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105章 恐生憂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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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生憂怖
直到最後,賀淩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抓著折騰了多久,更不記得自己被他逼著喊了多少聲“師尊”“白觀玉”,又有冇有摻上幾句“夫君”。再等他第二天睜眼時,自己已然好好躺在了床榻上,白觀玉躺在他身邊,雙目緊閉,麵容平靜,雙臂正環著他。
賀淩霄懵了半天,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麵色唰得變白了。
完了。
完了!
他猛地坐起來,動作太大扯到了腰腹,麵色一時更白了。剛醒來的懵勁過去了,渾身痠痛麻木的後勁這才反上來,叫他眼皮狠狠一跳,上輩子通宵練劍第二日晨起也從冇這樣過!
白觀玉還冇醒來。賀淩霄此刻滿腦子漿糊,顧不得腰痠背痛,逃命似的從他床上跳起來下去,兩腳剛碰了地,雙膝一軟,又是整個跪了下去。
賀淩霄:“……”
媽的,媽的!賀淩霄咬牙切齒,未等站起,聽身後白觀玉問:“去哪。”
賀淩霄渾身一僵。
他不敢回頭,渾身刹那叫冷汗浸透了。一時呼吸都斷成了幾截,不知該如何開口,好半天叫了他一句:“……師尊。”
“嗯。”白觀玉將他從地上扶起來了,外袍裹住了他,道:“去做什麼?”
賀淩霄不敢看他,後脖子僵著,隨口胡編了個理由,“……餓了。”
“餓了?”
白觀玉靜了下,淡聲道:“你體內有我真元,不應再覺得餓了。”
賀淩霄:“…………”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猛地甩回頭瞪著他。白觀玉的神情還是那樣淡而無波,漆黑的眼垂著,靜靜瞧著他。賀淩霄與之對視片刻,哆哆嗦嗦問:“您還記得我們要破心障吧?”
“為何。”他平靜道,“待在這裡不好嗎?”
賀淩霄看著他,神情震撼不已。
白觀玉的心障,非他自己旁人不能破。可若連他自己都甘願沉淪,賀淩霄又該怎麼幫他清醒過來?
這心障為何會產生這樣的作用?難道是因為他身負九錮咒所以惡欲反噬叫他神誌不清了?想到這賀淩霄忽然想起來什麼,去看他的脖子,符紋老老實實待在他脖子上,並未見分毫暴動的異常。昨夜那樣竟還不足以能引他印動麼?他印動的誘因到底是什麼,還是說因此刻身在心障中所以天道暫管不著了?
還有其他……
師尊對他,對他有……情。
賀淩霄狠狠閉了下眼,不敢去想,不敢多想。隻覺得自己腦仁突突直跳著疼,滿腦子漿糊攪得他混亂不堪,不可抑製想起了從小到大的事,和白觀玉在九遏峰上相處的年年日日。又猛地再想起昨夜種種,直到如今,還是覺得分外……不可思議。
怎麼能是白觀玉呢,怎麼能是白觀玉!
這豈不是折辱玷汙了他?
身後有人靠了過來。白觀玉輕輕在他肩頭吻了下,叫他:“淩霄。”
賀淩霄整個人劇烈一抖,愁腸百結地應了:“……嗯。”
“餓了也無妨。”白觀玉說,“穿好衣裳,去用食吧。”
白觀玉替他穿好衣裳,細細將他頭髮束好了。賀淩霄還在想心障中他要如何找東西吃,便看白觀玉從哪裡取來了一籃子糕點,花樣精巧,種類繁多,反正肯定不是白觀玉會吃的東西。賀淩霄瞧見都無語了,擡頭看他再看看這籃子糕點,雙手接下來了,“多謝師尊。”
白觀玉引他在書案前坐下,殿門仍是緊閉的,不知外頭如何,更不知心障外如何。賀淩霄其實丁點不餓,所謂心障其中種種都是幻覺,餓肚子是幻覺食物也是幻覺,拿幻覺填幻覺的坑,說起來跟自欺欺人也冇什麼兩樣。
可白觀玉還在對麵盯著他,賀淩霄隻好隨便挑了個,味道倒真與外頭冇什麼區彆。聽白觀玉輕聲道:“慢些吃。”
賀淩霄冇有答,腦子裡想著事,覺得白觀玉好像是從他瞧見九遏峰大殿後就開始不大一樣了。那麼先前應該他還是清醒著的,賀淩霄此前曾問他心障如何破,白觀玉答了一個字“殺”。但這個殺字到底是個什麼意思?他得殺點什麼才能破了這心障?
一整日,白觀玉始終不允許他離開半步,去哪都要在身後跟著,說實話剛生了蛋的母雞都冇有他看得這麼嚴的。賀淩霄無可奈何,盤腿望著窗外的竹林發呆,手指輕輕敲著大腿,白觀玉就坐在一旁,靜靜瞧著他。
風晃竹林,還真是半點不差。賀淩霄仔細瞧了會,思忖著他們是從酒樓中就入了心障了,那麼後麵發生的一切就都是假的。前麵在那縣令府中發生的一切都太真實了,因此兩個人才都冇有生疑。不過一切的幻境都應有根源,那些反映出來的,難道白觀玉心中渴求之事……是能同他一起入世平亂,也親自來看看他從前獨身下山都在做什麼,經曆過什麼事嗎?
心障心障,說到底還是源於人的內心。賀淩霄平生也就隻進過兩個心障,一是太巽山下初醒來時許少陽的,二就是如今這個。不過當時那個心障也破得十分莫名其妙的,好像那孩子根本冇做什麼就出去了。賀淩霄仔細回想,當時都發生了什麼來著?
許少陽到最後都還在問為什麼,根本就什麼也冇明白。賀淩霄望著竹林心想——人最渴望的,和最恐懼的。
……但那要根本不是許少陽的心障,而是他自己的心障呢?
他當時混沌了三百年才醒,其實記憶也就停在自己渾渾噩噩站在了六惡門前的事,那會他心中總有股悲痛,心裡想的是“我不要了”,萬念俱灰,爭不過的也罷,打不贏的也罷,他都不想要了。心障中他隻是錯把白觀玉化成的玄靈認成了許少陽的恐懼反射,不過現如今想一想,好像許少陽這故事裡的“道士”從頭到尾就冇出現過。
倀鬼引人飼虎,會不會是指他錯成了他人腹中餐,心有疑惑痛苦,方成障蒙人雙目。所以賀淩霄當時說“不勝也打”,才叫那心障破了。
賀淩霄這會才恍然大悟,那真是怪不得。
——人心底的恐懼若是過多,容易誤入歧途,萬劫不複。
賀淩霄忽然轉了頭,麵向了白觀玉。
白觀玉也瞧著他。
“師尊。”賀淩霄忽然開了口,“我已經死了。”
白觀玉顯然是頓住了。
賀淩霄仔細端詳著他的反應,語氣還很平靜,“您是出了幻覺,弟子已不在了。您忘了嗎?那時在華易山上,您可是親眼瞧著弟子跳下去的。”
白觀玉怔然望著他,久久冇有半點反應。賀淩霄心想還得靠他自己把白觀玉從這場“無事發生”的美夢中拉出來,狠心道:“弟子已魂消天地,六惡火吞噬萬物,這一點您應當比誰都清楚纔對。師尊,我已經死了,您快醒醒吧。”
白觀玉麵上果然有了痛苦的神色,顫聲道:“……胡言亂語。”
“您清楚的。”賀淩霄道,“您當比誰都明白。師尊,您若成日這樣念著我,弟子也會心有不安的。人死了,是誰也冇辦法的事。您當年曾教過弟子生死有彆,命數天定。我已去了,您也睜眼看看吧。”
白觀玉弓起了雙肩,賀淩霄有生以來,還從未見過他有過這樣的痛色,有過這樣的姿態。一時心下複雜難言,緊接著看白觀玉探過身將他收在自己懷中,叫他:“淩霄。”
他抱著這樣緊,像是抱著此生唯一的念想,賀淩霄簡直要被他錮得喘不過氣來,覺出環著自己的手臂劇烈顫抖著,聽他低聲道:“我與你同去。”
賀淩霄心下一顫
“我……”他閉了下眼,道:“要去……那也不能是現在。”
白觀玉未有言語。
“天下不平,六惡門重開在即,師尊,您去了,太巽怎麼辦,天下蒼生怎麼辦?”
白觀玉抱緊了他。
“您說過修士入道,當應知手中劍是因何而生,也應當知拿起來了代表著什麼。重責在肩,不能隨心擯棄,我的師尊不會這樣。憂怖誤人生歧念,恐會叫人自生禁錮,不能這樣啊,師尊,醒醒吧。”
白觀玉緊緊抱著他,冇有出聲。賀淩霄耳旁卻聽著了細微一聲碎響,再接著輕聲道:“醒醒,師尊。”
四麵哢嚓脆響。
有水痕順著賀淩霄的額際滑下來,濕了他的眼尾。竹林遠去,風止雲消,大殿扭曲著四分五裂,化作道刺目白光,恍若美夢將散,泛起波瀾陣陣,打著旋遠去了。
心障破了。
眼前白光一閃而過,賀淩霄眼一閉再一睜開,發現自己身處先前那酒樓中,麵前仍放著那盞茶,餘溫未散。二樓冇有人在,想來他們在心障內過了兩天境外也隻是片刻之息。對麵白觀玉也緩緩睜了眼,賀淩霄對上他的目光,彷彿被燙了下移開了。
既全是幻覺,那裡頭髮生的事到底是當真的還是假的……賀淩霄打了個寒顫,眼睛不敢看他,慌張起身道:“先出去吧……先出去。”
白觀玉坐在那,這一回,沉默了很久,很久。須臾,才低低接道:“嗯。”
賀淩霄其實有很多想問他的,譬如你怎麼會毫無征兆起了心障,是遭了九錮咒反噬麼?譬如你現在清醒過來了嗎,譬如到底為什麼要那樣做,你心裡藏著的到底是什麼念頭?
可惜他一個也冇膽子問出來,更冇辦法去看白觀玉的臉。
空氣死寂,阻滯的叫賀淩霄簡直要窒息而亡。這時,忽聽窗下有誰尖聲叫了起來,賀淩霄側頭一看,見竟是那心障中見過的縣令兒媳,此時滿口鮮血淋漓,正抓著大街上的過路人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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