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雨最明亮 住院
住院
路洱走出辦公室沒幾步,阮西顏便緊隨其後出來了。
“你們不是在講題嗎?”路洱看了他一眼,眼帶疑惑。
阮西顏攤攤手,兩個人一起往樓梯上走:“我說我聽懂了,他就放我出來了。不過可能等明天了應該還要來問我。”他說完這句,餘光暼著她,問,“小路老師,老班剛剛和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路洱摸了摸耳朵,“百日誓師的事情,我上去做演講。”
阮西顏走上台階的步伐變慢了,也沒吭聲。片刻後,路洱感到他三兩步追了上來,語氣像以往的歡潑:“這樣啊,你考這麼好,作為表率上去也很正常。”
“……嗯。”
二十三班在第二層,十八班在第四層。走到第二層,路洱該跟阮西顏分彆了。
路洱回頭,站在三樓與二樓的第二級台階上,衝他招了招手:“拜拜。”
阮西顏沒急著進屋。他立在原地,臉龐仰望向她,眼神染著一絲罕見的沉靜:“小路老師。”
路洱頓了頓:“嗯?”
阮西顏依然注視著她:“你要是有什麼事情,能不能不要瞞著我。”
她安靜了半晌,然後嘴角微微勾著,說:“好。”她語氣也難得溫和了一些,“但我沒有事,真的。”
“……”阮西顏低頭看地麵,又猝然擡起臉,朝她甜甜地笑,“晚安。”
“晚安。”
說沒什麼事,確實是假的,她在哄阮西顏。路洱知道,就阮西顏那個性子,會比誰都替她著想。
那個笨蛋,能不能多想想自己的事情。
-
百日誓師,是指在距離高考恰好一百天的當天,全體高三學生進行宣誓,以來激勵士氣、鼓舞人心。
演講還是有效果的。在百日誓師後,鄧連春親手翻過三位數的紅掛曆,十八班同學看著那已剩餘兩位數的倒計時,整個心神都似乎都為之動容。
後來,來找路洱求教問題的同學就變多了。
放學後的下午,阮西顏來找十八班路洱,撞見陳想在問路洱問題。陳想問的是數學大題的幾何證明,拿了一張去年真題來求解。路洱給他講了幾次思路,陳想仍一知半解。她便把步驟拆細了,一點定理,一點因果證明,一點結論地說給他聽。
路洱說得負責,陳想聽得煞有介事,而在一邊將椅子反著坐的阮西顏不樂意了。他將下巴挨在椅背上,等了好半天,硬邦邦的椅脊在他白皙的脖子連線下巴間,嵌出一條紅痕。
“你們還要講到什麼時候?”話是對兩人說,阮西顏還偷偷瞪了一眼陳想。
“借你家小路老師一下,快高考了,學習為重。”陳想揮兩下手,跟趕蒼蠅似的,“無關人士請不要打擾。”
路洱投來一個安撫的眼神,意思是,再等一會兒。
阮西顏假裝氣哼哼:“等我包下小路老師,我看誰給你講題。”
不止這次,阮西顏幾次課間來找路洱,她不是在做題,和在做題的路上,就是在給彆人講題,以及講題的路上。
他後來跟她抱怨:“隻有彆人不在的時候我們才能說話,可是我看就沒有彆人不在的時候。”
路洱心裡無奈地笑,便答應了他,空閒的時候,拿手機回他簡訊。
除此之外,路洱還在想著怎麼掙錢。深思熟慮一陣,還是家教最妥帖。但眼下,身份實在受限,過了一週,她依然沒思考出什麼一個結果。
路洱開始思考要不要等高考後再籌備。
這天週六,路洱瀏覽三中校園牆,無意發現一條招收補習的帖子。
兔兔蝦:我在班裡成績落後,不敢尋求老師,想找一個年級排名在前十的同學來教我,要高三的,學理,薪資好談
底下的評論五花八門,一致在調侃三中學生這麼值得外來的人詐騙。
光光光:信的人這輩子有了
ouo:我是高三,不是傻子
路人丁:你看年級前十理你嗎
……
路洱正看到這裡,上課鈴響了,她便手忙腳亂收起手機。
那條帖子的文字卻像鬼魅一般,纏住了路洱的大腦。她一節課都在回味那個帖子。
午休時,路洱偷偷聯係了那個人。
餌:你好,你需要補習嗎?
兔兔蝦:需要,加一下這個□□號,具體詳談
路洱真的去搜了那個□□號,主頁顯示性彆是女生,□□空間展出的幾張圖片,也是一個女生的自拍照。
路洱沒來由地鬆了一口氣。幸好,不是阮西顏……她為什麼會覺得是阮西顏那個笨蛋呢?說不明白的,路洱想,可能被阮西顏照耀多了,身上再受到的每一道陽光,她都會認為這是他的影子。
路洱搖頭,把腦子裡的念頭丟出去。
兔兔蝦叫林蘭煙,是十二班的。她想要學霸單獨輔導,約了路洱中午在十二班見麵。
林蘭煙和路洱在□□空間裡瞥過的那張圖片,長得沒有差彆,是她本人。她開的條件很優厚,隻要她總科目的分數能提高,年級總排名能上升,就能加酬勞。
路洱點頭,她接手的每一項工作,都會儘職到底。
一模後,天氣裡漸漸有了回溫的訊息。初春的懷安,道路兩旁,梧桐青綠如傘骨。
林蘭煙隻要求路洱週一到週五午間補習,週末則休息。在週日的半天假,路洱常常被阮西顏拉去冷飲店坐。
阮西顏雙手支住下巴,眼神幽幽地看著她:“小路老師,怎麼跟我出來了,你還在這寫作業?”
路洱不為所動,筆尖在草稿上唰唰地動:“離高考隻有八十二天了。”
阮西顏哼唧一聲,兩條曲著的長腿,不安分地去撞她的膝蓋:“可我們一週就這麼點相處時間。”
“那你想做什麼?”
“跟我一起壓馬路,一起騎車,一起畫石膏娃娃,一起運動,一起喝奶茶……”說到最後一個時,他害羞地瞄了一下她,音量降低,說,“用一根吸管的。”
他說完又覺得自己理直氣壯,音量開始提高:“你還有這麼多沒和我做。”
“……”路洱歪著頭,看著他,哄一個小孩一般,“高考完,我再陪你做。”
阮西顏表情不太高興,但說話的尾音還是揚著的:“那,好吧。”他突然探上身子,望著她沉甸甸的眼皮,“黑眼圈怎麼還不消,背著我,不好好睡覺嗎?”
路洱簡單揉了揉:“接了個補習的活兒,中午沒什麼時間睡。”
“……”阮西顏聲音低了,像是在自言自語,“果然還是讓我來比較好。”
路洱看著視窗外,緩解一下眼睛疲勞。這一緩解,她看見了林蘭煙。她旁邊站的那個女生,路洱還有印象,叫李嫻靜,她和她在夏令營遇見過。
林蘭煙和李嫻靜在路邊聊了什麼,就手挽手,消失在視野裡。路洱收起目光,筆杆子輕輕碰了碰出神地盯著她的阮西顏的頭:“你也跟我學。”
“嗷。”阮西顏誇張地發出一聲,又乖巧地回應她,“哦。”
-
百日誓師後,大考小考月考,都整齊地排著隊,一週複一週,一個接一個地轟炸著高三生。
“要記得在每一次考試裡反思,吸取下一次不足。等到高考前,你把所有知識吸收完了,從基礎題裡一分一分地揪出來,考到六十分就不難。高考就是這樣,沒什麼緊張的。”
一個下午,禿鷲主任路過剛被通知體育課被占用的十八班,隨性發表了這番激情演講。
全班像一條死河,毫無反應,隻有幾個同學像翻肚皮浮出水麵的白眼魚,麵色懨懨地回應著。禿鷲主任掃視一圈,對門口的鄧連春說:“皇帝不急太監急啊。”
鄧連春帶笑點頭,在主任走後,他冷硬著神情:“都打起精神來,就你們累,老師不累嗎?”隨即他緩和了些態度,鼓勵全班人說,“還有七十來天,熬過這七十來天,你們就能解放了。”
大家有氣無力地說“知道了”。一節枯燥的物理過去了,下節到了英語。
英語科代表剛擦了黑板,準備按順序叫同學上來默寫單詞和片語:“這次是,陳想,王智磊……”
單詞默寫完了,同桌上來批改。同桌批改完了,英語科代表再把黑板擦了個乾乾淨淨。
這一輪結束了,米娜老師還是沒出現。底下嘁喳聲逐漸藏不住了,剛開始是一兩聲,後來像雨後春筍,傳染了大半個班。
路洱拿最新的模擬卷,低頭正寫完形填空,不知道為什麼,心像躺在鞦韆上似的,總是搖來搖去。
一個男生突然從門口跑進來,高著聲音叫:“這節課自習!”
“為什麼啊?”
“老師……老師被送去醫院了!”
路洱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沒人知道事情起因,隻知道三中高三樓忽然停了一輛嗚啦嗚啦的救護車。正是上課時間,樓下沒有什麼圍觀人群。一群老師和幾名白大褂的醫生在辦公室簇擁著,像一個圓圈,緊接著,圓圈就向救護車移動了。
那個男生還是去向化學老師請教問題,恰好看見的。原來抱了看熱鬨的目光,踮腳去看,結果發現擔架上躺的就是米娜老師。
“老師生了什麼病嗎?”幾個女生焦急地問,她們都是最喜歡往米娜老師辦公室跑的那批。
“不知道。”
“老師麵色好像一直不太好,特彆白,麵板快要透明的那種……”
一個男生說:“我之前找老師麵批,就見老師在吃什麼藥,沒看清,可能是什麼比較嚴重的病……”
他一句話引得十八班人心情變得無比沉重。班級紀律瞬間不複存在了,大家都在討論,都在憂心忡忡。
每到這個時候,班長應該出麵,喊大家自習,維護班級正常秩序。
但路洱遲遲沒張嘴,她坐在原地,像一尊從誕生起就低著頭的雕像。
還是副班長說了話:“大家先安靜,老師被送去醫院了,肯定會沒事的,我們先好好自習。”
十八班人勉強靜了下來。空氣裡依然籠著一層令人心悸的恐慌。
路洱讀了幾遍題乾,開始往下做題。第一個單詞她卻好像讀不懂了,tailor,present,nservative……這些是什麼意思?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學英語。
路洱根本控製不住手指頭的發抖,她丟開筆,在心裡反複地為米娜老師祈禱著。
到了晚自習,依然沒有一點兒訊息傳來。路洱正在位置上坐著,同學首尾相接地通知了她一件事情:班主任在外麵找你。
路洱走出教室,鄧連春手裡牽著米恬,表情充滿歉意地看著她:“打擾你了,班長,英語老師現在還在醫院……她的女兒,在那邊待著不好,她也不想跟辦公室老師走,就說想跟你呆一塊。”
“你今晚,能跟她一起睡嗎?教官那邊,我通知過了。”
路洱輕輕點過頭,從鄧連春手裡牽過米恬。米恬小臉煞白,像一個丟了魂的傀儡,任由她們將她在手裡轉交著。
“老師,”路洱望著他,把魘著她心底的事情問出口,“老師……她還好嗎?”
鄧連春好半晌沒說話,看了眼米恬,又斂下臉:“這不好說……你知道,英語老師有心臟病在身上,平時帶一個畢業班,人辛苦,身體又不好,這心臟病就像個定時炸彈……”
“醫生說搶救過來了,現在還在休養,但具體情況,還得看看……”
路洱喉嚨裡燒開了般,燎著火辣辣的疼:“我知道了,老師。”
下了晚自習,路洱拉著米恬的手往宿舍樓走。
雙腳像是遊著,直到遊到梧桐樹底下時,身後驀地響起一個聲音。
路洱掉了頭,阮西顏嘴裡正喘著氣,大跨步跑到跟前,神色深重地凝視著她:“小路老師,米娜老師的事情,我剛剛才知道……”
“……”他氣喘勻了,又不知道說什麼了,“你還……好吧?”
路洱搖頭,兩片嘴唇閉得很緊。
“不要擔心。”阮西顏揚起手,落在米恬低垂的腦袋上,“一定會沒事的。今晚好好睡,我們明天下午,一起去看米娜老師。”
路洱點頭,說:“好。”
回了三零六,黃玲玲看見路洱拉著個小女孩,剛驚恐地張大嘴,又瞧見兩人如出一轍的神情,便懂事地合上了嘴,沒有多問。
米恬整個過程都很沉默。從她被交到路洱手上,阮西顏摸了摸她頭,她和路洱回到宿舍這些過程,她都像啞巴了,沒有吱過任何一聲。
燈熄了,路洱掀起自己的被子,讓米恬先爬進去。
兩個人在寂靜的黑暗裡,都懷抱著一顆沉甸甸的心。
路洱感知到米恬靠了過來,伸手貼住她的腰。路洱主動敞開胸口,讓米恬能把臉藏進她的小腹。
小腹正在被一滴又一滴的水濡濕,淚水穿過短袖,暈在她肌膚上。冰冰涼涼。
米恬連哭都沒哭出聲。
路洱將米恬攬得更緊,輕輕地對她耳語:“沒事的。她會好好的。”
她這麼好,她一定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