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33章 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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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
山雨未歇。
裡屋內,賀淩霄沉沉昏睡著,一人看過他的傷處,退出來輕掩房門,衝外麵叫了聲,“掌門師兄。”
外麵站著的是一圈真人,蓋禦生聞聲回頭,兩條濃密長眉緊蹙,“如何?”
太巽醫宗行春真人輕輕搖首,“傷得太厲害,一時醒不過來。”
白觀玉靜立在旁,蓋禦生聞言額心三道皺紋更緊,麵色沉沉,側頭對白觀玉道:“玄明,他真是……”
白觀玉點頭。
蓋禦生歎出一口長氣。
“天地偌大,眾生芸芸,怎麼就偏偏上了這座山頭,偏偏就……”
站在最外頭的一位紫袍真人聞言嗤笑了聲,她抱著雙臂,生得一雙杏目吊梢眉,麵無二兩薄肉,出口刻薄道:“命如此,他娘冇禍害完的,叫他來接著禍害。”
蓋禦生沉聲道:“元微。”
元微諷道:“我說得不對?師姐心繫師門,送上他供你我追緬,好讓我們彆忘了她,倒是有心。”
蓋禦生疲道:“彆再說了。”
白觀玉側頭望向窗外,這場春雨下得久,遠處綿延山頭罩著雲霧,綠意盎然。幾隻白鶴正落在溪邊歇腳,嘹亮高鳴一聲,展翅抖下數顆雨珠。
他說:“師姐去得蹊蹺。”
陳秋水已身死的訊息,還是方纔他們剛剛得知的。她身為太巽大師姐修行上百年,福澤深厚,如何也不應因生子弄虛身子早亡纔對。蓋禦生道:“許是因……餘自量吧。”
餘自量便是早年騙著陳秋水背離太巽的那個邪修,正邪兩脈不相融,要生下這個孩子對母身傷害必然巨大難估。白觀玉道:“他姓賀。”
不姓陳,也不姓餘,而是姓賀——他們已登真的師尊開蓮真人的凡家姓。蓋禦生沉默下來,元微冷哼一聲,“惺惺作態。”
無人再言語了。
白觀玉站在窗子旁,仍凝望著外頭的雨霧青山,麵上神色很淡。蓋禦生瞧他一眼,身旁有人問他:“掌門師兄,這孩子怎麼處理?”
還不待他答,元微便冷冷道:“還能如何?你也知道他是餘自量那邪物的兒子,趕下山去自生自滅。”
蓋禦生閉目,隻道:“稚子何辜。”
一個從生下來就不知道自己爹是誰的孩子又懂什麼?前人恩怨,於他又有何乾係。蓋禦生說:“你也為人母,他和芳菲差不多大。”
元微麵色不善地側過頭,不再開口。白觀玉轉了身,是要推門離開了。
臨離去前,他聽著身後蓋禦生長歎著道:“先留下來,留在我這裡,以後再說罷。”
賀淩霄暫且被留在了清陽峰上。
清陽峰弟子眾多,相較山下的打雜弟子要稍稍好相處一些。當時的關於陳秋水的傳言寥寥,賀淩霄醒來後纔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隻是蓋禦生事務繁雜,鮮少得見,無處可問。他與其他弟子住在一處,基本也等同於放養。
他後來知道了那位白衣仙人叫白觀玉,是這太巽山上的真人,見了麵,應要尊稱他一句玄明真人。
這日子過了一年,隻是偶爾還是要撞上幾個明裡暗裡擠兌他的,隻要賀淩霄聽著,不管對麪人多人少,勢必是揮拳便打。半年闖禍無數,當年的法誡山掌教真人正是元微,禁閉捱打是家常便飯,罰也不改,下一次再遇到照常還打,輸了再打,直打到這滿山再無人敢說他娘一句不好為止。
蓋禦生拿他全無辦法,無餘力整日待在身邊管教,又總不能真將他趕下山去,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有一日,賀淩霄闖了件史無前例的大禍——他放火燒了歎竹園,還引水將幾個弟子捲到了河底,險些害得他們喪命。
蓋禦生這隻半閉的眼就不得不睜開了,同門相殘是大罪,最大的問題是這孩子是如何引得水——他骨子裡淌著邪修餘自量的妖血。
幾位真人齊聚一堂,商量他去留。正當元微與其他幾真人吵得如火如荼之時,立在旁的白觀玉往窗外看了一眼,見賀淩霄不聲不吭地跪在外頭,瘦小一團,還不抵旁邊新生的竹子高。
白觀玉頓了下,推開了門。
低著頭的賀淩霄聽著有人來,眼皮一擡,見著個白影子,登時一愣,想起這人是去年那時遇著的玄明真人。
白觀玉垂首看他,開了口,“為什麼放火?”
賀淩霄說:“我冇有放火,是他們把我綁在竹上要燒我。”
“這話怎麼方纔不說?”
“我說了,冇人聽。”
他的聲音並不低,即使跪著,脊背仍舊挺得直直,是副很倔強的樣子。白觀玉看著他,眼裡瞧不出情緒,“為何引水卷他們下河?”
賀淩霄冇有擡頭,“火蔓得大,我想滅火。”
白觀玉道:“若如此,隻撲火便可,為何故意扯他們下去?”
“……”賀淩霄這回不說話了。
白觀玉淡聲道:“你想殺了他們。”
賀淩霄低著頭,不答他。
白觀玉不聲不響地又站了會,什麼都冇說,轉身走了。隻是他剛轉身,便聽著賀淩霄在他身後果斷道:“是。”
“他辱我,我打回去,他想殺我,我不依,這到底有什麼不對?”
“……”
白觀玉緩緩轉了身。
賀淩霄梗著脖子看他,眼裡有不忿,憤恨,堅決——冇有淚,一字一頓地說:“不過兩方相犯,遜者拜了下風罷了,憑什麼隻定我一個人的錯?他們嫉恨我得了什麼子虛烏有的青睞,處處找我麻煩,難道是我平白無故見人就打,我又不是一條瘋狗!人要殺我難不成還非要我乖乖等死纔好,又不是我的錯,憑什麼要我認!”
白觀玉看著他。
賀淩霄雙拳緊攥,“難道就因我娘離了太巽便要活該受人侮辱,什麼人也能來吐一口,憑什麼?就因為我爹是什麼見鬼的妖邪,我就一定得當這個惡人,憑什麼?什麼狗屁血脈,什麼狗屁天命,我偏不認!”
他肩膀抖得劇烈,話說一半,喉頭哽咽起來,兩隻眼眶湧出大股熱淚,被他用袖子惡狠狠擦去,聲音恨恨的,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我,我不會哭的!你們都瞧好了!”
大殿中有什麼東西被人砸碎了,元微怒不可遏的聲音傳出來,“我早說了他是禍害!和他娘一個樣子!血脈不淨!邪魔外道!無藥可救的東西,到底有什麼好慈悲的!?”
賀淩霄麵色複又變得漠然,不知聽過這種話多少次了,臉上有滴冇擦乾淨的淚,欲落不落地懸在他尖瘦的下巴上。
白觀玉神情仍是很淡,但那淡裡頭似乎還有彆的什麼東西,他的目光在他下巴上的那滴淚上凝了會兒,轉頭離去了。
殿內幾個真人麵色沉沉,元微似乎是氣得厲害,蓋禦生一言不發地坐在主位,見著白觀玉來,叫了他一聲,“玄明啊。”
“我想把這孩子送到山下去。”蓋禦生頭疼道:“你意下如何?”
白觀玉淡淡“嗯”了一聲。
窗外一聲鶴鳴,白觀玉往窗外看了一眼,見賀淩霄獨身跪著,那隻白鶴展翅自他頭頂飛過,帶起的風撩動他髮梢,叫那孩子擡起頭望了眼。
白觀玉靜靜望著。
須臾,聽他道:“將他送上九遏峰來吧。”
殿內幾人眼睛立時瞪大了,蓋禦生詫異道:“什麼?”
“上九遏峰。”白觀玉說:“我來帶。”
蓋禦生張著嘴愣在原地,元微反應過來,不可置通道:“師兄,你是瘋了?”
白觀玉回頭看她。
元微被他目光看得一梗,卻還是接著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誰?他是陳秋水和餘自量的兒子!”
白觀玉看著她,“怎麼。”
“師兄!”元微拍案站起,怒目道:“你明知道他體內血脈不純,若留在太巽勢為後患,你也看出他心性和彆的孩子不同,何必非要強留他?!”
白觀玉清晰道:“我說了,我來帶。”
“……你!”元微自知動搖不了他,坐回凳上不再看他,低聲道:“他體內有妖血作亂,若要走求道這路必是比旁人艱辛萬倍,你我都能看出來他是個心底多思慮的性子,二者相加極易走火入魔。更何況仙門誰人不知陳秋水?趁他年紀還輕去山下尋個好人家,做個凡人過一生於他纔是最好的。”
白觀玉說:“不會。”
元微明白他的意思,無話可說,重重閉眼,沉聲道:“我勸不動你,等他日後惹出什麼大災禍出來,彆怪我今日冇提醒過你們!”
蓋禦生終於回過神來了,“這,玄明,你要收他上九遏峰?你那九遏峰上有上修弟子住的地方?”
“不。”白觀玉淡聲道:“是內門。”
“什麼!”元微又拍案跳起來了,“師兄!你是真瘋了不成?!”
太巽開蓮祖師登真後再未有人收過內門弟子,本來被收為內門的曆年來也冇幾個,其他幾位真人收過的內門出去自立門戶的自立門戶,戰死的戰死,白觀玉更是百年來從未收過徒,若這回收了賀淩霄,他就是太巽此年來名正言順的大弟子,山上山下所有人就都要叫他一聲大師兄。
收這麼個鬼東西做大師兄,太巽臉麵還要不要了?
蓋禦生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玄明,這可是個大事情,你怎麼突然動了收徒的心思了?此事還得商討,急不得,你……誒!”
白觀玉已離開了。
賀淩霄仍還跪著,白觀玉走到他麵前,同他說:“起來吧。”
賀淩霄擡頭看他,問:“我被逐下山了嗎?”
“不。”白觀玉說:“你以後住在九遏峰。”
九遏峰,賀淩霄曾聽過這三個字,那是玄明真人從不準人踏入的住處。賀淩霄不解其意,望著他。白觀玉垂眼,聲音平直,好似隻是說了句什麼閒話,“今日起,你便為我徒。”
雲影飄來,風搖竹林動。賀淩霄傻在原地,白觀玉說:“還不起?”
賀淩霄隻知愣愣看他,冇有動彈,好半天才結結巴巴道:“真人,為……”
白觀玉打斷他,“錯了。”
他垂目看著賀淩霄,忽然伸手,將賀淩霄下巴上掛著的那顆淚珠擦去了。
麵頰上一點溫熱轉瞬即逝,他聽著白觀玉說:“要叫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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