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入紅城朱玉黑 無事生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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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上到四樓,繞進了一扇矮龍門。
“這是——”映入眼簾的是廣闊翠綠的山間凹穀,穀間溪水潺潺,流淌出一片碧綠清澈的盈水湖。
湖麵架起亭子群,約莫十來座,高低不一,錯落有致。
亭子點綴在湖間,動線妖嬈,相得益彰。
每兩座亭子間隔著一段恰到好處的距離,低亭見全,高亭瞰廣。
應是工匠巧思,力圖在各個亭子中都能將美景儘收眼底。
他們踩著台階下樓。
竹梯蜿蜒曲折,陡峭處橫折,順勢處急轉,不過十數米,一步一景,儘顯巧奪天工。
夜繁歎爲觀止,難得稱讚道:“曲斷樓好手筆。
”“彆院名為‘盈水澗’,正是借盈水湖與斷壁山得天獨厚的地勢修建而成。
”店小二邊走邊介紹道。
夜繁觀望,發現四麵圍困,除了進門的竹梯,再無彆的出口。
她眸光微閃,心下瞭然。
三人繼續朝下走去,夜繁凝望著碧綠湖麵,忽而念道:“盈盈秋水,乍開青鏡。
”此言一出,旁人皆驚。
水靈兩眼放光,誇讚道:“小姐說得真好!”店小二也眼露驚豔道:“夜小姐才思泉湧,字字生花。
”夜繁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水靈自豪感油然而生。
她陪小姐在府中苦讀兩年書,其中滋味不堪回首。
如今見她有所長進,比自己中舉了都還高興。
而店小二此刻也對夜繁刮目相看。
他抬手指向湖深處的一座空亭子,恭敬道:“大掌櫃邀您在十三亭用膳,夜小姐請隨我來。
”夜繁抬眼望去,須臾緩緩道:“可知你家大掌櫃名諱?”店小二答道:“大掌櫃姓刁。
”“哦?”她揚了揚眉,“不曾聽聞。
”經過適才改觀,如今再麵對她失禮的言辭,店小二顯得尤為寬容。
他解釋道:“曲斷樓雖聞名京都,但掌櫃卻是年年換。
”“原來如此。
”“正是。
”“那今年的也該換了。
”“嗯……嗯?!”夜繁說完便徑自朝前走去,水靈緊隨其後。
店小二微愣在原地,望著她漆黑背影,莫名有股寒意襲身。
十三亭坐落在湖麵東北角,想要入亭就得經過數個亭子,接受他人的“觀賞”。
夜繁見整個盈水澗其餘十二個亭子全部坐滿,不由道:“冇想到刁掌櫃閒來無事,上個菜的功夫便把人全叫來了。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被追上來的店小二聽到,“夜小姐何出此言?”夜繁回頭瞥了他一眼,不答反問道:“盈水澗平日是否坐亭者三四,多時五六,慶節則滿?”店小二聞言吃驚道:“你怎得知?”“嗬,上菜。
”夜繁黑袖一揮,順著汀步石,揚長而去。
水靈對他報以同情一眼,連忙跟上前去。
店小二:“……”從問完名字後就感覺不對勁了,難道大掌櫃與她有過節?可她不是不曾聽聞麼。
蜿蜒節斷的汀石路上,一黑一黃悠然前行。
左右兩邊的亭子明裡暗裡將目光投射向過來。
隻見夜繁姿態閒然,神情淡然,與傳言中的形象大相徑庭。
最明顯的莫過於裝扮上的差彆。
從前疊彩招蝶嚇死人,如今內斂低沉難辨人。
一襲墨綢裙,耳掛白流蘇,為她稚氣未脫的容貌平添了幾分冷豔,令人側目。
這不禁令人生疑。
傳聞雖有偏頗,但憑他們的身份地位,自然能探查出幾分真假,而眼前這泰然自若的神態舉止,明顯與實情差之千裡。
再者,如今她這幅姿態給人的感覺,實在不像是能為兒女情長要死要活的人啊。
相對於眾人驚奇,夜繁這邊倒是坦然得多。
隻見她沿石路走去,暗中打量著各亭中人物。
左邊一亭趣致亭,坐的是兵部尚書千金項碧荷,兩人平輩,交集不深。
右邊三亭是拂風亭,太子側妃袁宛凝落座其中,她的意思一定程度上代表東宮的態度。
再往前七亭是奇淵亭,占地規模較大,亭內正在開各家小姐的茶會。
其中眼熟的小姐隻有一個,即吏部尚書千金,趙憶彤。
她年芳十九,至今未嫁,想必是為了在迎親宴上撈門好親事。
除此之外,在場的有官員攜家眷賞景,亦有貴富人家閒情小敘,但總歸是女子居多。
這盈水澗,陰盛陽衰啊。
夜繁默默感歎。
而各亭中人的身份能夠被她一一認出,皆歸功於水靈在身旁小聲提醒。
夜繁稍作思忖,決定先去拂風亭見禮。
她來到亭前站立,道:“相府夜繁,見過太子側妃。
”隻見亭上女子雍容天姿,眉宇柔和如秋水,其裸露在外的秀頸白皙過人,宛如冰山上的雪蓮,可望而不可及。
“夜千金不必多禮。
”耳邊傳來一道清脆悅耳的聲音。
夜繁聞聲看去,僅是一眼,整個人就楞在原地。
袁婉凝手上的綠戒煜煜生輝,分外奪目。
“前些日子聽聞你身體抱恙,特地讓人捎了些補品給你,如今見你步履虛浮,氣色欠佳,可是身子骨還冇好利索?”她的目光打量之意明顯。
夜繁聞言猛然抽離回神,隨即一臉受寵受驚道:“托側妃的福,身子已然無礙。
想必是我適才飲酒過甚,體態失衡,才令側妃看錯了眼。
”這腳步虛浮尚且不論,就是這氣色欠佳不知從哪裡看出來的。
夜繁心中警惕從三分變五分。
聽聞此言,袁婉凝彎眉輕笑,猶如曇花一現,令湖中搖曳生姿的芙蓉都失了顏色。
“那便好,你今日出門,舒心為上,城中諸多謠言不聽也罷。
”“謹記側妃勸告。
”袁婉凝點頭,不再看她。
接下來,兩人一路上彎腰假笑,寒暄推辭,煩不勝煩。
夜繁此次出門禮數可謂是周到周全,但世俗眼光偏執難以撼動,不過是轉身間隙,雜言碎語便迫不及待堆到身後。
水靈跟在後頭聽得柳眉倒豎,呼吸越喘越粗。
今日這相府千金當得窩囊,導致水靈時刻處在爆發邊緣,令夜繁汗顏。
無奈之下,她隻能加快腳步,直奔十三亭。
但事不如願十常**,夜繁纔剛邁冇兩步,就被眼前景象震懾住了雙腳。
盈水澗十亭。
一名男子落座其中,獨自品茶。
隻見那人紅袖紅妝,藍眸墨發,整個人斜身倚靠桌前,裝扮體態令人不敢恭維。
更奇葩的是他單耳掛飾,耳墜約莫雞蛋大小,搭配上妖冶無暇的五官,整個人給她一種紈絝風流中又左右偏頗的詭異感。
……她剛纔怎就冇注意到有這樣一號奇葩人物在?夜繁看得眼角抽抽,不禁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初一。
”水靈答道。
“重要麼?”水靈想了想,斟酌道:“再過四個月就尤其重要了。
”夜繁不曾想是這般回答,“為何?”“因為四個月後就是大年初一啊,小姐。
”“……”這種時候跟她扯什麼常識。
紅衣男子特彆特殊的特色確實奪目,但夜繁更震驚於他的排場。
所謂片墨從中一點紅,紅衣人被十六個魁梧的黑衣侍衛擁簇其間,顯得弱不禁風。
這人要是冇怕死到一定程度,都不會請這麼多打手放在身邊。
夜繁心裡忍不住犯嘀咕。
不過,這也能說明他的身份定比在場所有人還要尊貴,否則這盈水澗中的閒言碎語哪輪得上她啊。
她來到亭前,對紅衣人一揖到底,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白日紅裝,非喜即怨?紅衣人身至高亭,此刻一雙藍眸落在她黑裙上,若有所思。
夜繁低頭低了半天,冇聽見紅衣人指示,不由疑惑抬頭。
……夜繁麵無表情。
紅衣人用更加熱切的目光注視她。
“……”誰能來告訴她眼前這個不男不女的人是誰?在那人的“逼視”下,夜繁頭低迴去,等著水靈給她提醒。
結果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水靈扯著她的裙角甩一半,然後停住了……半響。
紅衣人歪著頭欣賞她如遭雷擊的模樣。
夜繁無奈正了正神色,餘光瞥見亭上的牌匾,頓時急中生智道:“見過紅袖大人。
”……餘下皆是沉寂。
許久之後,紅袖亭周圍忽地爆發出一陣壓抑的笑聲。
“哎呦,她叫他什麼呀?紅袖大人哈哈哈。
”“這人都認不全就彆留在京城了,趕快回鄉下去吧,省得給相府丟人現眼。
”“我看呐,這夜千金得挨家挨戶投貼拜訪才行,不然就這點眼力見,遲早得罪人。
”“她好歹認得紅袖二字,也算是學有所成了。
”“嗬嗬嗬~”就連紅衣人身邊沉默寡言的棕衣侍衛,臉上都出現了錯愕之意。
夜繁氣定神閒站在原地。
水靈在她身後,暗自檢討自己。
在眾人將夜繁數落了個七七八八後,“紅袖大人”終於開口了。
他道:“你說,本王像女人麼?”紅衣人聲音慵懶又玩味十足。
在場之人都坐等好戲。
眼前兩位傳言中的“名人”皆以口無遮攔而聞名,如今首次交鋒,絕對值得一看。
此刻紅袖亭間,儼然朱墨對立,一高一低。
夜繁迴應道:“回王爺,不像。
”“哦?為何不像?”那人反問道。
自古男女界限分明,多數場閤中男子穿紅必有緣由。
就算無特彆用意,平日穿紅衣也會有講究,斷不會是紅衣人身上的女子款式。
“正如那紅袖添香添的不一定是香,而穿紅袖之人也不一定是女子,也可能是……”夜繁頓了頓道,“新郎官。
”“那你看本王像新郎官?”不,我看你像是傻……夜繁暗中住嘴。
不過刹那,那人彷彿看穿她心中所想。
紅衣人眉眼彎彎,靜待她回答。
“王爺說笑了。
”夜繁避而不答。
“像還是不像?”“……”早知道就說大人了,乾嘛多嘴添個紅袖!夜繁懊悔不迭。
“嗯?”她無奈答道:“王爺覺得像就像,不像就不像。
”……藍眸依舊,目光灼灼。
在看到夜繁臉上隱隱有破冰得跡象後,紅衣人才得逞道:“本王覺得都像。
”“……”夜繁深吸一口氣,微笑道:“王爺所言極是,日常穿衣隻憑個人喜好,縱然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旁人也無指摘的餘地。
”“那下回你也穿。
”夜繁從善如流道:“大婚一定穿。
”……全場靜默。
紅衣人身邊的棕衣侍衛微微瞪大雙眼。
亭周圍迅速陷入了一種微妙的氛圍。
水靈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伸出手扯了下夜繁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她是說大婚穿,又冇說要與他大婚穿。
“那便算你答應了。
”紅衣人擺擺手,意示她可以離開。
夜繁聞言拔腳就走,連告辭都冇說。
眼看她們兩人走遠,紅衣人堯璞微微側頭,詢問棕衣侍衛沛然道:“看出什麼異樣了冇?”沛然神色凝重道:“兩年前的她不會在王爺麵前遊刃有餘,更不會在眾人閒言碎語中泰然自若。
”“那看來本王得送她一份大禮了。
”“王爺對她有想法?”“本王對你的荷包有想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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