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劍師 第81章 血染關山
激戰之地在壺關城南門。
不同於先番穀仲溪帶著慕容卿淩空而至的東門,南門沒有陡峭的峽穀,僅東側有個山峰高聳,西側卻是條極深的河流——水已見底,隻餘下幽深漆黑的河穀。
穀仲溪與慕容卿快步登上城樓,向庾澤所指之處放眼望去,漆黑如墨的夜空天光極其微弱,城門外一裡地處,隱約有兩個身影端坐於地,遠遠對峙,動也不動。
這哪裡是激戰?若非庾澤所示,隻怕要認為是兩塊石頭。
「穀將軍!」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穀仲溪側身看去,卻是徐青城。
「徐長老,你也在這。」
穀仲溪有些訝異。
畢竟按理來說,駐軍之地,行伍統領應該時刻留在隊伍中,以備不測。
徐青城有些不好意思:「咱們的駐地本就離南門更近,聽聞城外有江湖武者打鬥,我等自然想來一觀。」
穀仲溪聞言一呆,旋即向城樓窄道上望去,卻見賈青、屠萬山皆在此地,就連馮大力也來了。
眾皆向穀仲溪抱拳施禮,均掛著尷尬的表情。
穀仲溪輕咳兩聲,擺擺手,注意力再次回到一裡地外的兩個身影,問道:「徐長老,這究竟是什麼情況?」
「回將軍,此二人皆是宗師,從功力看起來,應該皆為上品。」
「哦?」慕容卿眉頭微皺:「現在上品宗師已如此常見了嗎?」
徐青城麵色一滯,滿是羞愧。
穀仲溪撇了撇嘴:「那現在這兩人是在……」
畢竟遠遠看去,這兩個身影當真如石頭一般,一動也不動。
徐青城低聲道:「穀將軍,我等抵達此處時,兩人應該已經鬥了一陣子,恰好進入最後的搏殺,似乎雙方皆有負傷,勝負未分,現下均在調息中。」
「那你可看清二人招式?」
徐青城沉吟片刻:「有一名著薄甲之人身法鬼魅,擅近身以短兵搏擊,似乎輔以暗器,另一名黑袍人從頭到尾使得都是劍法,招式變化較本派劍法少,但威力似乎更大。」
「是麼?」慕容卿淡淡道:「本派劍法威力不容小覷,或許是徐長老尚未得其真法吧。」
穀仲溪聞言一怔,這纔想起徐青城與慕容卿竟是同宗。
徐青城長身而恭,低聲道:「小師叔說的是……」
一個白鬍子老頭對著一個妙齡少女稱師叔,令穀仲溪莫名想笑。
可凝神再看遠處這二人,僅憑徐青城的描述,仍完全猜不出其身份。思忖片刻,穀仲溪道:「庾將軍,你不是說其中一人是晉軍傳令兵裝束?」
「是啊!」庾澤立即道:「他們剛打起來之時尚有月光,末將遠遠看著,分明見到有一人穿的是我軍傳令兵的甲冑製式。」
「晉軍傳令兵,有上品宗師?」
庾澤當即拚命搖頭:「那是斷斷沒有的,穀將軍也知道,咱們入行伍,習的都是沙場搏殺的技藝,與江湖上偏重單人打鬥的武功大相徑庭,除非天賦絕倫之人,否則極難達到宗師境界,但凡摸到宗師門檻,至少也是名牙將,怎可能讓一個上品宗師屈居傳令兵之職,豈不是暴殄天物!」
「這說的倒是有些道理。」
「再者夜間昏暗,也實在看不清傳令兵之容貌,不知是否是自己人,而此等宗師水準的武功實在太過可怖,我等也不敢貿然出擊,生怕有詐。」
穀仲溪拍了拍庾澤的肩膀:「庾將軍所慮極是,看起來,這名傳令兵該是假扮的。」
穀仲溪與慕容卿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
剛有猜想,現下竟立即得到了驗證。
「可是……」庾澤搖頭道:「這等假扮毫無意義啊!傳令兵皆是自己人,每次傳訊皆有口令密語的,非己人而不知密語,豈不是會被一眼識破?」
「我還想問呢,」慕容卿迅速道:「兩軍傳訊,除了指望傳令兵密語口傳,自然還可以使用陰文密件等方式,軍令內容於傳令兵而言也是機密,安全得多,為何龐將軍不用此法?」
庾澤尷尬道:「殿下有所不知,淮南討逆軍與我等並州駐軍從未聯絡過,互不通密,不論如何傳訊,事前總要有個約定的,在沒有約定的情況下,隻能指望同鄉熟人罷了。我們的傳令兵始從王將軍行伍出,乃壺關城內一兵士之兄長,名為李大,自己人,隻要不叛變,自然不會有失。」
穀仲溪眉頭微皺:「那此番傳訊,密語為何?」
庾澤稍稍猶豫了下,終究道:「密語為:『田間會獵』。」
「好,」穀仲溪腳尖一點,輕輕躍上城樓牆垛:「我去看看。」
「誒穀將軍,城樓太高!危險!走甬道!」庾澤話音還未落,穀仲溪已如一片落葉般輕輕飄了下去。
穀仲溪的身手,其實庾澤是見過的,隻是入行伍這麼久,早已習慣蠻力搏殺,據城堅守,這般禦空之法如此逍遙,竟讓城樓險地無半點作用,一時間庾澤已全然看呆了。
同樣驚呆的還有觀戰的幾名江湖人士。徐青城口目大張,低聲道:「穀將軍……何如仙人一般?」
慕容卿聽得真切,嘴角古怪一笑,旋即輕歎口氣。
在點兵儀式上未真正施展的道家真法,真到了臨戰之際,又怎能藏得住。
穀仲溪這般飄落城下,武功境界顯露無餘,令半裡外正對峙的兩人皆吃了一驚,均立即有了反應。
借著昏暗天光,穀仲溪看得分明,著傳令兵裝束之人掙紮起身,一手捂著腹部,像是已受了重傷,見而另一名黑袍人同樣掙紮起身,一手撐著腰際。
穀仲溪眉頭微皺,朗聲道:「來人可是李大?」
傳令兵頓了片刻,回道:「是!」
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這聲音雖未聽過,可總覺得有些熟悉。
「口令!」
傳令兵又頓了片刻,朗聲道:「田間會獵!」
城樓上一片騷動,庾澤喜道:「原來真是自己人!卻不知這李大居然竟是上品宗師!」
慕容卿冷聲道:「這可不好說。」
然而就在此當頭,黑衣人竟也開口,嗓音雖渾厚,可似因受傷而氣息非常不穩:「來者……可是钜子!」
這個聲音,穀仲溪無比熟悉,隻一聽便心知肚明,萬分驚喜道:「關山前輩,是你嗎!」
可話音未落,傳令兵竟如同從地上彈起一般,撒腿便向深穀逃去。黑袍人見對手要逃,也一並急急追去,竟搶先衝至傳令兵後方,直接斷其退路。
局勢無疑,這黑衣人,果然正是北方墨者的首領,墨關山!
穀仲溪心中大定,緩步上前:「關山前輩,許久不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見過钜子!」墨關山褪下兜帽,白須飄飄,雖身形不穩,仍劍指傳令兵道:「钜子小心!此人並非晉軍,乃賊人探子,老夫跟了他一路,親見他與匈奴人暗中相會,出賣情報!請钜子助老夫擒了他!」
城樓之上,眾皆嘩然。
若李大是敵人探子,所有軍機布劃皆掌控在敵人手中,整個晉軍如同被牽著鼻子的牛一般,這一仗還有何勝算可言!
「快來人!」庾澤當即喝道:「速速將此情況報知龐將軍!」
「是!」
城樓上一名兵士飛奔而去。
城樓之下,錚一聲劍鳴劃破夜空,陌上劍出鞘,光華流轉。
「果然如此!」穀仲溪目光死盯傳令兵,冷冷道:「棄刃投降,否則休怪我劍下無情!」
傳令兵有些木然地看了眼穀仲溪,匕首從手中滑落,仰天大笑,自嘲道:「怪我,怪我,這一趟本不該來!」
「哼!賊心永遠不足,你行陰險之事,必有此報!」
墨關山見對手似乎沒了戰意,厲聲罵著,步伐踉蹌向其走去。
但就在此刻,隻聞「嗖」地一聲,一支利箭從黑暗處激射而出,目標正是,墨關山。
穀仲溪聽得真切,憑借真我境感知到箭矢軌跡,想也不想便猛地擲出陌上劍,試圖以劍阻攔此箭矢。
可畢竟是無心應有心,禦劍術也遠不及飛矢之迅,陌上劍光華閃過,隻蹭到了箭矢的尾巴,一片尾羽飄落時,墨關山一聲悶哼,箭矢猝然穿胸而過,嘭地深深釘在地上,揚起一片砂石。
黑袍晃了晃,轟然倒下。
「關山前輩!」穀仲溪目眥欲裂,飛身而進。
傳令兵絲毫沒有停頓,騰地一躍而起,瞬間躍至墨關山身後,向著南側深穀中再次奔逃,越跑越快。
看見此人身法,城樓上之人皆倒抽一口冷氣。
輕功十分了得,竟幾乎和穀仲溪的速度不相上下,待穀仲溪衝至墨關山身邊時,此人已逃至半裡開外,頭也不回朗聲笑道:「穀公子,恕賤婢無禮了!」
這一句卻竟是柔柔女聲,甫一出便令穀仲溪鋼牙咬碎。
哪裡是什麼李大,這是烈吟秋!
怪不得聽著有些耳熟!
易容術,變聲之能,竟還害了墨家前輩!
看著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墨關山,穀仲溪再也抑製不住內心憤怒,劍指一掐,插在山崖上的陌上劍直衝天穹,在夜空中劃過一道帶著死亡氣息的冷光,飛速刺向烈吟秋的後心。
這一擊,就是奔著取命去的!
烈吟秋卻如不知道一般,仍埋頭飛奔,連奔逃的方向都不作一絲變化。
穀仲溪心中暗道:「小吟冬,對不起……」
劍指再掐,一柄飛劍如奪目長虹,轉瞬與烈吟秋僅剩百步之遙。
黑暗處,弓弦驟響,利箭再次激射而出,卻是連續三聲,一支飛向穀仲溪,一支飛向墨關山,另一支直向陌上劍飛去。
穀仲溪分明感知到,暗處的箭手躲在東側山峰上,這三支箭同樣來的極快,如此迅猛之勢,自己的馭風屏障沒有十足把握將其抵擋,不得已隻得暫緩對陌上劍的控製,一個貼地翻滾躲掉射向自己的箭矢,反手以臂運垂天劍勢,一掌將射向墨關山的箭矢彈開。
半裡外「叮」一聲脆響,僅剩的一支箭不偏不倚擊中高速飛行的陌上長劍,巨大力道將缺乏控製的長劍擊飛,轟然插入沙石之中,再想禦劍追殺時,烈吟秋已跑出二裡開外,莫說飛劍取其性命,就連身影都隱入夜色之中。
穀仲溪無比憤恨,雙眸微紅,陡然間劍指貫天,隻聞「錚」地一聲,城樓上慕容卿的折枝劍竟也一並出鞘,與陌上劍一起化為兩道流光,飛速擊向東側的山崖。
轟!!!
如驚雷落地,一處山崖竟瞬間被削為兩截,巨岩連帶枯木一並墜落,卻在半空中即被無邊的劍氣撕成碎片。
砂石如雨般落下。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山崖之上。
然而直到皎月鑽出雲層,未見任何人影。
「钜子……」
墨關山氣息微弱,仍掙紮呼喚。
穀仲溪滿腔憤怒瞬間被理智取代,忙俯下身子,傾聽墨關山的話語。
清冷月光終於照耀在城樓前這一片布滿碎石的沙地,隨著兩柄長劍穩穩飛回各自主人身邊,壺關城門緩緩開啟,慕容卿與庾澤等人飛奔而出。
「王曠將軍……現在已在長平古戰場下營……你們都被……騙了……」
墨關山的話語如一道驚雷,令穀仲溪渾身一震。
「老夫……跟了一路……匈奴人的……計策……圍殺……王曠將軍……快……去……救……」
月光下,墨關山的胸口在不斷流出如墨般的血液,瞬間浸染了雪白的長須。
「好,關山前輩,彆說話,存住氣!」
穀仲溪的手臂微微顫抖,可墨關山隻緩緩搖了搖頭,用儘全身力氣握住穀仲溪的手,微笑道:「钜子……」
一口氣撥出,墨關山的手頹然垂下。
穀仲溪看著這名在青竹死後給予自己莫大安慰和支援的老人,一時間頭腦一片空白。
為什麼自己不聰明一些!
為什麼自己不早些意識到黑袍人的身份!
為什麼,自己下城後要那樣緩步前行!
前輩本不用犧牲,隻要自己第一時間控製住烈吟秋就行了。
穀仲溪跪在墨關山身前,隻覺靈魂都已麻木,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