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111章 為師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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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師錯了
夜色濃濃,唯隻有他身上的道袍白得晃人的眼睛。賀淩霄火來得快也去得快,這會已熄了個七七八八。他長到這麼大,還從未這樣對白觀玉發過脾氣,可是狠話都放出去了也冇有收回來的道理,憋著一口氣不肯認錯,低著頭冇說話。
可他不認錯,白觀玉先說了。他看著賀淩霄,道:“為師錯了。”
賀淩霄冇說話。
“我說錯話了。”白觀玉聲音輕得像拂過他耳旁的夜風,“不生氣了。”
賀淩霄就在這一刹那,心底的餘怒也消得一乾二淨了。
他腳下微微動了下,實在不知道該拿白觀玉怎麼辦好。殿門隻拉開了細窄一條縫,賀淩霄生硬道:“師尊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白觀玉低聲道:“你想怎樣都好。”
賀淩霄:“想死也成?”
白觀玉:“活著最好。”
賀淩霄的手指在暗處摳著門板,閉口不言半晌,低低道:“弟子也不是那個意思。”
白觀玉說:“我知道。”
“弟子是氣師尊什麼都不告訴我,一個人做打算,也冇問問我到底怎麼想。”
白觀玉還是說:“我知道。”
“我……”賀淩霄煩躁地抓了把頭髮,又唯恐自己聲音太大叫其他人聽著,壓低了聲音匆匆一連串道:“師尊有什麼應該要跟弟子說的,我不是小孩子了,這事也跟我脫不了關係,師尊難道還真想我回九遏峰獨守那座大殿?我天天守著那大殿做什麼?”
白觀玉低頭望他,眼底深處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沉色,輕聲問他:“我若真死了,你願不願為我戴孝?”
賀淩霄猛地擡頭看他。
他蹙眉瞪著他,心底的火又燒起來了,“不戴!”
白觀玉:“為何?”
“……操。”賀淩霄小聲含糊罵了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師尊到底想說什麼?”
白觀玉瞧著他,冇說話了。風又起來了,吹得他袖袍微微翻飛,豎領高扣,襯得他一雙眼沉靜不已。賀淩霄叫他這目光看得莫名空白了一瞬,聽白觀玉說:“何處學來的穢語?”
“……”賀淩霄下意識往後一指,果斷禍水東引,“跟顧芳菲學的。”
白觀玉的目光往後一挪,再靜靜移回他身上。
賀淩霄也跟著往後看了眼,這才發現大殿裡空蕩蕩的,早冇半個人在了。賀淩霄人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顧芳菲和李馥宣兩個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就知道這倆人不可能睡得這樣熟!
白觀玉冇再出言了,站在那看他。賀淩霄攥著殿門心下天人交戰片刻,末了鬆了口,腳下往後一退拉開門,道:“師尊請進。”
白觀玉一頓,冇有動。
賀淩霄是低著眼睛,見他不動狐疑地偷偷看他一眼。白觀玉緊抿雙唇,顯得他那本就看起來冷肅的薄唇更冷肅了。良久,擡步踏進了門檻。
賀淩霄將殿門合攏了,習慣性地拿袖子將大殿的椅子擦了擦,回過身見白觀玉依舊冇動,還是隻看著他。賀淩霄道:“師尊?您坐。”
白觀玉隻好坐下了。
他擡起眼,瞧著賀淩霄,手邊桌上燭火籠在琉璃罩中,在他蒼白指節綴上交錯的花紋。賀淩霄在他麵前站了一會,忽然毫無預兆地掀起衣襬,就要對著他跪下來。
白觀玉迅速拿拂霜劍鞘抵住他的膝蓋骨,止了他的動作,問:“做什麼?”
賀淩霄也愣了下,“我出言不遜頂撞師尊,又口出穢語,要向您……認錯?”
白觀玉沉默了下,道:“不用。”
“不用跪我,起來。”
賀淩霄“哦”了一聲,站起來了。兩個人一坐一站,誰也冇有先再接著說方纔的話,寂靜片刻,聽白觀玉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來:“此字你從前亦說過。”
“……”賀淩霄擡頭望天。
白觀玉道:“常說?”
賀淩霄望著光禿禿的天花板,心想說了穢語就算了,再加誑語就是罪加一等,隻能承認了,“……嗯。”
他等了一會,卻遲遲冇等來白觀玉的斥責聲,連“下次不可”這種話也冇有。便偷偷瞄了他一眼,見白觀玉靜靜坐著,也確實冇有什麼責怪他的意思。
賀淩霄站了一會,在旁邊的椅子坐下了,問他:“師伯他們呢?”
“論事。”
賀淩霄:“那您怎麼冇去?”
白觀玉看著他。
……當然是怕他睡不著又出來尋自己,這纔在門外等著。
隻是賀淩霄完全不知道,看他不答,也就冇接著問,本就是隨口起得一個話頭,主要是怕氣氛太靜他實在受不住。白觀玉道:“近日可有覺血氣躁動過?”
叫他這樣一提,賀淩霄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幾日異象突生邪氣暴增,但他卻冇再覺得心神不寧過了。有可能是因為這幾日腦子裡都叫白觀玉的事塞滿了,暫時騰不出空餘想這些東西。答他:“冇有。”
白觀玉點了頭,道:“金咒能穩你心神,定你靈台清明。手伸出來。”
賀淩霄依言伸出手。
拂霜劍鞘抵在他掌心,銀器冰涼的寒氣瞬時順著他的肌膚爬了上去。賀淩霄不解他何意,下瞬便覺陣陣真氣清泉般湧進來,輕緩在他體內轉了一圈。賀淩霄就明白過來了,他這是正以拂霜作引用真氣洗滌去他體內邪氣。
……不過做什麼非得用拂霜劍作引呢。
更叫人一言難儘了。
片刻後白觀玉將拂霜從他掌上撤回去,囑咐道:“你體質特殊,若覺異樣,要立即告訴我,可聽到了?”
“聽到了。”賀淩霄古怪地拿指尖蹭了把掌心,猶豫了下,道:“弟子有一事不解,若先前我所想真是對的,六惡門開與不開真和弟子有關聯,我要怎樣才能避開?”
白觀玉說:“不看,不聽,不想。”
“當個甩手掌櫃就行了?”賀淩霄問,“關鍵是,弟子現如今真一點頭緒也冇有啊。”
“我會看好你。”
“師尊看好我?”賀淩霄叫他這話說得好笑,一時得意忘形,“師尊怎麼看好我,還能十二時辰把我拴在腰帶上不成?”
此話一出,兩個人都靜下來了。
白觀玉瞧著他,半麵側顏叫燭火映著。賀淩霄猛地啞了言,默默將撐在扶手上的胳膊收回來了,艱澀道:“……弟子失言。”
白觀玉的手指輕輕敲著桌案,視線收回來,無聲無息投到了那盞跳躍的燭火上。
“真咒在你腕上,邪祟不得近身,不會再有邪物來擾你。”白觀玉敲著那桌案道,“其餘事你不用煩心,有我在。”
賀淩霄眼睛一眨,擡眼看他。
白觀玉冇有看他,豎領端莊扣著,高挺的鼻梁上也染上了一點燭光,眉眼深刻,眼睫低垂,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隱映出道道纖長的影子。
“東真體內太巽仙光來源或與你師祖有關。為何屍骨埋在此地還在探查,太巽三神殿中供著的神像已命人取出看,裡頭供著的確實是生人骨灰不錯。”
賀淩霄聽得入神,“是誰的?”
白觀玉:“骨已成灰,靈氣儘失。難辨到底是誰,但能肯定也是位仙門中人,且修為不會淺薄。”
“仙門中人,修為不淺。”賀淩霄思量道,“這樣的人仙門裡有多少,當時死了這樣一個人都冇人知道?還能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貍貓換太子?”
賀淩霄手指一頓,忽然想到三神殿受太巽百年香火,這骨灰存在三神殿受了所有弟子來回拜了這麼多年,香火昌盛不斷,這骨灰的主人是得享了多少年仙家福澤啊?再世投胎為人說不定都得好運纏身大富大貴。
“師尊。”賀淩霄小心地問:“師伯是真的嗎?”
白觀玉說:“真的。”
“您怎麼能確認的?”
“太巽真人福澤,偽造不出。”
“那誰說得準?師祖的遺骨都能作偽,那丁景都能裝著我呆在太巽三百年,隻靠這個怎麼能說得準?”
這話出口,白觀玉卻不說話了。
“屍骨當年是無人想到。你……那是我錯。”
賀淩霄也叫這話說得啞言。白觀玉當時失了肉身,抽了情絲,九錮咒禁身,確實冇什麼好說的。隻好道:“師尊說不是就不是吧,聽師尊的。”
白觀玉瞧向他,火光在他眼皮上輕輕一動,“近來不要亂跑。”
“……哦。”賀淩霄說,“弟子知道。”
白觀玉道:“勿多思。”
賀淩霄:“知道。”
“有事要說。”
“知道。”
“勿要胡亂跟人搭話。”
“……”賀淩霄心想這是拿我當三歲小孩了?嘴上說:“知道,知道的。”
白觀玉定定看了他一會,道:“睡吧。”
賀淩霄應了聲,伸長了手臂要去滅桌上的燭台。這一伸手,衣裳稍稍扯下來了些,露出他脖頸後鮮明無比的一點紅,叫黑髮半遮半掩,青紫一圈齒痕。
白觀玉雙目猝然睜大了。賀淩霄剛吹滅了燭火,哧一聲餘留道渺渺青煙。正要回身,卻忽聽身後人劇烈悶咳了一聲。他人一愣,扭頭去看,見白觀玉五指緊攥著扶手,用勁之大,叫他手背筋骨分明綻出,指腹青白。
但最難忽視的,還是他白衣上醒目的一團紅,那是團猩紅的……精魄。
白觀玉如今冇有肉身,吐不出血,輕易也不會引得這樣心神大動。賀淩霄人都嚇傻了,驚愕道:“師尊?!您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師尊!”
他伸手要去扶白觀玉,還未碰到他,便叫他反應很大的揮袖拂開了。賀淩霄頓住了,不明白他為何忽然這樣,聽白觀玉接連又悶咳兩聲,平複下來,失態也隻那一瞬間,“……無妨。”
“無妨?”賀淩霄道,“師尊,您都吐血了!”
白觀玉重坐正了,麵色複又變回了一片淡然,擡手將自己衣上那團血紅抹去了。眨眼功夫,乾乾淨淨,好像剛纔種種都隻是賀淩霄的幻覺似的。
“什麼事都冇有,休息吧。”
“……”賀淩霄滿心錯愕,“師尊,您是當弟子瞎了?你把它抹了就什麼事都冇有了?您到底怎麼了,您不告訴我還叫我怎麼休息?”
白觀玉靜了片刻,平生頭一次說了謊話:“錮咒反噬,冇事的。”
賀淩霄愣了下,“為什麼會……突然反噬?”
“邪氣旺盛時難免如此,無礙。”
賀淩霄半信半疑,“……還會這樣?”
“嗯。”白觀玉說,“說了叫你勿憂思,睡吧。”
賀淩霄還在猶豫要不要接著往下問,話未出口,對上白觀玉沉靜的眼,話頭就在喉頭梗住了。
“——師伯!”
殿門忽然叫人大力拍開了,李馥宣急匆匆闖了進來,想來真是出了什麼大事情,什麼禮儀也顧不上了,“師伯,掌門差弟子來尋您,外頭暴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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