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雨最明亮 成人
成人
早上的大課間,不知道有誰說,米娜老師已經醒了。
班裡沒有雀躍聲,大家都眼神虛虛地望著空氣裡的一個方向。
數學老師走進教室裡來了,讓十八班同學都趕緊回到自己位置上。
上午第五節是英語課,米娜老師沒有出現,出現的隔壁教文十九班英語的宋老師。宋老師說,她們班的米娜老師生病了,接下來的日子,由她來代課。
大概能理解同學們的心情,宋老師在課堂上特地多講了一些玩笑——玩笑其實帶著股冷幽默,可十八班人沒一個人在笑,或許嘴角是有笑的,但顯出一種刻意的僵硬感。
宋老師意識到這點,也沒有再強迫她們笑了。讓傷心的人笑,本身就是一件傷心事。
下午第一節,物理課下過課,路洱去找鄧連春請了假。
剩下的兩節自習,她似乎都如坐針氈,度秒如年。四點的最後一分鐘,鈴聲打響,路洱唰地騰起了身。
阮西顏和米恬已經在教室外等著了,倆人旁邊站著的那個女生,是四班的班長。
阮西顏衝她點頭:“走吧。”
四個人出了三中校門。醫院是上次那家,米娜老師感冒住院的那家,幾十米就走到了。
醫院裡沉悄悄的,一切聲音都隔絕了般。
米娜老師的病房在第六層。一進屋,能看見她躺在那張潔白色的病床上,身上插滿管子。彷彿整個人都褪儘光華了,隻剩下單調的白色。
米恬脫開路洱牽著的手,跑上前。
米娜老師睜開眼皮,表情仍是溫和的,但,那是一種虛弱的溫柔。她嘴角挽起一個笑,像是費勁了全身的力氣做出來的,笑容結束後,她又閉上了眼。
米恬趴在床頭,一動不動。路洱走過去,用自己的手指去握住米娜老師的手。她原以為自己的手已經夠涼了,但米娜老師的手,冰得路洱像在摸一層雪。
病床邊,站著是米娜老師的家人。其中兩位老人,背都駝垂了,一張布滿皺紋的臉,一邊不住地歎氣,邊流著眼淚,想來是米娜老師的母父。
鄧連春以及一些歌米娜老師同辦公室的老師也走過了,大家的神色都沉甸甸的。每一個人都沒在說話。
米娜老師沒那個力氣說話,阮西顏幾人待了陣子便也沒再打擾她和她的家人,退出去了。
-
他們佇立在外邊那條長廊,彼此望著病床的方向,互相緘默。
還是鄧連春先打破了沉默。他看向路洱及四班的班長:“英語老師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她有先天性心臟病,一直靠藥物控製。醫生說,她心功能這幾年在慢慢下降,發展到終末期,也就兩三年的事。”
路洱絞了手指。
“可能是最近太累,精神壓力大,作息又亂,”鄧連春說,“心臟負荷一天比一天重,惡化速度就明顯加快了……”
他聲音越發輕了:“如果能平穩度過,最多也就到四月底。”意思是,最多三週。
路洱料想過這種結果,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米娜老師走了,米恬怎麼辦,十八班和四班怎麼辦……愛她的人該怎麼辦。
有種熟悉的寒冷,從心底深處,一陣一陣地滾開。路洱好像回到了那個夏天,八歲的夏天,一個充滿白噪音的夏天,她看到那兩副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及的棺材板的夏天。
鄧連春看了看病房裡邊,聲音低低地吩咐:“你們是班長,現在正是衝刺二模的階段,還有兩個多月高考了,你們要穩住大家的心態……老師知道你們都很喜歡英語老師,但,老師也沒辦法。”
路洱,阮西顏,包括那個四班女生,都沉默著點了點頭。
米娜老師在病床上透支著身體,同學們在教室裡挨著這段苦悶的時光。全班都共同分享著一個心緒。
期間,路洱和幾名班乾,代表十八班同學去醫院看了幾次米娜老師。米娜老師現在已經徹底陷入昏迷了,每天隻在無休無止地睡著覺,像是在夏眠。
路洱常常睡不著,幾番輾轉反側,就到了後半夜。
四月中旬,死氣沉沉的十八班,久違地歡快了一點兒。原因是一年一度的成人禮即將來臨。
成人禮當天,每個高三學生都能精心打扮。在這一天,打扮成自己想象中的大人模樣,四捨五入,等於正式跨越了少年的門檻。
女同學課後圈成一窩,討論著各自心宜的禮服、妝扮,然後會有人借這個天,鼓足勇氣,跟暗戀的人拍一張合照。
路洱沒有一點兒摻和的念頭。她目光落在窗子外,心裡卻想起了,去年夏令營那天的劇本晚會,米娜老師說,想看著她成人禮的樣子。
她的心裡像是飛進來很多隻小鳥,它們找不著方向,東撲西打,餓了,便啄路洱的肉。
米娜老師沒有熬過這個四月,她離開的那一天,懷安的梧桐又冒了些新枝椏,一片令人歡喜的綠洋洋。
十八班和四班全體同學,自發地去給老師送行。禿鷲主任這次或許動了惻隱之心,竟對同學們翹課的行為默許了。
葬禮過後,路洱卻被米娜老師的媽爸叫住了。兩位老人顫抖著手指頭,拿出一個裝著一萬塊的信封:“這是小娜在醫院時囑托我們給你的。”
路洱不肯收,老人家眼眶裡卻滾下熱淚來:“我們年紀大了,一身病,礙手礙腳,照顧不了小恬,拿著錢也沒多大用……”他們說這是米娜老師臨終前的心願,路洱最後還是接受了。
米恬是被那位隻在米娜老師嘴裡聽說過的父親接走的。米恬回家收拾東西時,路洱正倒了垃圾上樓,那個男人西裝革履,一臉的沉穩相。
米恬走後,隔壁空下來了。路洱曾在小區樓下望,望見那四盆天竺葵。它們不知道何時又開了,夏風中,橙紅色的花瓣在輕輕搖曳。
-
十八班又換了一位英語老師。據說是三中師資不夠,臨時調了個快退休的老教師來教她們。
這位男老師年紀大,耳朵不好使勁,便一不小心就自顧自地講去了。
沒辦法,學校現在是特殊情況,老師學生隻能相互寬容。
路洱發現她近來總犯困。彆的同學常在早自習,或一二節困不成型,而她一個早上頭腦都十分清醒,偏偏到了第五節,也就是臨近午飯的點,她的上眼皮與下眼皮一直忍不住縫合。
這一睡,醒來就是中午的小測,她還錯過了幾天午飯。
林蘭煙看她滿麵的疲倦勁兒,還貼心地讓她休息了一陣子。
今天中午又是如此,小測答題卡收上去後,路洱便又感覺到那股濃乎乎的乏意。她想著睡一小會兒,便將臉枕著胳膊,閉上了眼睛。
在睡夢裡,路洱隱隱覺察到耳畔有微風吹著,不由自主地就睜開了眼。
阮西顏就坐在她前麵的凳子上,手上握著個本子,輕輕扇動著。見到她醒了,眨眨眼:“小路老師,再睡一會兒?還有四十多分鐘呢。”
路洱悶頭睡著,汗水貼著額側流下來。她擡手背揩掉,遲緩地張望沒有人的教室:“阮西顏……你怎麼在這裡?”
“我聽陳想說,你這幾天都在教室睡覺。”阮西顏目光掃過她一張臉,白色的皮裹著少得可憐的肉,語氣放軟,“這幾天很累嗎?”
路洱坐直了身體,頭腦恢複了一些理智:“……有點。”
路洱這幾次做的夢都是一個,她一會兒會夢見米娜老師,一會兒會夢見路湛和許晴日。夢境的他們太真實,以至於在她醒來後,意識到現實與夢境是相反的,整個人會有片刻的恍恍惚惚。
阮西顏看得出她的變化,心裡又疼又無奈。他望瞭望教室窗外,向她提議說:“出去曬曬太陽嗎?今天的太陽,還挺溫暖的。”
實際上,正午的太陽像個火爐子一樣熾烈。但路洱還是接受了他的邀請:“走吧。”
午後的校園,萬籟俱寂。她和阮西顏走過梧桐樹底,綠影子像是被什麼碾過似的,披在地上,七零八落。
路洱和阮西顏坐在了食堂北麵的草坪上。夏蟬在遠處的梧桐裡叫出了聲,一縷一縷。
路洱兩隻腿折起來,胳膊落在膝蓋上,整個人放空了思緒。
阮西顏有意想讓她開心,便努力找話題:“小路老師。”
“嗯?”
“成人禮想好穿什麼了嗎?”成人禮在四月三十號,離眼下還有五天。
“……”路洱手撐著臉,不答反問,“你要穿什麼?”
阮西顏摸摸鼻子,嘴角上翹,露出幾顆白牙齒:“我不打算穿什麼。因為我穿什麼,都挺帥的。”
“……自戀狂。”路洱的手在他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她用的力氣很小,但阮西顏還故意作出齜牙咧嘴的樣子,跟她坐的地方拉開幾步,“好痛。”
路洱不搭理他,他拉開幾步又自己挪回來了。
太陽光比想象中劇烈,烘著兩個人的麵頰。阮西顏把他穿的連帽外套脫下來,一把蓋住兩個人腦袋。
路洱和他就這麼,擠著頭,地躲在這件外套下。
路洱的心難得飛揚了兩三分,她說:“阮西顏。”
“什麼?”
“你給我唱首歌吧。”
阮西顏不乾了,眨動他的長睫毛:“你說唱我就唱啊?”
“不唱就算了。”
“我唱我唱。你想聽什麼?”
“都行。”
阮西顏沉思幾秒,嘴裡哼出了一支小曲子。是路洱沒有聽過的曲調。
“心房裡住著你,我的副駕駛也永不空缺,當愛你我表達得更直接……手機浪漫捕捉,你的可愛酒窩我的收獲……”
“每當你愁眉苦臉,喜劇之王會出現。”
阮西顏的嗓子好像就是天生用來唱歌的。什麼歌都唱得很好聽。
路洱偏了腦袋,盯著他的側臉。阮西顏麵板很白,上睫毛和下睫毛間,像藏著一池毫無雜質的泉水。
她問:“這首歌叫什麼?”
“《拚圖愛》。”
“……”路洱低頭,彎了彎嘴角,“阮西顏。”
阮西顏不唱了,歪過頭:“乾嘛?”
“我們兩個好像笨蛋。”衣服裹住腦袋坐在太陽底下。
阮西顏突然伸出手,戳了戳她的鼻尖:“笨蛋給笨蛋唱歌。”
兩個人隔著這件薄薄的連帽外套,曬了一段時間的太陽。瞌睡蟲逐漸爬上來了,路洱和阮西顏都產生了睏意。
在眼睛半閉半合間,阮西顏又聽到路洱說了話:“阮西顏。”
“嗯?”
“兔兔蝦是你吧?”
“嗯……?!”過了一秒,阮西顏頃刻反應過來,睡意散了個乾乾淨淨,“不是,什麼,那纔不是我,我不玩□□!”
路洱托著下巴看著他:“我好像沒說是哪個渠道?”
“……啊”阮西顏發覺自己被將了一軍,無比懊喪,耷拉下小臉來,又小心翼翼地去瞧她的神情,“我,那個……抱歉。”
路洱有事瞞著他,阮西顏不傻,他能看出來。她說沒有,那是有的。她總是喜歡把想法和事情都藏在心裡,一個人承擔。
那天晚自習,阮西顏其實偷聽到了一些話。但僅僅聽到了“晚自習”“不在”,這樣的隻言片語。
路洱不願意告訴他,阮西顏不會等,因為清楚,他能等海枯石爛,大概率都等不來她坦白心裡話。
阮西顏去問了陳想,後來又去問米娜老師。他不知道真正緣故,但能勉強推斷出——路洱缺錢。
和路洱認識這麼久,阮西顏早就對她那樣倔性子有所瞭解。思來想去,他找上了十二班的林蘭煙,通過這樣補習的方式,來引她上鉤。
路洱麵上波瀾不驚,她常年這般表情,阮西顏觀察不出她此刻的想法。心裡四下忐忑,他問:“你怎麼知道的?”
路洱深知這種補習來路蹊蹺。畢竟,這種隨意的、大款的、白撿的便宜,她總覺得有個人更符合。
在無意得知林蘭煙跟李嫻靜認識之後,路洱翻出初中班群,加到了李嫻靜的□□。李嫻靜倒也利索,將事情經過告訴了她。
李嫻靜說完,還多問了一句:“所以在夏令營那個時候,你說跟他不熟,就是掩人耳目的吧?”
“……謝謝你。”路洱搖頭,“但我那個時候沒說錯。”
“那你們現在是?”
“我們,現在在一起了。”
回神後,阮西顏一雙眼睛盯著她,心神亂糟糟的:“小路老師,你沒生氣吧?”
“……”路洱雙手疊在膝蓋上,下巴挨在上邊,“你是不是傻瓜。”
“因為我知道,你肯定不願意直接接受我的幫助……我隻好,隻好用了這種方式。”路洱不吭聲了,阮西顏一顆心更亂,忙去牽她的手。但幅度不敢太大,他的指頭碰了碰她,又踟躇地懸在空中。
“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路洱握住了他的手,她望著阮西顏,睫羽拍了兩下。
你這樣做,我也真的,想喜歡你,喜歡你到無藥可救了。
-
路洱的準備時間沒那麼充足,成人禮當天,她隻穿了件黑白相間的碎花裙。
“要不是我放假早,正好能趕來給你化妝,我看你成人禮要打扮得多素。”盛皎替她畫好妝,後退幾步打量著,眼裡全是對自己手下的妝造,十二分的滿意,“大功告成。”
路洱淡淡地笑笑:“謝謝。”如果不是路洱嫌麻煩,盛皎還想給她美瞳和假睫毛,拉燙頭發都來一套。
盛皎又突然覺得不滿意:“你怎麼一直短頭發,去年就這樣,不打算留長嗎?還是想大學之後留?”
路洱下意識撥了撥耳邊的頭發,它已經長到了鎖骨:“不了,這樣挺好的。”
盛皎看了看手機,見時候不早了:“那我給你化完就走了,我沒有幾個認識的,待在這裡也無聊。”
路洱想起一件事:“聞非這次沒跟你來嗎?”
“不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路洱感覺她這兩個字像是從牙根裡擠出來時的。
兩個人下了宿舍樓,朝三中大門的方向去。盛皎抱著手機,一直沒吭聲。
在路洱送她到校門,道了彆,盛皎轉身走時,路洱聽見她似乎輕輕地哼了一聲:“不來就不來。”
成人禮一整天都在舉行。高三生的同學們一個個穿著西裝,穿著禮裙,懷裡抱著一捧花,身旁跟著各自的家長。
路洱旁邊沒人。成人禮這件事,她沒有跟崔鳳路國烊提起。
她一直沒看見阮西顏。開幕式過了,方陣走了,她也沒找到阮西顏的蹤跡。
操場上到處都是人。路洱去了二十三班的方陣,被一個女生告知他早上就沒來。
路洱獨自坐在花壇下,開始考慮要不要給阮西顏打電話。
舞台上,校長和主任放起了禮炮。無數的紙片迸開,彩色的煙霧四飄,這群少年歡呼。
這就是一場小孩向大人過渡的成人禮。
路洱還默默坐著,像是不屬於這一人群,而處在他們之外。
“小路老師!”
這個聲音響起時,路洱怔愣,猛地站起身,急忙張望。
阮西顏跑到跟前了,他今天的確沒有特彆打扮。酒紅鴨舌帽,t恤,牛仔褲,一身無比簡單的穿著。
路洱卻好像記得她見過。在去年的夏天,在那場雨天,那場夢的。
在他們初遇那一天。
“我爸媽非要帶我去綏市那邊的寺廟上香,回來耽擱了點時間。”阮西顏深呼吸,一雙水亮的眼睛看著她,“今天很漂亮。”
他將懷裡的那捧花遞出去:“成年快樂。”
路洱慢慢地眨眼,她將喉嚨裡的酸意咽回去:“阮西顏,我沒有家長。”
阮西顏笑,一隻手摟住她的腰背,往自己的懷裡擁:“我是。”
你不是一個人。
我陪你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