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說薄霧涼 第 17 章
隕情淵的入口,在一處斷裂的峽穀深處。
黑色的霧氣從穀底翻湧而上,帶著一股若有似無的哀慼,像無數被碾碎的情感,在風中低吟。峽穀兩側的岩壁上,刻滿了模糊的紋路,仔細看,竟是一幅幅相擁、彆離的畫麵,隻是線條早已風化,隻剩下殘缺的輪廓,透著股死寂的悲涼。
謝霧涼站在峽穀邊緣,玄色道袍被穀底吹來的風掀起,衣擺獵獵作響,卻吹不散他周身的冰冷。他擡眼望去,入口處已經聚集了不少修士,各大門派的都有,眼神警惕地互相打量,偶爾有幾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忌憚和敵意——畢竟,他“奪寶狂魔”的名聲,早已傳遍修真界。
沒人敢主動靠近他,連說話都刻意壓低聲音。
謝霧涼對此毫不在意。他的目光掠過人群,落在穀底翻湧的黑霧上,指尖微微動了動——那黑霧裡,蘊含著與《太上忘情訣》同源的冰冷氣息,卻又夾雜著一絲極淡的、屬於“情”的殘留,像淬了毒的糖,引誘著修士沉淪。
“時辰到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穀底的黑霧突然劇烈翻湧,一道巨大的石門緩緩從霧中浮現,門上刻著三個血色大字:隕情淵。
石門開啟的瞬間,一股更濃鬱的寒意撲麵而來,夾雜著無數細碎的、類似嗚咽的聲音,像無數失戀、失親的魂靈,在門後哭泣。
修士們紛紛湧入,謝霧涼也動了。他的身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融入黑霧,速度快得驚人,瞬間就將其他人甩在了身後。
隕情淵內部,是一片昏暗的石林。石林的地麵上,散落著許多白色的骨殖,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修士留下的。石柱上,纏繞著黑色的藤蔓,藤蔓上開著血色的小花,花瓣飄落時,會化作一道極淡的虛影——有時是相擁的男女,有時是牽手的師徒,有時是訣彆的親人,轉瞬即逝,卻透著刺骨的傷感。
這是隕情淵的“情骸花”,每一朵花,都承載著一段破碎的情感記憶。
謝霧涼踩著骨殖,在石林中穿行。血色的花瓣落在他的道袍上,化作一道虛影——那是一道月白的身影,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撿著什麼,眉眼清秀,嘴角帶著淺淺的笑。
“師尊,您看,這花瓣曬乾了,能泡茶呢……”
一道模糊的聲音,順著虛影,傳入謝霧涼的耳中。
他的腳步頓了頓。
識海深處,像是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一幅畫麵一閃而過:雪後的龕影峰,靈桃樹下,一個穿著月白道袍的少年,正將撿好的桃花瓣遞給他,指尖凍得發紅,卻笑得眉眼彎彎。
“傾言……”
一個名字,毫無預兆地從識海裡冒出來,陌生,卻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熟悉。
謝霧涼皺了皺眉。
他停下腳步,低頭看著落在道袍上的血色花瓣,虛影還在,少年的笑容還在,可他的心裡,沒有任何波動,就像在看一幅與自己無關的畫。
《太上忘情訣》的力量,在識海裡流轉,像一層冰冷的膜,將那幅畫麵和那個名字,牢牢包裹住,不讓它們泛起絲毫漣漪。
“情骸花,擾人心智。”他冷冷地吐出幾個字,擡手,靈力湧動,將落在身上的花瓣和虛影,瞬間碾碎成齏粉。
那些破碎的情感,那些模糊的記憶,對他來說,隻是修煉路上的阻礙。他不需要這些,也不屑於擁有這些。
繼續往前走,石林深處,傳來修士打鬥的聲音。
謝霧涼循聲而去,隻見三個修士正圍著一個穿藍袍的修士,搶奪他手裡的一枚玉簡。藍袍修士已經受了傷,嘴角掛著血,卻死死攥著玉簡,不肯鬆手:“這是我先找到的!裡麵記載著無情珠的線索,你們不能搶!”
“先找到又如何?”為首的修士冷笑,“能者得之!識相的,就把玉簡交出來,否則,彆怪我們不客氣!”
謝霧涼站在不遠處,冷漠地看著。他對那枚玉簡沒興趣——他的地圖上,已經標注了無情珠的大致位置。
可就在這時,藍袍修士被打倒在地,玉簡脫手飛出,落在地上,散開的書頁上,赫然畫著一幅圖:一個穿著玄色道袍的修士,正手把手地教一個穿月白道袍的少年練劍,少年的劍穗,是紅色的,掛著一顆小小的狼牙。
“師尊,您看,弟子這樣對嗎?”
又是那道模糊的聲音,在謝霧涼的耳中響起。
識海深處,畫麵再次浮現:主峰殿外的空地上,他握著少年的手腕,教他練“流雲迴雪”,少年的耳朵紅得像熟透的櫻桃,劍穗上的狼牙,在陽光下泛著淡光。
“手腕再穩些……”他似乎聽到自己說了這句話,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
謝霧涼的眼神,第一次出現了極淡的恍惚。
他看著玉簡上的畫,看著那紅色的劍穗,識海裡的畫麵越來越清晰:少年遞給他劍穗時靦腆的笑容,練劍時額頭的汗珠,受傷時強忍著不哭的樣子……
這些畫麵,像破碎的玻璃,一塊塊拚湊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身影——墨傾言。
這個名字,再次清晰地出現在識海裡,帶著一股極淡的、屬於溫暖的氣息。
可下一秒,《太上忘情訣》的力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這些畫麵和氣息淹沒。
識海裡的溫暖,消失了。
那些畫麵,那些記憶,再次變得模糊,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再也觸不到溫度。
謝霧涼的眼神,恢複了空洞的冷漠。
他看著那四個打鬥的修士,沒有絲毫猶豫,擡手,靈力湧動,一道漆黑的劍氣,瞬間掠過。
“啊!”
慘叫聲響起,三個圍攻的修士,連反應都來不及,就被劍氣斬斷了經脈,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藍袍修士愣在原地,看著突然出現的謝霧涼,嚇得渾身發抖:“清……清闕仙尊……”
謝霧涼沒有看他,隻是彎腰,撿起地上的玉簡。他翻看了幾頁,裡麵確實記載著無情珠的線索,比他地圖上的更詳細。
“玉簡,我要了。”他語氣平淡,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藍袍修士臉色慘白,卻不敢反抗,隻能點頭:“是……是仙尊的……”
謝霧涼收起玉簡,轉身就走,沒有再看藍袍修士一眼,彷彿剛才救了對方,隻是順手為之,甚至連“順手”都算不上——他隻是想要那枚玉簡而已。
藍袍修士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滿是後怕和不解。他聽說過清闕仙尊的狠厲,卻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冷漠,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謝霧涼繼續往隕情淵深處走。
越往深處,黑霧越濃,情骸花越多,那些破碎的情感記憶,也越清晰。
他看到一個修士,站在一簇情骸花前,淚流滿麵,嘴裡喃喃地喊著“阿瑤”,顯然是被記憶困住,失了心智。
謝霧涼麵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過,沒有絲毫停留。
他看到一個修士,因為爭奪一株靈草,被同伴背叛,一劍刺穿了胸口,臨死前,眼裡滿是難以置信。
謝霧涼依舊冷漠地走過,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那株靈草——對他來說,隻有無情珠,纔是唯一的目標。
走著走著,他來到一處洞xue前。洞xue門口,刻著“無情殿”三個字,與《太上忘情訣》的氣息,完美契合。
這裡,就是無情珠的所在地。
謝霧涼走進洞xue。洞xue內部,空蕩蕩的,隻有中央的石台上,放著一枚拳頭大小的珠子,通體漆黑,泛著冰冷的光澤,正是無情珠。
他剛要走過去,洞xue的兩側,突然傳來動靜。
“清闕仙尊,彆來無恙啊。”
兩道身影,從黑暗中走出來。一個穿著雲家的服飾,是雲家的餘孽雲舟,修為元嬰初期;另一個穿著黑袍,渾身散發著魔氣,是黑風穀的魔將,修為與雲舟相當。
“沒想到,你竟然能走到這裡。”雲舟冷笑,“不過,無情珠,可不是你能拿走的!”
魔將也發出一聲嘶吼,魔氣暴漲:“殺了你,奪取無情珠,雲家主上定會重賞我!”
謝霧涼看著他們,眼神裡沒有任何情緒,甚至連一絲殺意都沒有——在他眼裡,這兩個修士,與路上的骨殖,沒有任何區彆。
“礙事。”他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話音剛落,他的身影一閃,斬仙魔劍瞬間出鞘。漆黑的劍光,帶著冰冷的殺意,瞬間掠過。
雲舟和魔將臉色大變,連忙祭出法器抵擋。
“鐺!”
法器與劍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雲舟和魔將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順著法器傳來,震得他們經脈發麻,氣血翻湧。
“怎麼可能!你的修為……竟然這麼強!”雲舟不敢置信地喊道。
謝霧涼沒有回答,隻是再次揮劍。劍光更盛,速度更快,每一劍,都直指要害。
雲舟和魔將聯手,卻依舊被壓得節節敗退。他們沒想到,謝霧涼的修為,竟然已經達到了化神後期的巔峰,距離元嬰期,隻有一步之遙。
“撤!”雲舟知道,自己不是對手,想要轉身逃跑。
可謝霧涼怎麼會給他們機會。他擡手,靈力湧動,一道巨大的劍影,瞬間籠罩住整個洞xue。
“斬!”
劍影落下,雲舟和魔將,連慘叫都沒發出,就被劈成了兩半,魔氣和靈力,瞬間消散。
洞xue裡,隻剩下謝霧涼,和石台上的無情珠。
他走到石台前,伸手,想要拿起無情珠。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將碰到無情珠的瞬間,洞xue的牆壁上,突然浮現出一幅幅畫麵。
畫麵裡,是他和墨傾言的過往。
雪地裡的初遇,他對少年說“從今天起,你是我徒弟”;
廚房裡的粥香,少年把紅薯掰給他,說“師尊,這個甜”;
練劍的空地上,他教少年練劍,少年笑著說“師尊,弟子會努力變強”;
議事殿外,少年拉著他的袖子,小聲說“師尊,您要小心”;
最後,是龕影峰上,少年後退一步,眼淚直流,聲音帶著絕望:“從今往後,我墨傾言,與你清闕仙尊,恩斷義絕!”
這些畫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清晰,像電影一樣,在牆壁上緩緩播放。
那道模糊的聲音,也變得清晰起來,一聲聲“師尊”,帶著少年的清澈、依賴、委屈和絕望,在洞xue裡回蕩。
謝霧涼的動作,再次頓住。
識海深處,那些被《太上忘情訣》封印的記憶,像被解開了一道缺口,瘋狂地湧出來。
他想起了墨傾言遞給他的麥芽糖的甜味,想起了少年練劍時額頭的汗珠,想起了少年受傷時強忍著不哭的樣子,想起了那句“恩斷義絕”帶來的刺骨的疼。
這些記憶,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他的心臟,那個早已被無情訣凍結的位置,竟然泛起了一絲極淡的、類似疼痛的感覺。
雲舟和魔將的鮮血,還濺在他的道袍上,溫熱的,與記憶裡少年的溫度,漸漸重疊。
他看著牆壁上的畫麵,看著少年絕望的眼神,識海裡,第一次出現了“動搖”的跡象。
《太上忘情訣》的力量,在識海裡瘋狂運轉,想要壓製這些記憶,想要凍結那絲疼痛。
可這一次,那些記憶,卻異常頑固,像紮根在識海裡的藤蔓,緊緊纏繞著他的道心。
“傾言……”他再次念出這個名字,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牆壁上的畫麵,停留在少年轉身離開的瞬間。月白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儘頭,隻留下一道孤獨的背影。
謝霧涼的指尖,微微顫抖著,懸在無情珠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他的道心,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一邊是無情道,是變強,是掌控一切,是不再被情感所困;
一邊是那些溫暖的記憶,是那個叫墨傾言的少年,是那段被他親手斬斷的師徒情。
洞xue裡,隻剩下他的呼吸聲,和牆壁上畫麵的微弱光暈。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
就在這時,他的儲物袋裡,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是那枚他從龕影峰帶來的舊玉佩,刻著簡單符文的那枚。
玉佩的溫熱,順著指尖,傳入他的識海。
識海裡,突然響起一道清晰的聲音,是墨傾言的,帶著少年特有的堅定:“師尊,弟子會努力變強,等弟子變強了,就保護師尊!”
這道聲音,像一把鑰匙,瞬間開啟了識海裡的枷鎖。
更多的記憶,湧了出來——
墨傾言偷偷給他藏的糖;
墨傾言為了給他煮粥,把粥煮糊時的窘迫;
墨傾言練劍摔倒,卻咬著牙爬起來,說“師尊,弟子不疼”;
墨傾言把親手做的劍穗,係在他的墨塵傘上,說“師尊,這個給您,保佑您平安”。
這些記憶,帶著溫暖的溫度,像陽光一樣,照進了他被無情訣凍結的識海。
他的眼眶,竟然泛起了一絲濕潤。
這是他修煉《太上忘情訣》以來,第一次,有了“情緒”的跡象。
可下一秒,他猛地閉上了眼睛。
識海裡,《太上忘情訣》的口訣,瘋狂地回蕩:
“情者,道之劫也。欲修仙道,必先斷情;欲成大道,必先忘情……”
“斷情者,非無情,乃不執於情;忘情者,非絕情,乃不困於情……”
冰冷的口訣,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他的道心上。
他猛地睜開眼,眼神裡的動搖,瞬間消失不見,隻剩下比之前更甚的冷漠。
“不過是過往雲煙,何足掛齒。”
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話,語氣裡沒有絲毫情感,彷彿剛才的動搖和記憶,都是幻覺。
他擡手,不再猶豫,一把抓住石台上的無情珠。
冰冷的珠子,入手即化,化作一股精純的、冰冷的力量,順著他的指尖,湧入他的經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