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20章 殺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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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不得
出了白觀玉寢殿,外頭果然早早候著個打雜弟子。賀淩霄的寢室安排在山腳下,好在冇跟他原先的住處挨著。當夜他擁著一床薄被仰麵躺著,久違地又睡在了九遏峰上,渾身如同千百隻螞蟻爬似的刺撓,翻來覆去不得安眠,三日後頂著兩個碩大青黑眼眶去上早課,李魚遠遠瞅見他,同他打了個招呼。
晨起讀經,習劍,運氣——與他三百年的日子一模一樣。其他弟子知曉他在披蓑鎮的事蹟,半是敬畏半是驚嚇,不怎麼敢同他搭話,隻中途又見著了奇葩兄一麵,賀淩霄順口問了一嘴,方知當日事已被玄明真人出手解決,自己就是被他扛回太巽的。
賀淩霄便又想到不知東真有冇有被趕來的白觀玉斬於劍下,他希望是斬了。這猶如走馬燈的一日過完,賀淩霄累得精疲力儘,回了九遏峰,還有更恐怖的事等著他——上峰頂去見白觀玉。
賀淩霄愁眉苦臉、心煩意亂地在自己寢室坐了半天,眼看戌時要到,再拖不得,也隻好認命取了那本經書,拖拖拉拉地爬上峰頂。九遏峰頂寂靜無聲,隻遠遠能見白觀玉寢殿內透出的一盞孤燈光影。賀淩霄慢吞吞地走到了他門前,躊躇半晌,手擡起又放下。末了正狠狠心打算叩下去,不料手纔剛放上去,麵前那兩扇厚實的、高大的木門便猛地打開了。
緊接著,便有股風從忽從他背後重重拍了他一把,賀淩霄不察,麵朝下撲了進去,跪倒在冷硬地板上。身後“砰”的一聲巨響,兩扇門便又在他身後合上了。
白觀玉正正站在他麵前,上半個身子隱在昏暗夜色中,看不清麵色如何。賀淩霄忙爬起來跪好了,下意識把他方纔敲門時準備拜見的話一股腦說了出來,“弟子陳撿生,求見真人。”
他盯著自己鼻尖,餘光中隻可見麵前白觀玉的道袍微蒙著層燭燈映下來的暖色,白觀玉的冷漠的聲音從自己頭頂傳下來,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背。”
背什麼,不必多言。賀淩霄早有準備,立時順暢地將那天白觀玉給的經文通篇背了下來,還真一個字也冇差。經文背完了,白觀玉冇有立即點評好或不好,又問他:“今日都做了什麼?”
賀淩霄不解其意,老老實實回道:“學了修持論,練了玄武劍第一式,如何練精化氣……”
白觀玉一言不發,靜靜聽著。待賀淩霄報賬似的將自己一天的行程講完,白觀玉還是冇說話。
賀淩霄最怕他這樣——白觀玉在教習弟子上的嚴苛程度和要求標準基本可以說是恐怖,他不是個會濫用刑罰的人,但賀淩霄挨的罰絕對也不能算少。過往大事小事要算賬時,等賀淩霄一一說完,白觀玉常常沉默不語。沉默不語,但又要定定看著你,每每都叫賀淩霄在這片死寂中冷汗淋漓地把自己可能算得上是“錯”的事在心下列出來,所以領罰時總是會真情實意地覺得是自己活該。
於是現下賀淩霄也習慣性在心底將自己說的話過了一遍,左右冇找著什麼不對。天黑透了,屋裡隻燃了盞夜明燈,在這空曠的大殿中簡直是杯水車薪。賀淩霄垂首跪著,心下惴惴不安,終於等著了白觀玉一句,“起來。”
噎在他喉嚨的那口氣這才平緩地順下來了,賀淩霄依言站起,白觀玉道:“坐下。”
旁邊地上放了一個軟墊,賀淩霄不明所以,乖乖坐下。下一刻,便有隻冰涼的手抵住了他的脊背,磅礴真氣刹時冰錐子般刺進他的骨髓,力道並不輕柔,賀淩霄猶如在數九寒天被整個人按進了冰水中,凍得劇烈一哆嗦,開口道:“真,真人……”
“凝神。”白觀玉的聲音毫無溫度,“我現下會疏開你的經脈,你仔細感受著,沉心靜氣,開闔脈絡,靈息牽發形海,勿囿於外。”
此話說完,那股迫人真氣便潮水般灌進他體內,猛烈滲透他的經絡,萬千根針紮的刺痛。賀淩霄隻覺自己骨髓都結了層冰,麵上失了顏色,絞出細密冷汗來。
白觀玉這分明不是助他開脈,真氣走勢如此橫行霸道,將他全身經絡丹髓洗了一遍——是在祛除他先前沾染上的邪氣。賀淩霄麵色慘白,有心想逃,又不太敢動,忍著劇烈刺痛受著他的寒氣,脊背僵硬,雙拳攥緊,受不住地打著細小顫栗。
真氣在他體內橫衝直撞,奇經八脈走了一遍,忽緩緩平息下來,偃旗息鼓地彙聚在一處,向著他的心脈而去。
昏昏沉沉的賀淩霄刹時一激靈,眨眼間明白了白觀玉是要做什麼,猛地轉頭,卻隻看到了白觀玉冷漠的,毫無溫度的一雙眼。
下一刻,體內那股才消停冇多久的真氣猛然漲大,電光火石間刺入了他的心脈,直直探尋至最下,天羅地網地扼住了藏在那其中的一小股氣,惡狠狠往外一拽——!
賀淩霄猛地爆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
那是藏在他體內的妖力,被密實地裹在他的心脈中。白觀玉此舉不亞於將他的心臟整個對半劈開,如被狠狠碾碎、揉捏的劇痛從他體內爆發開,順著脊椎骨直刺天靈蓋——那是一種剝皮抽筋,摘膽剜心都不足以形容的痛苦。賀淩霄渾身痙攣,身上衣袍頃刻間被冷汗浸透了,四肢並用地想逃,卻被白觀玉另一隻手從後扼住了脖頸,將他死死摁在了地板上。
台上那盞夜明燈被他掙紮間碰倒,頂上發光的圓珠骨碌碌滾去了大殿角落,濃厚漆黑轉瞬吞噬了二人。白觀玉力道並未減輕半分,賀淩霄岸上的魚一樣挺起腰,隻覺有把淬冰的刀捅進了自己心口,尤還在狠狠打轉。他還以為自己是要死在白觀玉手下了,無法言喻的痛苦下,賀淩霄無法自控地連連慘叫出聲,兩隻手竭力去掰白觀玉摁在自己後脖頸上的手,“……真人……真,真人……啊!啊!!!!!”
數道鮮血從白觀玉蒼白的手背落下來,是被痛苦中的賀淩霄生生抓破了。白觀玉神色未變,隻看他淡漠的臉色,誰也想不到他手下是如何摁著一個還未開脈的小弟子,那動作簡直是在淩遲。
那股妖力攀得緊密,是和他血脈連接在了一處。白觀玉的真氣竟無法將之扯出來。抵在賀淩霄背上的手更用力一分,體內真氣猛地漲大,更用力一分探去他的心口。賀淩霄再受不住,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掙脫了白觀玉的鉗製,扭身便是一拳!
——咚!
這石破天驚的一拳頭還真就精準地落在了白觀玉的臉上,白觀玉此生估計還從未被人打過臉,可能也是冇想到賀淩霄會有此舉,所有動作頃刻停住了。
這一拳完全是出自本能,等這聲清脆聲音響在空曠大殿中,再回聲至賀淩霄耳朵裡時,他這才如夢初醒地反應過來自己是做了什麼。
趁著白觀玉冇反應的功夫,賀淩霄連忙從他手中滾出來,手腳並用地離他遠了些,警惕而悚然地瞪著他。
白觀玉終於有了動作,他很慢,很慢地擡了頭,目光仍是淡而無波瀾的,直直看向了賀淩霄。
那顆夜明珠早就不知道滾到哪裡去了,眼前所見皆是黑漆漆的,白觀玉整個人蒙在夜色中,神色不清。看得賀淩霄不寒而栗,心下刷涼,腦中隻餘一個念頭:完了。
緊接著,便有一陣強風憑空而來,不由分說將賀淩霄整個人吊起,狠狠拍在牆壁上。白觀玉直起了身,拂霜劍顯了形,懸空停於他身側。
下一秒,駭浪劍氣鋪麵,疾如雷電直衝他而來。
賀淩霄不躲不避,也實在是避不得,眼睜睜看著。拂霜卻又在他眼前咫尺地停住了,隻要再稍稍往前一厘,就可整個刺穿他的眼球。
“你身為妖邪,還敢上太巽來,是要找死?”
白觀玉的聲音毫無起伏,其下卻又暗藏危險。賀淩霄心想他果然是發現了,何時?他不記得自己在哪露出過端倪。但看他先前舉動,並非是要立即將自己斬於劍下,而是要將妖力從他魂魄上剝出,好變得個乾乾淨淨不參雜質,融進“賀淩霄”的魂魄中去。
可這妖力是他生下來就有,哪怕是三百年前他也並非是白觀玉口中“乾乾淨淨”的。賀淩霄擡頭看他,胸腔內還在絲絲隱痛,拂霜劍懸在他麵前,叫他眼睫毛眉毛都結了層薄薄白霜,他道:“……真人恕罪。”
拂霜劍氣轟然變重了。
迫人的威壓將他嚴絲合縫地嵌在牆上,還在不斷縮緊,像是要將他五臟六腑都擠壓出來。賀淩霄艱難地吸取著那點稀薄的空氣,咬牙道:“真人……是要殺弟子?”
白觀玉冷聲道:“我殺不得你?”
賀淩霄卻斂了聲,再未辯解或開口求饒,緊蹙眉頭閉上了眼,唇邊緩緩溢位一絲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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