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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雨最明亮 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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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歉

路洱把阮西顏送到了家門口。崔鳳和路國烊早早睡下了,房間裡燈關著。

回了臥室,阮西顏順手將零食袋放在路洱書桌上。他心裡還打著些主意,走到衣櫃旁,開啟看了看。

棉服、毛衣、外套,夏季衣褲……底下疊著的是貼身內衣褲,阮西顏生怕眼神會下滑一點兒。

他終於能確認,路洱是沒有裙子這類衣服的。阮西顏剛準備關衣櫃門,不留神撞著了頂上搖搖欲墜的紙箱子,它一個傾斜,驟然跟散架了似的散落在地。

一個竹蜻蜓飛出很遠,裡麵裝的像是相片,玩具之類的雜物。阮西顏彎腰,想要撿起來。

房間外傳來些動靜,腳步,推門和說話聲。

“你手機忘拿了。”是路洱折而複返,她發現阮西顏沒拿手機,在家門外喊怕驚擾到崔鳳她們,還沒下樓,索性送進屋裡了。

“啊。”阮西顏看她進來,抱著撿了一半的紙箱子,想解釋,“不小心把你東西弄掉了……”

他話沒說完,就見路洱眼神猛地變了,她的下唇咬得死緊,幾步上來奪走了他懷裡的箱子:“你拿的什麼?”

路洱平常臉上不帶什麼情緒,可是這會兒與平時截然不同,眉頭像有雪壓著,向鼻梁聚攏,冷得人發顫。她的聲音也涼颼颼的,明顯在憋著一股氣。這變化是轉眼的事,讓阮西顏一時不知所措。

“我……不好意思。”他道歉。

路洱唇線抿成了一條直線,像一個用於所有意外轉折的破折號。她什麼話也沒說,悶頭把東西裝進箱子裡。阮西顏嘴巴還張著,他來不及說什麼,手裡的一個小玩具被她抓起,扔回箱子裡,紙箱子又被放回那個衣櫃深處。

“不要亂動我的東西。”路洱沒有看他,語氣裹著寒意。

路洱走掉了,房間裡靜下來。阮西顏眼神還楞著。

他在原處呆了好一陣,眼角發現那枚竹蜻蜓,它飛到了床腳。阮西顏蹲下身去拾,卻在床底下看到了一張相片。應該是剛才沒來得及收拾,掉到了這裡麵。

阮西顏伸手把相片拿出來。看清上麵的內容後,他愣了又愣。

似乎是張全家照。男人笑靨如花,女人帶著些肅然,夾在中間的小女孩,眼睛很大,臉上的笑有點意外的甜。

如果沒有認錯……阮西顏輕輕地思考。這個小女孩,就是路洱。

-

路洱哪怕乘了地鐵,回到碧湖,進入彆墅,腦子都像挖沒了似的,空白一片。直到走回了房間,她終於被心跳喚起了知覺,渾身發冷發軟地坐在床頭。

路洱不允許任何人碰那個箱子,誰都不行,包括她自己。那裡麵是媽媽爸爸……留給她的最後東西。

沒有人會願意回首一輩子裡最痛苦的事,路洱也是。她把那天,連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回憶都鎖在一個匣子裡。那是埋葬,也是悼念。

路洱目光久久地釘在空中一個點,她思緒穩住了,整個人開始慢慢冷靜。

其實阮西顏不是故意的。看他那模樣,她推測也隻是不小心弄翻了那個紙箱子。

路洱知道自己,越重視的東西越被觸碰,她越害怕。一被觸犯,她就控製不住地激動、慍怒。

說到底,路洱長長吐了口氣。她不過是遷怒給阮西顏這個無辜者而已。

阮西顏也沒做錯什麼事。

想通了,她兩隻手指絞在一塊,有些糾結。

路洱拿出衣兜的手機,點開跟阮西顏的聊天框。聊天還停在今天中午,阮西顏邀請她去ktv的對話。

她還是太衝動了。路洱心裡歎息一聲,手在鍵盤欲言又止,後來也沒打出一個字。

夜裡下起了雨。濕漉漉的水汽蔓延到了早晨。

路洱醒得依然很早。她遲鈍地望著房間的天花板時,手機微信提示音響了。去夠手機的那會兒,她忽然記起,自己習慣性開的靜音。大概是阮西顏變成她後,把聲音開啟了。

是米娜老師在補習群裡說話了。她艾特了全體成員說:“各位同學,懷安市氣象台今早發布了雷電橙色預警訊號,今日可能會有一上午的雷暴雨,出於為大家出行安全考慮,今天的補習暫時取消。”

意思是今天不用去上課了。底下熬夜到天明的同學們紛紛歡呼。

路洱翻了翻螢幕,沒在那堆頭像裡看見阮西顏的名字。

她應該找個時間和他道歉的。這個點,不知道他有沒有醒。

路洱丟開手機。她剛想下床洗漱,眼神一動,看到了桌角擺著的草稿紙。心像有所預感地蹦了蹦,她走過去。

紙上畫著小八,小八的劉海是用晶藍色的圓珠筆塗的,阮西顏大概是在她桌上找不到彆的顏色了。

阮西顏畫了幾張條漫。第一張,是吉伊和飛鼠告彆。第二張,吉伊在翻衣櫃,一個箱子掉了出來。第三張,飛鼠進來發現了,怒氣衝衝地一口咬在吉伊腦袋上。

最後一張,吉伊委屈巴巴抹著眼淚,額頭還掛著個不鬆口的飛鼠。旁邊的氣泡裡在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弄翻的

似乎擔心這點還不夠,他還多畫了幾隻小八和烏薩奇,爬在紙邊的,追著互動的,自閉的,賣萌的,撒嬌的,沒在對話,卻比對話還吵鬨。

路洱嘴角垂了垂,一會兒又慢慢提起來。她眼睛盯著那頁紙,指尖忍不住扣緊了一些。

阮西顏這人,是不是天生有點笨蛋。

-

懷安下了將近一整天的暴雨。雨停時,接近薄暮。

路洱看著窗戶的腦袋扭回來,她在手機上反複修改,想說對不起,最後發出的話成了,你在家嗎。她覺得,有些事,還是當麵說比較好。

大概十分鐘過後,阮西顏回了訊息,她心情緊張地點開,發現是一個定位。地點顯示,阮西顏在桐年大道附近的一個球場。路洱沒有猶豫,拿了把傘出門。

經過雨水長久的摧殘,藍花楹東一瓣、西一瓣,零星星地碎在馬路上,車碾上去,踩著跟淤爛的泥一般。路洱看著導航,它在顯示距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了,她的心也像那被踩著的藍花楹,發軟發爛。

下過雨,球場上透氣的人不少。可路洱仍一眼看見了阮西顏。

他穿了件白色球服,同齡的男生裡,獨他個子拔萃,氣質出眾。

籃球摩擦聲刮耳。路洱遠遠站在台階上,給他打字:我到了。

路洱原以為還要等一會兒,回了二叔訊息,再擡眼時,阮西顏已經往她方向跑過來了。他的胳膊上布滿了汗,褲腳垂在膝蓋,露著的小腿線條流暢又乾淨。

他在第一級台階就足夠同她對視時,路洱才意識到這人有一米八。

“來了?”阮西顏說,他想到什麼,眉頭極細地攢了一下,衝她歉意地笑,“不好意思啊,剛打完球,渾身臭汗。”

路洱搖頭,她眼睛沉沉望著他,剛要說話,身後跑來一個黑色球服:“西顏。”黑色球服對阮西顏耳語幾句,阮西顏點頭,轉過來對她說,“那個,可以等我一會兒嗎?我要幫他們買西瓜。”

阮西顏跨上台階,回頭看她,清淩淩的眼睛彎起來:“你一起來也行,不遠。”

路洱沒進去,在水果店外麵等他。不知道阮西顏對老闆說了什麼,老闆硬要給他塞幾顆洗得紅彤彤的草莓,還幫忙把西瓜切成塊了。

“吃嗎?”阮西顏遞給她一塊西瓜,瓜瓤沙豔沙豔的,是好瓜,“阿姨人真好,不用我自己動手了。”

是因為你的臉吧。路洱心想,沒有說。

路洱接過瓜,兩人走在球場邊的人行道上。大概走到第二個路燈時,路洱終於張開了嘴,她說:“昨天的事,對不起。”

“沒關係。”阮西顏的接受比她想得還輕而易舉,甚至帶著一點笑,“也是我翻你東西在先,你不開心,很正常。如果有人沒經同意翻我東西,我也不會開心的。”

路洱垂著的手忍不住攥緊衣服下擺,她還是說了,聲音有些低:“那是我父母留給我的遺物,我很重視,所以看到它被動了……我就很生氣。”

“……我家裡人很久以前是翻譯官,他們工作忙,經常一年要跑幾個國家。有時候帶我一起,在落地一個新地方時,我們三個人會拍一張照片。”

路父和路母讀的同一所大學,一個院係,一個小語種,兩人誌同道合,自然而然也墜入了愛河。路父路湛風趣幽默,他喜歡笑,說話總能給人解悶逗樂。相比於路父,路母許晴日就冰冷得多。據說當時,許晴日是全院出了名的心高氣傲,誰都看不上,路湛追了她有大半年,兩人纔好上。

路洱出生之後,幾人的相處方式往往是這樣的:由於路湛學的口譯,許晴日學的筆譯,一個到處跑,一個常久待,路洱就丟給了保姆照顧。有空的時候,也大都是路湛買些小玩意,陪路洱玩一陣子。許晴日偶爾會工作時帶路洱一塊,隻是沒多久把路洱放在休息室,自己趕去給客戶做現場檔案核對了。

夫妻倆一人同傳一人審校那會,路洱能大半個月見不著她們人影。一年的很多天,路洱能在電視上看見爸爸的臉,報紙上看見媽媽的名字,就是不能在家裡。

路洱九歲那年夏天,她聽說媽媽爸爸準備從澳洲回家了。滿心期待在家裡等了一天,後來收到的,是那班包機失事,乘客無一倖免的噩耗。

後來的事記不清了。有很多人來送花圈,有人看著墓碑上的照片落淚,有人歎氣拍拍這個年幼的女孩,有人在遠處對路洱指指點點,商量著怎麼安置。

疼痛會生根發芽,路洱的傷,結成了疤,卻不是痊癒。她把照片,玩具都封在那個小匣子裡,如同深埋一場九年,不想誰去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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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個時候,我控製不住脾氣。”路洱黑色的眼睫毛搖了幾下,“向你道歉,對不起。”

阮西顏頭垂下來一點看她,跟前的少女,即便在道著歉,臉上表情也是淡淡、平平的。隻有唇瓣被用了一點力地咬著,透出薄弱的粉白色。像隻倔強的貓。

他有些想摸摸她的頭,但知道這是不妥的,於是說:“沒關係。我不介意的。”

“你跟我道歉了,我也不計較。這事就算一筆勾銷了,可以吧?”阮西顏笑笑,臥蠶的弧度浮現出來了,連帶嘴畔那個充滿少年氣的酒窩。

一個人的臉,如果有一個閃光點就很棒了,阮西顏偏偏有兩個。

阮西顏伸出小指,停在她跟前。路洱怔了一下,眼睛擡起來。像被蠱惑了,她也舉起了小指。

阮西顏勾住她的,蕩鞦韆似的晃了晃。

下過暴雨,天空彷彿和海麵倒置了,呈現出一種深層次的藍。那片藍塗到了道路的儘頭,月亮像處在溶溶的海水裡。

路燈一盞盞地亮起來,像地上的星星。

“聽說這個叫藍調時刻。”阮西顏望著天空說,“下過雨後,看起來就更乾淨。”

遠處的商店在放歌,阮西顏和路洱越往那裡走,就聽得越清晰。那首歌是顏人中的《夏夜最後的煙火》。

“望著夜空繁星閃爍”

“跟你聊夢想剩下什麼”

“你卻笑了說隻想我能快樂……”

走了幾分鐘,阮西顏忽然停下身,他看路洱的臉:“還不高興?”

路洱一個慢半拍:“……沒有。”

“雖然我們認識不久,但是你開不開心,我還是看得出來的。就比如現在,同一個表情,”阮西顏說得煞有其事,他端詳路洱的五官,“可是你的眼睛,告訴我,你現在還不開心。”

路洱半是無語半是好笑,阮西顏還在想法子逗她:“笑笑嘛,女孩子多笑笑,才會更幸運。”他這時在開著手機在拍高處的天空,忽然就收進衣兜,轉向她,“手機借我一下。”

路洱不知道他要乾什麼,依然老實照做了:“……乾嘛?”

阮西顏開啟拍攝,又把鏡頭調成自拍,手機下歪:“來,笑笑,拍張照。”

“……”路洱下意識就想躲避鏡頭,阮西顏這人,偏她往哪裡扭他就把鏡頭往哪照。

“笑笑嘛,我們拍張合影,這麼好看的天空。”阮西顏揚著自己的嘴角,噙笑的眼神覷過去,“我左邊,你右邊,酒窩還是對稱的。路老師,拍一個嘛。”

無奈下,路洱把臉轉了回來。鏡頭裡,高個子少年微弓著背,與矮個子的少年齊平。阮西顏笑得眼睫彎彎,路洱嘴角勾著的弧度則更淺,更青澀。發絲兒裡還藏著微紅的耳朵。

兩隻小酒窩對稱地綴在嘴角,像是天生一對。

“好啦,多好看,路老師,你還是多笑笑吧。”阮西顏又用自己手機拍了一遍,才肯罷休。雖然這笑臉還是“強迫”來的。

“你要回去了嗎?我送你。”

路洱搖頭,眼神示意前麵的站台:“就在那裡,不用,謝謝你。”

“那我陪你等車來。”阮西顏堅持,好在公交車沒一會兒就來了,阮西顏送她上車,“我還得回去打球。拜拜啦。”

路洱說:“拜拜。”

白色球服的少年還在原地,朝她笑,眼睛裡熠熠的。他身後的天空還湛著藍,無比遼闊。

那一刻,路洱覺得心跳好像快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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