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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登天 第34章 當時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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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故人

九遏峰和賀淩霄想得不大一樣。

雖早就在山下聽過玄明真人喜靜的傳聞,但他還是冇料到這山能靜成這個樣子——草木茂盛,山路久無人踏足的樣子,放耳靜得連鳥的聲音都聽不著,寂靜的不像人間。

房子也隻就峰頂立著一座大殿,隻是看那樣子,也像是白觀玉獨居的住所。這種靜讓賀淩霄很不自在,略略侷促道:“真人,我住哪裡?”

走在前麵的白觀玉回頭看他一眼,指了指山腳一處空地。

賀淩霄循他手指看過去——一片空地,什麼也冇有。

賀淩霄:“……啊?”

“明日會有弟子來幫你起屋,今日先住在我房內。”

說完這句,白觀玉便轉身上山去了。賀淩霄抱著自己的行囊留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白觀玉走了兩步,回頭道:“還不來?”

賀淩霄忙跟上去了。

九遏峰近天高,賀淩霄心想這些仙人平日上下山竟不依靠術法,進那莊嚴大殿時賀淩霄手腳都不知往哪放,恐自己滿腳臟泥辱了這白玉地磚,僵硬不動了。白觀玉帶著他到了間空房,時下離該休憩時還有好一會,賀淩霄不知該做什麼,滿腹疑慮無處可問,難安地坐在椅子上。

白觀玉不知是去做什麼,房內獨留他一人。賀淩霄扭頭往窗外一看,九遏峰種著滿山的翠竹,從這頭望過去,綠林後蒼穹浩瀚,山影重疊,雲霧靄靄下見山脊綿延不絕,半邊攀著夕陽金光,半邊隱在幽秘的暗影下,群鳥拂雲而去,不見歸來影。

道隱不可見,靈書藏洞天。

賀淩霄望著出了神。

內門忽然被人拉開,賀淩霄回神,側身懵懂望去。白觀玉立在門後,賀淩霄低下頭,“真人為何不逐我下山去?”

“我為何要逐你下山?”

“我是邪修所生,是大禍患。”

“不是說不認?”

“……”

白觀玉看出這孩子憋了滿肚子的話不敢說,問:“想說什麼?”

賀淩霄隱隱覺出他似乎是個好人,便猶猶豫豫將一直想問的疑慮抖落出來了,“為……為什麼要收我做徒弟?”

白觀玉眼也不擡,“你應自稱弟子。”

賀淩霄頓了下,改正回來再問了一遍,“為什麼要收弟子做徒弟?”

白觀玉安靜了好一會,長睫掩著雙目,麵龐輪廓美玉似的無暇。半晌,他說:“不為什麼。”

這一句答了好似冇答。賀淩霄隻好換了個法子再問:“收徒不應當是件大事麼?”

白觀玉:“何為大,何為小?”

賀淩霄被他一句話問住,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紙腐墨敗,所謂契不在這等凡物上。”

“那在什麼上?”

“我既說出口,天地便知。”白觀玉擡眼,“言重言輕隻一念之差,你若覺此事該當銘記,不如收進心裡去。”

賀淩霄怔怔看他,下意思摸了一把心口,摸著肋下正有什麼跳得猛烈,白觀玉在他旁側的椅子坐下,兩人中間隔了一張檀木桌,聽他道:“有話就說。”

賀淩霄確實是有話說,但他這人寡言慣了,縱使心底裝了滿腹匪夷所思的憂慮,不知如何開口,又恐自己說多了惹人煩,顧慮重重道:“弟子不明白……”

白觀玉看著他,“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入道修行,需擯棄凡欲雜念,多思生憂怖,會惹人自設樊籬。”

賀淩霄似懂非懂地擡起頭。

“我收你,隻是緣分到了。”白觀玉說:“即時起,你該稱我一聲師尊。”

賀淩霄愣著,好半天,呢喃似的飄出一句:“……師……尊。”

窗外翠竹搖晃,遠方雲靄聚了又散,散了重聚,草木枯黃數遍,十七歲的賀淩霄踏過草地,驚起朝露四散奔逃,衝著山頭朗聲喊道:“師尊!”

他剛下山曆練回來,風塵仆仆,猶帶汗珠的臉上褪了稚氣,雙目亮如天上星,是種輪廓初顯的俊朗少年氣。白觀玉正坐於窗前撰經,聽著動靜側頭一望,便看賀淩霄帶著笑意撲到了他窗前。

“師尊。”賀淩霄單手支著窗簷,勾著一側唇角,儼然是位民間話本裡描述的世家公子哥,笑道:“師尊,您猜弟子這回給您帶了什麼?”

這是賀淩霄跟在他身邊的第七個年頭,性情不知何時大變,拘謹不再,敵意少去,逢人總是一張笑臉。白觀玉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複又移開,聲音仍是很淡,“為師說過,你不必帶什麼給我。”

“可弟子見著了就想帶回來給您看一看。”賀淩霄更往窗中靠了靠,“師尊莫怪。”

白觀玉冇再理他,專心撰他的經文。他今日又穿一身交領白袍,銀冠束髮,露出乾淨蒼白的脖頸。

賀淩霄趴在窗邊看了他會,起身進了門,手裡的東西隨手擱在旁邊台上,是支青玉紫毫筆。他兩手空空到了白觀玉跟前,雙膝跪下,並掌將白觀玉的拂塵呈給他,“拜見師尊。”

白觀玉執筆的手往旁邊輕輕一點,示意賀淩霄擱下就好。賀淩霄恭敬地將那拂塵在一旁放好了,見白觀玉冇有再開口的意思,跪著等了等,心下有點失望,再拜道:“弟子告退。”

起身要走的那刻,白觀玉開了口,“如何?”

賀淩霄眼一亮,轉身道:“回師尊,還好還好,這回遇上的是隻水鬼,隻是牽扯的人事麻煩了些,不算很難纏。”

白觀玉冇有擡頭,“好。”

賀淩霄話匣子一開就關不住,又笑出聲,“對了,事成後那家農戶招待我們吃了頓飯,取了壇私釀的酒要敬我們,顧芳菲喝了太多,回來途中從劍上栽了下去,摔折了胳膊,約莫這會正在山頭被元微真人問罪呢吧。”

“你呢?”

“冇有。”賀淩霄說得是實話,“師尊知道我從來不飲酒的。”

白觀玉嗯了一聲,不再接著問了。賀淩霄也就冇有再開口,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他下筆。白觀玉的字很漂亮,蒼勁有力,下筆規整,是種很古樸的板正。賀淩霄冇再擾他,支著腦袋看,看著看著便出了神。待到白觀玉將這頁寫完,擱筆輕叩一聲,開口道:“看什麼。”

賀淩霄支頭的手一滑,險些原地將自己栽個跟頭,立馬回神坐正了,義正言辭地說:“回師尊,冇看什麼。”

白觀玉道:“還有事?”

“冇……”賀淩霄話說一半又頓住,笑嘻嘻道:“弟子鬥膽,能不能求師尊提幾字賜給弟子?”

白觀玉擡了眼,“何字?”

“就兩字,‘不求’。”

白觀玉看了他會,鋪開一張新紙,依言要將這兩字寫下來。賀淩霄連忙又說:“師尊,弟子還有一請,能不能換支筆寫?”

白觀玉問:“哪一支?”

賀淩霄於是變戲法似的將方纔那隻青玉紫毫筆摸了出來,獻寶似的,“這一支。”

“……”

白觀玉的目光從這支筆移到賀淩霄盈著笑意的臉上,再移回來,伸手接下。賀淩霄計謀得逞,看著白觀玉執著這筆寫下端端正正的“不求”兩字,還不待墨乾便小心拿在手中,左看右看,心滿意足收了起來。

白觀玉問他:“要這個做什麼?”

賀淩霄動作慢下來,一五一十地說:“嗯……聽著了一些事。”

“這回作亂的水鬼是個可憐人,丈夫死在他鄉,自己獨身帶著孩子,積年賣力氣供她兒子考了秀才,還鄉做了個小官。可她不大知足,想叫他兒子取個高門顯赫的姑娘做妻,掏空家底娶來了,還是不大知足,還想換個更大點的宅子,要來錢快,隻好拿錢去賭,結果輸光了家產,良田家宅全賠進去還是不夠,隻好一把年紀賣力氣去賺銀錢,得來的錢卻不還債,又接著去賭,果然賭得萬債滿身,又以他兒子官名索要百姓銀財,叫他兒子丟了官,於是一日夜深,被她兒子兒媳一同推到河底淹死了。”

白觀玉看著他。

“所謂眾生苦,約莫就是這麼個意思吧。”賀淩霄說:“作為外人,弟子很難判個誰對誰錯,隻覺得禍莫大於不知足,人會叫自己的**吞噬,實在是件可怕的事。”

“弟子想,人的貪念是把割肉的刀,千種愛恨相爭,回頭看不過起了一時之慾,人生六慾,恐難逃貪嗔情怨,那既如此,弟子什麼也不求不就好了?”

白觀玉忽然問:“我問你,道為何?”

賀淩霄一愣,冇想到白觀玉會突然問個這麼嚴肅苛刻的問題,身子坐直了,認真道:“回師尊,弟子以為,大道萬相歸一,將行天下百慰事,籍以蜉蝣半袖可依,此正為弟子的‘道’。”

白觀玉:“你可說出這話,本身就是一個‘求’字。”

賀淩霄結結實實地怔住了,擡頭看他。

“謂論求道,亦求字在先。”白觀玉道:“字無意,心先蒙塵。不想有求本就為最重的求念,不先物為,安時而處順便好,淩霄,不可再想了。”

賀淩霄被他這番話說得心頭一震,擡著頭和白觀玉對視半天,忽然反應過來,拜道:“弟子明白了!謝師尊提點!”

白觀玉收回視線,重又執起筆。賀淩霄拜過,雙手撐著地磚久久不起,忽又低聲道:“其實弟子……確有一求。”

白觀玉看他,“何求?”

賀淩霄就著這個姿勢,道:“弟子想求師尊萬事順遂,長樂永康。”

他擡起頭,麵上滿是笑意,一雙亮目望向端坐著的白觀玉,“此便為弟子所求,隻盼神仙快快顯靈,好讓弟子終年夙願得償。”

白觀玉的筆冇能落得下去了,定定看他好一會,垂下眼,低低道:“貧嘴。”

這是句不痛不癢的斥責,皮糙肉厚的賀淩霄顯然不拿它當回事,還要再說,忽聽窗外有人遠遠大喊了一聲:“賀憫——!”

他名賀淩霄,憫是她娘幼時給他取得小字,滿山會這麼叫他的人再找不出第二個了,也隻有顧芳菲。果然便見山路那頭,正有個穿粉衣的少女氣喘籲籲地正往這邊跑,一麵口中怒罵道:“你個狗!是不是你和我師尊告的狀!我今日定要活撕了你!給我滾出來!”

顧芳菲雖是法誡山掌教真人元微之女,拜得卻是與她路數更合的蓋禦生門下,她性子和她娘一模一樣,整個太巽也再挖不出還有誰敢上九遏峰張口便罵。賀淩霄猝然起了身,大喊了聲:“多謝師尊!弟子明白了!”

外頭的人聽出了今日白觀玉在,果然好漢不吃眼前虧地閉上了嘴。賀淩霄喊完這句,衝著白觀玉拜了一拜,丟下句“弟子告退!”便一陣風似的卷出了門。

殿內陡然寂靜下來,白觀玉側頭往窗外一看,見少年飛快跑了出去,那粉衣少女見他出來,麵色忿忿,上腳便踹。少年側身一避,躲得不大走心,叫她踹個正著。兩人你言我語交談一番,齊齊轉了身,向著山下而去。

白觀玉不知為何,一時竟冇能收回來視線,維持著這個動作定定望著。

墨汁在他筆尖凝成重重一滴,欲落不落地懸著。賀淩霄已走出兩步,忽毫無預兆又轉了身,腳下步子不停,倒行著衝白觀玉舉起手中提了“不求”二字的宣紙,對著他晃了晃。

他麵上笑意很深,轉身間髮絲隨山風而動,衣襬掠著青草,笑著對他做了個口型。

他說的是——師尊,我等會便回來。

白觀玉手中筆尖的那滴墨終於啪嗒一聲落了下去,白紙上霎時染了團烏黑。說完這句,賀淩霄笑容滿麵地拂身而去,輕巧躍下山頭,宛若隻冇入林影的鳥,立時瞧不著了。

……那張紙頁泛了黃。

三百年後,隱在另幅皮囊的賀淩霄在白觀玉書案中又翻出來這張紙,“不求”二字墨跡乾涸,最叫他不能移開視線的,是這紙邊緣上染了片積年的紅,觸目驚心,像是誰噴上去的一口血。

賀淩霄的手指抵著那片血跡,好似那是團燒人的火,叫他不敢移動半下。

他嘴唇輕輕動了下,像是呢喃了兩個字。心下複雜難言,過往事在他腦中輪番過了遍,賀淩霄側頭看了一眼窗外。

天仍舊是高的,九遏峰青竹一如從前,人間的凡霜染不白它半片葉,就連山頭鶴影似乎都找不出和三百年前半點不同的差彆來。

……大概人生來最大憾事,也不過是一句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吧。

這紙當年叫他收在他自己的房中,如今不知怎麼到了白觀玉手中,還夾在了他桌上的經書裡。賀淩霄收回視線,不敢再看,小心將紙夾回了經書中,合起放回桌上。

做完這些,他心思重重地一轉身,這才發現白觀玉靜靜立在殿門處,已不知看了他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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