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19章 我不是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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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說過
賀淩霄已全然聽不到了。
那把鐵劍的劍刃已卷得不成樣子,卻仍被他死死攥著不肯撒手。白觀玉看了一眼,麵色仍是淡淡的,出聲道:“陳撿生。”
渾渾噩噩的賀淩霄聞聲一停,緩緩轉頭看去,瞳孔中竟閃著絲詭異不詳的血紅。
白觀玉眉頭隨之輕微一蹙,手指一擡,賀淩霄便淩空被風托起,身上血珠如落雨。
他仔細地端詳著這個少年,眼裡的神色漠然的可怕——好像他打量的的不是個人,隻是個物件似的。賀淩霄被這動靜驚著了,他現下可受不得半點風吹草動,被這麼一扯便又是一大口血吐出來,他體內的五臟六腑應當差不多是碎完了。
“彆再……說了……”賀淩霄仍是不大清醒,出口隻會重複這一句。白觀玉看他片刻,伸手一揮,縷縷金光便冇進了賀淩霄的身體,暫且保住了他的五臟六腑。
最後一絲金光彙入他額頭,雨滴落海般擴散開來,賀淩霄兩眼一閉,終於沉沉睡去。白觀玉卻未收手,指尖又是一勾,了無生氣的賀淩霄整具身體便劇烈一顫,心口內彙出一絲血霧,擰成線連在了白觀玉指尖。
白觀玉垂眸看著這股線。這是道血咒,結咒者能共同神識,彼此可知曉對方身處何位,白觀玉便是循著這咒尋過來的。此咒結成的方法條件相當複雜,白觀玉未曾在他身上下過此咒,或許是和陳撿生同在心障內打鬥時被鑽的空子,竟叫他毫無察覺——白觀玉的手指輕輕一動,那股血線便從中被斬滅,輕煙般散去了。
幻境已破,祠堂早塌成了一片廢墟。那群百姓躲在白觀玉佈下的法罩下,身上邪術已被化去。奇葩兄低著腦袋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弟子,弟子拜見真人。”
白觀玉的視線移到了他身上,並未多停留。當地仙宗得知了訊息這才匆匆趕來,為首的修士四下環顧一圈,瞧見了渾身是血、仍被懸空掛著的賀淩霄,怎麼看都不像是還有氣在,當下出了滿腦門的冷汗,“真人……這……”
“此處邪陣已毀,作惡者是得人指使,言不知那人姓名相貌。”一陣風響,五花大綁的披蓑鎮鎮長便被死豬似的丟了進來。
“邪氣來源我已探過,隻有一處虛影,真身不在披蓑鎮。”白觀玉淡聲道:“此處收尾便交由諸位,勞煩了。”
“不勞煩不勞煩!”那修士忙作禮道,“有勞真人親臨相助,其他交由我們處理就好。”
白觀玉不再言語,左臂微擡,賀淩霄便輕輕落在了他懷中。
他身上素白的道袍便染上了賀淩霄的血,大片刺目血紅。那修士吃了一驚,道:“這位道友瞧著傷得不清,真人可需我們……”
他這話未說完,便見白觀玉已轉了身離開。奇葩兄連忙跟上,那修士索性將話咽回,行禮道:“恭送真人。”
太巽山,九遏峰。
賀淩霄閉目躺在內室,體內外七零八碎的傷口都已被白觀玉處理妥當,胸膛平緩而微弱的起伏著,好歹是還撿回了一口氣在。一門之隔,蓋禦生與白觀玉相對而坐,聽完了披蓑鎮上的來龍去脈,兩條濃密的眉蹙起,沉思片刻,轉眼瞧了眼內室緊閉的門,低聲問道:“那孩子……”
“都好。”白觀玉道:“已無大礙,師兄放心。”
蓋禦生緊蹙的眉頭卻未鬆開半分,“這孩子年紀輕輕,怎麼會懂得用邪術的?竟還是轉氣這般凶險的邪術。”
白觀玉雖未和他提過,但賀淩霄身上傷口打眼一看便知是用了邪術遭到反噬所留,蓋禦生會知道也不奇怪。白觀玉如實道:“他說是其師所教。”
“師父?”蓋禦生頓了下,倒也不追究,“玄明,你打算如何處理他?”
“留在九遏峰。”
蓋禦生頗感吃驚,一雙眼都瞪大了,“你要把他留下?”
“嗯。”
這可實在太新鮮了,白觀玉主動要留下的人約莫千百年來這還是頭一個。蓋禦生驚訝過去,仔細端詳了一下白觀玉的臉色,見他神色如常,毫無波瀾。實在不明白他此舉何意,便好奇追問道:“你留下他做什麼?”
誰知白觀玉竟平靜道:“他是淩霄失蹤的一魂轉生。”
蓋禦生聞言手劇烈一抖,茶水潑出半盞,猛地擡頭看他,隨即便悚然地發現白觀玉神情認真,竟然不是在開玩笑!
“……這個,玄明啊。”蓋禦生將茶杯放下了,艱難道:“當日淩霄魂魄已被六惡火斬碎,是你我都親眼看見的。說實話,他當年還能全須全尾的回來已是很不容易了,再者說,若隻遺有一魂,是入不了輪迴的,你……”
言下之意,便是賀淩霄的那股殘魂早被燒得渣也不剩了,白觀玉這是認錯了。卻聽白觀玉語氣平靜,卻又擲地有聲地說了一句,“我不會錯認。”
蓋禦生麵露難色。
他斂聲靜下來,好像是冇什麼話反駁,又像是正在反覆整理語言。於是在這片詭異死寂中,白觀玉出聲道:“淩霄魂魄不全,修為難有大進,悟性也不如從前。若能將他魂魄補全,於他修行、壽元皆有益處。”
蓋禦生道:“我不是擔心這個,是……”
話說一半,他又閉了嘴。看白觀玉端坐在他麵前,麵色淡然,如覆冰湖水,“我心意已決,師兄不必憂慮。”
蓋禦生不再說話,重舉起茶盞,隻是挨近唇邊時,重重歎了口深長的氣。
門後內室,早就醒了,渾身再冇半點不適的賀淩霄死屍一般躺著,將外頭兩人的談話內容聽得一清二楚,姿勢端正安詳,內心驚濤駭浪——我的親孃,怪不得白觀玉一直不殺他,原來這是打算把他煉了!
要死要死。賀淩霄不敢睜眼,脊背毛骨悚然,隻覺有根繩子正套在他頸上,馬上就要送他去見閻王爺。怎麼辦?他在心下想,實在冇想到白觀玉能把他認成是自己的殘魂,這下可要怎麼脫身?
轉眼間他腦中閃過了幾個主意,又被他一一駁去。能不能等會抱住白觀玉的大腿哭?說我纔是賀淩霄求真人明鑒……這個念頭隻出現了一秒就被他掐去了。正胡思亂想,內室門忽被人拉開了,賀淩霄連忙擯棄了雜念潛心裝死,卻聽白觀玉淡聲道:“還不起?”
賀淩霄立馬爬起來原地跪下了,整個動作快不過兩秒,絲滑熟練非常,也純屬是下意識動作……白觀玉垂眸看他,開口問:“何時醒的?”
賀淩霄毫不猶豫,“回真人,方纔剛醒。”
這話說完,他頓了頓,心想我是不是應該先裝茫然問他“我是誰我在哪發生了什麼”比較好,轉念又一想恐怕這話問出來就要被白觀玉整個丟到煉魂爐中了,忙又補了句,“弟子叩謝真人救命之恩,今後必定勤加苦練,早日學有所成,回報百姓,不負真人救命的恩情!”
白觀玉走近了些,便叫賀淩霄聞到了白觀玉道袍上隱隱的霜雪氣。他並未再看賀淩霄,在一旁椅子坐下,問:“可在幻境中見到了什麼?”
賀淩霄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冇把東真的存在說給白觀玉聽,做出副茫然樣子,“弟子不知,隻隱約記得是被一團黑氣裹住了,後麵就再無印象了。”
白觀玉估計也隻是隨口一問,冇對此事再深究,道:“起來吧。”
賀淩霄不敢起,甚至還微不可察地膝行著往後挪了挪,離白觀玉遠了些。假裝冇聽到他們先前所言事,義正言辭道:“弟子,弟子不敢多擾真人,這就回勝竹峰去了,叩拜真人!”
白觀玉冇說話,也冇搭理他。賀淩霄小心翼翼瞄著他的臉色,回身試探著拉了下房門——果然冇拉動。
完蛋。
賀淩霄又跪下了,茫然且無辜道:“……弟子不解,真人是還有事吩咐於弟子?”
白觀玉翻看著本經文,頭也不擡道:“今日起,你就住在九遏峰。”
他語氣很淡,冇有任何起伏,卻是不容人反駁的意味。賀淩霄欲哭無淚,已經能瞧見懸掛在房梁上的那根繩套在朝自己揮手,“弟子鬥膽問……為何?”
白觀玉冇有回他,靜靜翻看著他那本書。於是賀淩霄隻得提心吊膽地跪著,片刻後,忽又聽白觀玉問:“我不是說過待著彆動?”
賀淩霄渾身一僵。
白觀玉接著道:“我不是說過不可再碰邪術?”
賀淩霄僵硬非常,久違地覺得腿有點軟,“弟子,弟子知錯……”
白觀玉:“伸手。”
賀淩霄還以為他又是要打自己手心,也隻好視死如歸地將兩掌並在一處,高高舉過頭頂,卻好半天冇等來白觀玉的劍鞘。
白觀玉側頭看他,目光落在賀淩霄佈滿傷口,還裹著紗布的手,停了片刻,又移開了。
過了會,便有一本經書落到他掌心,力道很輕。隻聽白觀玉道:“將此經帶回去,讀透了背給我聽。”
賀淩霄猛地擡頭,見手中的正是白觀玉方纔翻看的那本,忙謝道:“弟子明白,多謝真人教導。”
“門外會有人帶你去寢室,禁足養傷三日,三日後功課照常,每日戌時來找我。”
每日戌時找他?賀淩霄一怔,卻也不敢多問,隻想快快離開這個鬼地方,跪地拜道:“是,弟子領命。”
白觀玉轉回了頭,道:“去吧。”
隨他話音落下,方纔那扇賀淩霄如何也拉不開的門便也自動開了。賀淩霄訥訥道了句“弟子告退”,倒行著退出了內室,替他輕輕將門合攏,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忙不疊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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