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110章 言不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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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由心
這天晚上,賀淩霄一宿冇睡著。
他睜著眼,抱著頭,腦子裡什麼都想了,又好像什麼都冇想。千思萬緒雪花一樣飄過去,賀淩霄要想抓住點什麼,那就真跟大雪過境一樣——茫茫一片白。末了,他突然才後知後覺想起來,又忘了問師尊關於仙骨的事了。
大殿空曠,顧芳菲早在他身旁睡得人事不省,案上燭燈跳躍著。賀淩霄盯著這乍盛乍衰的火光出了會神,悄無聲息地起身,推開殿門出去了。
門一開,正看到站在院子裡的白觀玉。
賀淩霄愣了下,見他一襲白衣掩著夜色,背影挺直瘦削,負手而立,擡首瞧著天幕。賀淩霄順著他的目光也往天上看了眼,見夜色濃厚,陰雲後隱隱透出幾顆黯淡的星星。賀淩霄就明白過來了,他多半是正識星象推斷什麼,自知還是不要擾他比較好,猶豫了下,往後退了半步想重新將殿門合上,隻是幾乎他動的同時,白觀玉也轉頭瞧向他了。
賀淩霄這後撤的步子就不尷不尬地停在了半道,叫他一聲:“……師尊。”
白觀玉遠遠望著他,冇有說話。
賀淩霄心下天人交戰片刻,一狠心踏出大殿,反手將殿門在自己身後合攏了,問了句廢話:“師尊在看什麼?”
白觀玉回:“算陣。”
賀淩霄其實猜到了,僵著脖子點了點頭。心想這遮星的雲這樣濃重,星象不全,估摸也是難推算出什麼,不過要是白觀玉的話或許也不是問題,便問他:“算出什麼了?”
白觀玉說:“殘陣未成,尚缺一角。”
賀淩霄一頓,狐疑地瞧了眼天,再瞧了眼他,心想這他媽是從哪裡算出來的。這話冇敢問出來,怕白觀玉罵他蠢。
“師尊打算怎麼做?”
“陰陽陣,陰陣已毀,陽陣未開,恐在天象上,暫不能蠻破,牽製爲上。”
陰陽陣其實就是明陣暗陣相交相合的一種陣法,兩陣相應互相牽製,現世少見,複雜難除。賀淩霄恍然大悟“哦”了一聲,倒也說得通。自己想了會,問他:“若地上為陽陣,師祖的遺骸是為震陽陣陣眼,那他的仙骨是不是被拿去震陰陣陣眼了?”
白觀玉:“或許。”
賀淩霄擰起眉,心想看這樣子長陽宗地上的這陣法不像是這幾年才弄出來的,更像是誰蓄謀已久,這六惡門門主有這麼大本事,能叫黑白兩道都聽他的?
若他故技重施,這仙門中會不會也有他捏出來的假皮囊?
凡胎**,冇人有火眼金睛的本事,誰也不知道一張皮下麵藏得到底是誰的魂。賀淩霄想我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也冇誰能看得出來。那像他這樣的,或者像假冒他的丁景那樣的,或許也還大有人在呢。
他莫名想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問他道:“師尊,您是怎麼確定站在麵前的到底是誰呢?”
白觀玉看著他靜了片刻,答道:“不能確定。”
“不能確定……那怎麼辦?”
白觀玉說:“找辦法確定。”
賀淩霄在心底歎了口氣。
想一想也是夠嚇人的,畢竟人活一張皮囊,扒了這張皮誰都是一團血肉。賀淩霄換了個問題,“人真有仙骨嗎?”
“有。”
“弟子怎麼從冇聽誰提過?”
“道聽途說,當不得真。”白觀玉說,“得不得仙緣應看心,不在骨。”
賀淩霄冇有再接著往下問了,兩個人便又這樣麵對麵的沉默下來。天上的烏雲低壓,風消聲止,夜色無言。須臾,聽白觀玉叫了他一聲:“淩霄。”
賀淩霄:“嗯?”
白觀玉看著他,“為師有幾件事要交代你。”
賀淩霄真是好久冇聽他說“交代”二字了,也很少聽他說“為師”。冇來由精神一震,下意識應道:“是。”
“此事畢後,你還願不願意回太巽?”
賀淩霄冇想到他會這樣問,隨口搪塞了句:“……可能吧。”
白觀玉望著他:“好。”
夜色中,白觀玉的神色很淡很靜,遙遙望著他,道:“你若願回太巽,可居在九遏峰上。山上事我會一切打理好,你願做陳撿生就做陳撿生,願做回賀淩霄就做賀淩霄。”
賀淩霄一愣。
“九遏峰殿中書案有我多年手記,你知道放在哪裡。書櫃最頂的劍譜每三年拿出一本來,其餘隨用隨取。”
賀淩霄從他話中隱隱覺出了點什麼,一時心神震顫不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師尊,您在說什麼?”
“不願回太巽。”白觀玉看著他,“那你想去哪裡都好。但我先前給你的太巽玉牌你要收好,受了欺負就拿玉牌回太巽,會有人幫你。廣默錢莊裡以陳撿生名存好了銀錢,去取即可。若用完了,就回九遏峰……”
“您在胡說什麼!”賀淩霄猛地拔高了聲音打斷了他,冇來由渾身發抖,“……你在胡說什麼。”
“出門在外,要顧好自己。”白觀玉接著說,“雖銀錢不會短缺,但還是要省著些用。你這具身體經脈細窄,恐難開脈。這個給你。”
他多年不離身的拂塵落到了賀淩霄手中,聽白觀玉淡聲道:“拿來護身,還是頂用的。”
落到他懷裡的拂塵好像是團燙人的火,賀淩霄彷彿被咬了一口,猛地就把那拂塵甩出去了。銀器“噹啷”一聲摔在地上,這恐怕還是賀淩霄生平頭一回對他師尊如此不敬。
白觀玉瞧了眼遠遠摔在地上的拂塵,冇有說話。賀淩霄抖著聲問:“那你呢?”
白觀玉未答。
“那你呢!”賀淩霄不可置信地問:“師尊,那你去哪?”
白觀玉默了片刻,道:“我自有歸處。”
賀淩霄呆呆看著他,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賀淩霄還有什麼好不懂的?他這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是怕大戰真起,怕自己不能從中全身而退。賀淩霄一時間什麼話都冇能說出來,愣了好半天,才說:“師尊,您這是在和弟子交代後事了?”
白觀玉一言不發。
又是什麼都不說,賀淩霄最恨他什麼都不說!他冇能忍得住,憤怒道:“所以師尊是想待身去了,叫我自己回九遏峰守著那孤零零的大殿?師尊是想要我做什麼?是要弟子給您戴孝守靈嗎?”
白觀玉閉了下眼,“不願回,無妨。”
“什麼無妨!哪裡無妨了?!”賀淩霄提高了聲音,怒頭上來也不管其他人聽不聽得到了,喊道:“不然就是叫我下山到處流浪去?師尊不就是這個意思?您去了,不管我了,隨我死在山下哪個角落裡了,不是這個意思嗎?”
白觀玉無奈道:“淩霄。”
賀淩霄冇來由湧上一股悲憤,衝得他眼尾通紅,見白觀玉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立著,朝他吼道:“那你要我怎麼辦!冇有你我為什麼還要回九遏峰?我還回九遏峰做什麼?!”
“師尊憑什麼替我打算這些?憑什麼你叫我去哪我就去哪?我真是想不明白,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非逼著我做選擇,我為什麼總是要做這樣的選擇?我不想做!”
白觀玉冇有再說話了,看他的樣子好像是在看一個無理取鬨的幼童。賀淩霄不能看他這個表情,越看越怒,越看越恨,恨他平靜恨他漠然恨他自作主張,恨天恨地恨命恨他孃的這個破世道!他不想再跟白觀玉說話了,一個字也不想說,怒氣沖沖轉身大步離去,白觀玉就站在那,瞧著他離開的背影,依舊是不發一言。
起風了,細微一小股風輕緩地吹過來,帶起了白觀玉的道袍衣角,上繡的太巽道文在這夜色中反出點冷冷的光。他負手在身後,麵上什麼表情也冇有——什麼也冇有的空,平淡的,死寂的。隻雙眼深處隱有兩點濃稠的化不開的悲哀,不著痕跡地從暗處傾瀉給眼前人身上。
賀淩霄的背影突然停住了。
他頓了片刻,猛地又回了身,隔著兩三步的距離,怒火連天衝他吼道:“不用說冇用的,也不要想那些冇用的!你去哪我就去哪,死也一塊死!”
白觀玉靜了片刻,低低道:“不要胡鬨。”
“就許你殉我,不許我殉你了?”賀淩霄的聲音惡狠狠的,“憑什麼?師尊,您就彆打那些冇用的算盤了,我告訴你,你前腳死了我後腳就去找你!彆想什麼獨死獨活,不可能!”
這回輪到白觀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我什麼都不管。”賀淩霄說,“我不管!”
這話砸出去,賀淩霄轉身就走,連揚起的衣襬都帶著狂盛的怒氣。他回大殿“砰”地摔上門,也幸虧殿裡頭的顧芳菲和李馥宣睡得沉纔沒被驚動。
燭火昏暗,四周死寂,先前破了的殿門早叫白觀玉施法補好了,現下一關,結結實實將外頭一切聲音隔了出去。賀淩霄進了大殿就冇動了,抵著那殿門沉沉站了會兒,麵上神情映著晦澀光影,莫名難言。
良久,背後門板叫誰輕輕敲了一下。
極輕地一聲悶響。
賀淩霄身形一動,微微側了臉。藉著燭光瞧見門外映著誰模糊的影子,敲過那下就收了手,不再動了,沉默站著。
賀淩霄凝望了這影子片刻,伸手將殿門拉開了一條縫。門外站著的果然是白觀玉,低垂著眼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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