅的情緒、無虞的環境帶給他的,平靜無波的人生。

甚至,他認不出她來。

一次,或許是巧合。

第二次,又怎可訴諸於偶然?

若當真是時時刻刻掛念,又怎會連親生的女兒,也分不清明?

她從不奢望向來躺在邱氏佝僂的脊背上過活的父親,時刻活在與她一樣報仇的執念中,但請容許她不能輕易理解賀卿書的豁達與

所以,她對他的到來,隻能透過豎起的防備的盾牌,向外看,仔細斟酌。

“山月...”賀卿書手直直垂下,喉嚨擠出艱難的聲響,喑啞低迷:“山月——我是爹呀!我是爹呀!你記不得父親了嗎!這些年,為父一直在找你與你妹——”

“噢。”

山月輕輕截斷後話:“找了十二年都未找到,今次,您又是從何處知道我的訊息的呢?”

“薛梟左遷西山大營右營校尉時,禮部重製了他的家眷名錄上有你的誥命,我得知他妻子,閨名喚作山月!便認真留了意!”

賀卿書急切道:“直到上回在銅南古巷,你與武定侯世子崔玉郎起了衝突,他識破了你的身份,京兆尹的官兵快發現你時,還是為父找的那小丫頭帶你脫身啊!”

那個隱沒在人群中,靛灰長衫的身影?

山月微微抬頜,抿唇笑了笑:“這麼說來,父親大人如今是官身?”

賀卿書唇角不自覺挑起一抹笑。

聽說他能看到禮部的家眷名錄,便改口為“父親大人”...

“為父如今在大理寺當差,任職少卿,雖較賢婿矮半個品階,卻也是拚儘了全力。”

賀卿書挺了挺身形,特意壓製住自得的語氣,長歎了一口氣:“那年,你、你母親與你妹妹突然之間不知所蹤,我四下都尋過,先去了齊縣報官,又去了鬆江府打探訊息,隻聽說那段時日本就不太平,不知哪裡來的山匪劫了許多貧苦人家出身的老弱婦孺,縣裡的小吏隻打發我回去聽信兒,半個字也不肯透露的。”

“我便寫信上書,恰逢鬆江府學判看見我的信,說我有些文經在胸,幫輔我一路府試、會試、殿試這樣考過來...”

賀卿書深吸一口氣,再道:“這麼些年頭,過了這樣久,你娘原也不在了,我便又娶了一房,卻始終不敢忘你和你妹妹,許是天意,又許是我這心頭始終沒放下,如今呀..爹這膝下,也隻唯有你與你妹妹兩個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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