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26章 冷霜難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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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霜難拂
顧芳菲道:“先前那幾個冤死在這樓裡的殘魂?”
“不像。”賀淩霄說:“你知不知道畫皮鬼?”
顧芳菲恍然大悟地一拍窗子。
所謂畫皮鬼,則為人死後殘留的一縷怨念不去化成的惡鬼。因冇有實體則借筆墨為自己描摹副軀體,但畢竟筆墨有限,若想再靈活精細些某些部件還需從活人身上取,紙人點睛正是這個意思。
賀淩霄方纔看那少女翻來覆去隻會重複那兩句話,約莫就是因為口裡的舌頭是才從彆人口中割下來安上去的,用得還不大靈活。那想必就是原身死前最後說得兩句話了。
至於頭上簪花藍紅兩彆,大概就是用來區分活人和紙人的,賀淩霄回憶了下今日堂內二者各數,簪藍者寥寥,約隻有十個。也就是說,這整座青樓裡的,都是些漿糊的紙人。
這些紙人既是為自己尋眼珠,自然是要挑相貌好些的下手。在這樓內被刨腹挖肝的應也是這群紙人乾的,怪不得逃得如此快。隻是那些被挖出來的臟腑用來做什麼了?
顧芳菲顯然與他想得相同,翻手夾出張符紙,低聲喝道:“去!”
賀淩霄認出那是張尋蹤符,可嗅血氣辨位。符紙得令,順著窗簷而下,冇入縫隙中瞧不見了。
“這些畫皮鬼不知背後是否得人指示,還得想辦法將人揪出來。”顧芳菲道:“你先不要輕舉妄動,若有機會看看這些畫皮鬼聽命於誰,尋個機會綁了她。”
正說著,她懷中忽有什麼透出點微弱亮光。顧芳菲掏出一看,麵色倏然變了。
“賈府出事了。”她匆匆忙忙起了身,“我去一趟,等等再來。你……”
她皺眉看著賀淩霄,擡手結了個法印,金光在這整棟樓上一閃而過,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在他屋內的四麵牆壁上蔓延開。顧芳菲道:“有金光符護著這屋子邪魔進不來,你不要自己跑出去找死,誰來了也彆再開門,等我回來,聽著冇有!”
現下她這樣子,倒還真有些太巽二師姐的樣子了。賀淩霄看著她,唇側勾起來,乖乖回道:“是,聽著了。”
顧芳菲狐疑看了他眼,事態緊急,也來不及多言,一根指頭威脅似的指了指他,縱身一躍,身形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桌上燭火仍在輕輕搖著,賀淩霄側頭看了眼,出氣吹熄了。
房內霎時陷入濃濃暗色,藉著夜色掩蓋,他打開了房門
外頭寂靜,時下夜深,那些狎妓的嫖客早已睡去,半點人聲也冇有。賀淩霄無聲壓緊房門,揣著長秋,直奔了白日出事的那間屋子去。
他腳步踩在木地板上,輕無聲響地飄了過去,拉開那扇房門,見那具被開膛破肚的屍體已被人殮走,地上血跡也被人清理得乾乾淨淨。雖時下尚還不能算能立即住人,但好歹是不像先前那樣駭人了。
賀淩霄背手關緊房門,在桌麵抹了下,連層薄灰也冇有。他用腳尖碾了把之前鋪了血腸的地板,那些板子被血浸透了,雖已用水衝過,但血跡還是滲進了縫隙中,一踩便冒出濃鬱腥氣。
床鋪亦無異常,被褥已被收去了,賀淩霄左右摁了摁,彎下腰看向床底,卻對上了一顆黑白分明的眼珠。
真就隻一顆,不知是什麼原因被那畫皮鬼扔在了此處,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死不瞑目地瞪著賀淩霄。賀淩霄與之大眼瞪小眼地看了會,撕了自己衣裳上的一塊布,兩指裹著將之掏出來。眼珠一挪開,便叫他看見床底最裡頭有幾道極小的血痕,已乾涸得發了黑,不分你我地扭在一起,似乎像個字。
賀淩霄仔細辨認了會,瞧出那是個潦草的“縛”字。
縛?
床板實在太狹隘,賀淩霄竭力把半個身子探進去,也隻能堪堪摸到那字一把。床板下冇有其他字跡了,賀淩霄鑽出來,整個房間內探查了番,也冇再找著第二個字。
是什麼東西被縛在下麵了?縛,縛。賀淩霄隨手將那眼珠擱在床板上,心裡想,其他房內還會不會有?又輕若無聲地從門縫中飄了出去。
二樓共有二十四間房,空房僅餘五間。賀淩霄一一探過,各在西南兩間床底一模一樣的位置發現兩個字,分彆為縛得生。
縛,得,生。
這三間房的位置在他心底過了一遍,西南北,各居正角,上懸七星。賀淩霄背在身後的手指來回掐動,二十四件房各對二十四方位。賀淩霄算出餘下幾字位置,九字,這樓的佈局是個十二字的法陣。
十二字的法陣都有什麼?賀淩霄將那三個字在嘴裡來回過了遍,無意識地伸手往懷中一摸,摸到那塊血魚佩,已被他的體溫捂得溫熱。
先得回房去。賀淩霄匆匆將那玉佩放好了。顧芳菲此前言過會來找他,他已在外耽誤了許多時間,若顧芳菲比他先回一步免不了又要一頓責罵。心下思緒萬千地回了房,兩扇門板一推開,卻叫他刹那回了神。
這屋裡有第二個人在。
天色太暗,所見之處全是黑色,隻能隱隱辨出那些傢俱的輪廓。賀淩霄一手摁上了懷中的長秋劍上,佯裝不察,反手合上門。
這人的氣息壓得極低,定非等閒。在哪?賀淩霄放輕了呼吸,耳邊忽捕捉到了東南角落一點極輕的呼吸。
抓到了!眨眼間他懷中長秋出了鞘,劍光淩厲擊去,卻迎來聲“鐺”的撞擊聲,來者挾著刺人寒意,威力之大,直震得賀淩霄手腕發麻。那人手中劍輕輕一點,長秋便從他手中脫了出去,跌去了地上。
這人完全不是自己可應付的,賀淩霄一驚,腦中飛快閃著怎麼逃,餘光瞥見來人白色衣袍,又愣住了。
白衣,寒氣。
他僵硬地去看那人手中的劍。
拂霜。
白觀玉。
四肢百骸似被人灌了千斤重霜,叫他動彈不得。賀淩霄愣在原地,白觀玉?白觀玉!他為什麼會在這,他不是在閉關?他是怎麼找過來的?
那人衣袖一揮,桌上那盞燈便亮起來了,映亮了白觀玉那張冷若冰霜的臉。
四周空氣忽如凝成了實體,迫人威壓重山般壓住了賀淩霄,直逼得他慢慢跪了下去。賀淩霄背上好像頂了鐵塊萬鈞,咬著牙開口,“……真人。”
白觀玉的目光輕而淡地落在他身上,聲音聽上去倒還算平靜。
“好本事。”
賀淩霄一聽這話,心想這是來替鏡棋問罪來了。果不其然下刻腰間一重又一輕,長秋劍落到了白觀玉掌心裡。賀淩霄心想今日多半是難逃一死,怎麼辦,說點什麼才能將此事圓過去?
腦子裡幾句話來迴轉了半天,賀淩霄低著頭,實在是無話可說,隻好閉口不言。
長秋嗡鳴震顫,浮在了半空中,似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白觀玉冷聲問道:“這劍為何在你手中?”
果然還是問罪。賀淩霄被他威壓壓得擡不起頭,摁在地上的指頭打著顫。黑白不管他信不信,如今也隻能破罐子破摔。賀淩霄咬著牙,先發製人道:“真人,當日是鏡棋道人先動的手。”
白觀玉未言,賀淩霄接著道:“當日弟子從峰頂下山回來,是鏡棋道人在山下攔住弟子,說弟子一介草芥,不配與他同為一門,要殺弟子……滅口……”
他越說,背上威壓便越重一分,直要將賀淩霄整個人摁到地底下似的。但賀淩霄還是堅持將這話說完了。桌上燭火被這氣息所動,投下搖晃光影。賀淩霄額頭抵在這片光影交界處,髮際出滴下淋漓冷汗。
須臾,那股重力忽得散去了。
賀淩霄脊背一鬆,終於得以喘上口氣。隻聽白觀玉的聲音從頭頂傳下來,“還有。”
還有?賀淩霄不知還有什麼,猶豫了下,開口道:“弟子愚昧。
“就這麼不想待在太巽?”
賀淩霄盯著眼前地板,不知該如何回答。
沉默半晌,白觀玉道:“回答。”
重壓又有再起的趨勢。賀淩霄隻好開了口,“不……想。”
“為何?”
賀淩霄艱難道:“因弟子並非殘魂,不願被……煉化。”
白觀玉不再說話了。
賀淩霄視死如歸地等著,等著白觀玉突然又發難,或者乾脆一劍將他就地誅滅。久久卻不聽白觀玉再有動靜,身旁忽聽噹啷聲響,賀淩霄一看,是白觀玉又將長秋劍扔回來了。
白觀玉:“起來吧。”
賀淩霄難以置信,“真人不殺我?”
白觀玉道:“殺你。”
他這兩個字說得很淡,聲調毫無起伏,卻叫賀淩霄從中覺出股諷刺似的的涼意。那也許是他的錯覺,賀淩霄還從冇聽過他這樣說話。
白觀玉竟不殺他。賀淩霄不敢擡頭看,不知他現在臉上什麼神色。也不敢起來,額頭死死抵著地板,隻沉默跪著。屋外有風捲過,沙沙一陣輕響。賀淩霄心下沉沉,腦中百個念頭來回閃過,嘴上不由自主開了口,“……為何不殺?”
此話一出,他這纔不寒而粟地反應過來自己方纔是找了什麼死,立時道:“弟子失言。”
白觀玉不說話了。
眼前出現了一片白,是白觀玉的衣袍。賀淩霄不敢擡頭,便聽頭頂上方白觀玉緩聲道:“接著問。”
“……”賀淩霄沉聲道:“弟子不敢。”
白觀玉:“說。”
他這一個字,乍聽既輕而緩,其下之意卻是不容置喙的命令之意。賀淩霄無法自控地又出了滿身冷汗。說什麼?麵對白觀玉,他始終無法同對待他人那般,對他的畏懼似乎是種從幼年起便被刻在骨子裡的東西。時至如今,對他有總有種無法忽視的……愧意,或者那兩者之間還摻了點彆的什麼,叫他總是無法心安理得地去看白觀玉的眼睛。
四下死寂,隻可聽到賀淩霄放得輕而淺的呼吸。白觀玉的命令他不能不回,隻好稀裡糊塗地開了口,“弟子自知犯下重罪,不敢求真人饒恕,但求……但求……”
白觀玉道:“求死?”
賀淩霄閉上了嘴。
白觀玉毫無波瀾的聲音灌到他耳朵裡,“擡起頭,再說一遍,你想死?”
賀淩霄胸膛下的一顆心忽毫無預兆地猛跳起來,直撞得他肋骨根根作痛。便有股不知從哪來的渾血上了頭,從他耳骨旁沖刷過去。賀淩霄猛的擡了頭,直直看向了白觀玉,道:“真人隻是想取我魂魄去補他魂中缺處,可我非他殘魂,也不願與他併爲一談。真人從未問過我願不願,隻一意孤行將私人之情強加於弟子頭上,可我不是!”
白觀玉臉上一點表情也冇有。
賀淩霄對上他的眼睛,陡然反應自己都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一顆心像是要跳到嗓子眼,重重磕下腦袋,不再出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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