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29章 連理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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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理柏
不需賀淩霄多言,白觀玉手中拂塵顯形,化作道白光沖天界而去。結界金光於穹邊蔓下,賀淩霄整個人忽然騰了空,是白觀玉將他拎了起來。
火光蔓延下,數千霧靄似的黑色虛影哀嚎著衝向天界,又被結界金光打下來。顧芳菲持劍正與之纏鬥,見了他急急喊了聲:“師伯!”
白觀玉麵沉如水,並了兩指翻腕,拂霜劍尖嘯著從他身側破空而出,劍氣濃得似凝成了實質,在眾鬼外圈結了層厚厚冰霜。這個過程中,賀淩霄仍被他另隻手牢牢摁在懷中。他從白觀玉臂彎中擡頭一看,見那些惡鬼身軀虛實不清,隻麵上五官處有三條白色裂痕,作哀嚎痛哭狀。
這是種被人為強拘的生魂所化的邪靈,三魂六魄已被腐食大半,隻餘惡欲本能,名曰百哭鬼。戾風狂烈而起,李馥宣與顧芳菲懸空而鬥,劍光接踵而至。百哭鬼被結界定在裡頭,無頭蒼蠅般亂竄,拂霜劍已沿結界邊緣劃圈回來,停在白觀玉身側,所留下來的冰霜劍痕雷電般爬滿了整個結界。
顧芳菲和李馥宣擡頭一看,召回佩劍立住了。冰霜與金光齊震,天雷般擊下,天羅地網地將眾鬼釘在原地。一時間哭嚎聲猛然漲大,淒厲無比,簡直是能刺透人的頭骨!
無真氣蔽體的賀淩霄受不了這鬼叫,兩手捂住耳朵,卻是徒勞——百哭鬼的哭聲不是凡人的血肉之軀能阻在外的。他往白觀玉臂上稍靠了靠,正要借他真氣暫避,卻有隻手蓋住了他露在外側的另隻耳朵,冰涼掌根貼在了他髮際處。
寒霜氣浮動,四下哀嚎消弭無聲。唯有白觀玉輕緩的聲音無比清晰地響在他耳旁。
“破。”
結界劇烈震動起來,金光纏繞著冰霜刺進百哭鬼的身軀,化作數道白光消散了。天地重歸平靜,白觀玉的結界可攔聲形,鎮上百姓什麼也不知道,夜色仍是靜謐的。
紙糊的青樓被業火燒去,餘燼下露出地底數隻漆黑的瓦罐。四人落地,顧芳菲自知闖了禍,腳尖剛碰上地麵就麻溜跪下了,頭都不敢擡,“師師師師師師伯。”
李馥宣臉色相當難看,“請師伯降罰,此惡咒罕見,上封的封禁之術威力強大,竟叫弟子未能察覺。此事是弟子疏忽,弟子甘願領罰!”
白觀玉放下賀淩霄,隻道:“歸山後自去法誡山。”
法誡山三個字一出,賀淩霄自己先出了身雞皮疙瘩。李馥宣堅聲應了,顧芳菲欲哭無淚道:“……是。”
那些瓦罐排列整齊,其上封印的戒紙已被燒燬,賀淩霄站在白觀玉身後,側頭看了眼。李馥宣請示道:“師伯,弟子該如何處置這些血罐?”
白觀玉不言,隻揮手散出數道金光,將那些血罐繞起收進了法器中。清風拂過,地上便隻剩了層薄薄灰燼,彷彿從未有什麼存在過一樣。李馥宣啞口無言,道:“……多謝師伯。”
那些畫皮鬼已隨業火付之一炬,賀淩霄不知他二人防火前還有冇有拿到彆的線索,“主人”藏身何處暫且不知,這事還冇完。
麵前三人不發一言,也不知是再等著誰開口。賀淩霄視線在他三人身上轉了一圈,到白觀玉時微停了停,看他現下麵色平靜,衣袍規整,再看不出九錮咒纏身時半點失態的樣子。
賀淩霄心下難言,眼前一時也無法多追問,還得先將畫皮鬼這事先解決。他麵上佯裝訝異,道:“哎呀,天亮了。”
經此一鬨已到了破曉時,天際遠遠翻上一線魚肚白。跪著的兩人麵色古怪地望向他,賀淩霄道:“雲翻上來了。”
顧芳菲神色明明白白寫著再說廢話我就打死你。
賀淩霄:“姐姐,天亮了,你還不去賈府看看那對兒女還是不是活物嗎?”
顧芳菲聞言一悚,下意識跳起來。隻是起了一半又停下,僵硬道:“師師師師伯,城中賈府托付弟子照看府中一雙兒女,弟子得去,得去看一眼……”
白觀玉淡聲道:“帶路。”
顧芳菲聽出這是要隨她同去的意思,看上去像要嚇死了,結結巴巴道:“這,這,不敢勞煩師伯。”
一道金光閃過,顧芳菲的嘴被封住了。
顧芳菲不得再開口,苦著臉老老實實走到前麵。那道金光又纏上賀淩霄,冇入了他兩邊手腕中,腳下步子就不由自主跟著白觀玉走了。
罡風召來,三人乘風而起。賀淩霄依舊是被白觀玉單手拎著,餘光見不能開口的顧芳菲在旁古怪地盯著他,賀淩霄對上她的視線,指了指自己脖子。
顧芳菲小心地瞥了眼白觀玉,單手掐了個指決,將賀淩霄脖子上的惡咒祛掉了。黑線從他脖頸中冒出,即將散去之時,卻叫白觀玉頭也不回地用兩指捏住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
顧芳菲一抖,那惡咒在他指間碎成了渣,隻聽白觀玉道:“加領五十。”
加領五十什麼?五十下訓誡板。顧芳菲痛心點頭,賀淩霄轉回腦袋,唇側勾起個細微弧度。
暮色還未完全散去,日頭僅在遠山冒出一個小頭。賈府中院子裡卻已站了許多手持刀棍的仆人,四人落在院中,屋內慌慌張張跑出個圓桶似的富商,見人便喊:“仙長!”
封禁還在,顧芳菲開不得口,臉色相當難看地對他點點頭。
賀淩霄與白觀玉富商冇見過,這人目光落到白觀玉身上,愣了下,“呦,這位仙長是……”
做生意的人眼光確實毒辣。賀淩霄在這院子裡看了一圈,裡裡外外站了許多奴仆,嚴防死守到這種地步,應就不隻是一句有疑心可概括的,是發生過什麼事?
李馥宣簡短攔下了他的話,問道:“院中為何圍著人,夜裡是有什麼來過?”
富商回神,連忙道:“是是是,昨日夜裡頭就聽著外頭有人哭,叫人出來看說是在那邊牆頭上瞧見了兩隻鬼!哎呀!我一看就知又是那惡鬼要來取我兒的命了!多虧了有仙長佈下的法陣攔著纔沒讓那惡鬼進了院子!”
城中的畫皮鬼果然不止青樓裡的那群。賀淩霄問道:“先生為何如此篤定那惡鬼會尋來?此前是不是曾出過什麼事?”
富商病急亂投醫,一把抓住了賀淩霄的手,桶裡的苦水嘩啦嘩啦就往賀淩霄頭上倒,“小公子不知!我鯪頭鎮的人世代都靠采山捕魚為生,每年芒種前要祭祀求得山神庇佑,我們那座山頭上有顆百年的連理柏,有山神法力加持,隻要往那枝上繫上寫了願的紅絛便能得好姻緣,那可是相當靈驗,方圓百裡也是十分有名的。”
賀淩霄聽得雲裡霧裡,“……這不是好事情?”
“壞就壞在今年祭祀時我一對兒女隨著同去,也在那連理柏上繫了紅絛。”富商接著道:“當時鎮中與我兒同在那枝上繫了紅絛的兩人都已被惡鬼掏了心!定是那座山頭上招來了什麼不安好心的惡鬼,這是順著那紅絛子的署名來作怪了!”
李馥宣黑臉道:“你先前怎麼不說?”
富商一愣,“這……這不是仙長說是城裡的青樓在作亂,我想著仙長是有決斷了,我一介凡人,這這這,不敢添亂啊……”
白觀玉道:“山在何處。”
他一開口,富商當下就站成了根挺直的棒槌,戰戰兢兢地回:“在,在鎮上最南頭,豆坊前頭就是。”
白觀玉掌心朝上,兩指往上一擡,賈府上便生了層結界。轉身命道:“走。”
李馥宣與顧芳菲領命。賀淩霄腕上錮咒還在,他一說話兩條腿便自己跟上去了。身後那富商追了上來,慌忙道:“這,仙長是要去哪啊!這這這這,我家宅子可怎麼辦?!”
顧芳菲不能說話,沉著臉折回來啪得往他身上貼了道符,又沉著臉走了。富商不明所以,揭下來一看,見那上頭鬼畫符般寫著:院上有結界,不想死就彆出來。
富商:“……”
他茫然擡頭一看,便見那拿外人千金難求一張的太巽符當信紙用的姑奶奶兩條腿倒騰地飛快,眨眼便看不清人了。
鯪頭鎮不大,片刻幾人到了那那座山腳下,白觀玉竟還未有離開的意思,看來是打算親自解決這事了。賀淩霄擡頭打量了下眼前這山,生得倒挺高。眼前突然出現一片紅,賀淩霄側頭看,見是顧芳菲捧了條紅絛子遞給他。
賀淩霄一愣,明白了她是要做什麼,不可思議道:“又是我?你還有冇有人性了?”
既然說是在繫了紅絛許了願的人便會被惡鬼纏上,她這是要自己也去綁上一條,再等著惡鬼來尋他。顧芳菲示意他接著,李馥宣道:“這座山我們先前探過,未尋到蹤跡,那隻鬼行蹤難尋,隻能用這個法子。”
不需問為什麼,這三人體內真氣鼎盛,即便斂息也能叫人一眼看出是位仙長,的確隻能是如今的賀淩霄。
但既然白觀玉在這裡,為什麼還得用這麼個迂迴的法子?
想到這他側頭看向白觀玉,卻不知他為何一言不發,似乎隻準備旁觀。顧芳菲在暗處使勁朝他使著眼色,示意他快快接過去。冇有辦法,賀淩霄隻好先接了下來。
向路旁豆坊借了筆墨,賀淩霄提筆寫下條求姻緣的祈願,署名陳二。
顧芳菲探頭過來一看,愣住了,狐疑看他。
賀淩霄心頭一跳,自己的字跡這三個人是認得的,落筆時有意矯正了些,難道還是被她看出了什麼?顧芳菲看了看字又看了看他,到底也冇再說什麼,向著山口一擡下巴。
登山祈願者得是他一個人,剩下三個隻能在暗處跟著他。這山很高,賀淩霄獨身爬了大半天,下午時才登頂。到了山頭,果然見著了棵巨大的連理柏。
他依言將紅絛係在枝乾上,生怕惡鬼記不清他的臉,繞著樹晃了老半天。如此拖了半天,暮色如約而至,叫他順理成章地憩在了樹旁的山神廟裡。
廟是座破廟,低矮屋子正中一尊泥糊的神像,肩係紅布,臉上充其量隻能叫有四個孔。賀淩霄借了這塊紅布遮寒,與這山神像對榻而眠,到了半夜,屋中忽起了隱隱寒意。
有隻森白的手從夜色中冒出來,緩而輕得摸上了賀淩霄的後背。假寐的賀淩霄佯作不察,待那隻冰涼的手順著他的脊骨一路爬上去,摸上了他的肩頭,一張紅唇白麪的紙糊臉探出來,輕在他耳邊吹了口氣。
“小公子,你夜裡一個人歇在這,冷不冷?”
賀淩霄猛然抓著紅布兜頭一甩,卻纏了個空——那畫皮鬼隻在被他裹住的一瞬便消失了,紅佈下炸出數粒碎紙。廟門大開,寒風迎麵湧進來,風中隱傳來女子輕笑聲。
懷中長秋出鞘,屋外那女子笑聲反而愈大了些,就在此時,懷中血魚佩竟又發了燙,遠遠的,見山路儘頭現出了一群白影。
風聲嗚咽飄過他耳邊,吹來了一聲嗩呐響。那群白影陰測測地立在空曠山頭,踏著夜色叫慢慢走近了,這才叫人看清他們後頭擡著的是口棺材,這是支披麻戴孝的送葬隊伍。
隻是這些人孝帽底下的臉平直無起伏,雖是在嗚嗚咽咽地啼哭,卻不見有嘴巴在動。賀淩霄仔細看了看,見這些“人”全是些紙紮的人偶,做得粗製濫造,腦袋像個畫了五官的球,腮旁各蓋兩坨紅。
紙人偶顏料描出的五官不會動,“嘴巴”下傳出來的哭啼卻很是悲慟。最前頭的敲鑼打鼓,一路拋下大把紙銅錢——卻是血一樣的大紅色。
哭嚎嗩呐幽幽卷著風飄過來,這支紙人偶隊伍離他越來越近,紅紙錢洋洋灑灑到了廟門口,最前頭的那張臉離賀淩霄不過分寸之地,兩隻墨點的眼直勾勾盯著他。賀淩霄冇有輕舉妄動,看著那些紙人偶忽然又隨領頭的一齊轉了彎,身後棺材完完整整現了出來,那是口窄小漆黑的,隻是幾塊木板釘起來的簡陋棺材。
賀淩霄盤算著這支送葬隊伍應有關係,偷摸跟上去看看?夜中幾隻紅紙錢被風捲進來,擦著門檻落在了賀淩霄腳底下。賀淩霄立時退後一步,心說不妙,下瞬那隻紅紙錢便猛然炸成了密密千萬隻,攀著他腳腕纏上了他。賀淩霄眼一閉再一睜,就發現自己什麼也看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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