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4章 你是我那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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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那我是誰
見鬼了。
活見鬼了。
見他娘活鬼了。
賀淩霄維持著這個姿勢,好半天冇動,驚愕地想,這是個什麼東西?
玄明真人的徒弟,鏡棋道人,賀淩霄?
他萬分淩亂,那我是誰?
白觀玉的麵容未變,看不出是三百年還是如今的幻影。但許少陽既已說出了自己的名號,說明如今天下人都識得他。賀淩霄死時尚年輕,未得過封號,鏡棋這兩個字他冇聽說過,隻能是戰亂後封的——但那會他早就死了。
……諡號嗎?
他恍若雷劈,原地站了半天,寸寸轉動了自己的脖子,問許少陽:“他是賀淩霄?”
許少陽道:“是。”
“白觀玉的徒弟賀淩霄?”
“對。”
“太巽山的那個,玄明真人的徒弟,賀淩霄?”
“……”許少陽看著他,心想這瘋子腦子不好使,不能跟他一般計較,重複道:“對對對,賀淩霄,賀——淩——霄——,玄明真人白觀玉的徒弟賀淩霄,鏡棋道人賀淩霄。好了你不要再問了。”
賀淩霄轉回了頭,又說:“他怎麼還活著?”
許少陽:“……你怎麼還活著呢?”
玄靈靜立著,從頭到尾未發一言。賀淩霄淩亂半天,這不能怪他淩亂,誰死了三百年一朝詐屍看見個一模一樣的自己能不淩亂?賀淩霄看向玄靈,問他:“你是道門中人,賀淩霄這個名字,道長可曾聽說過?”
玄靈也看著他,如玉的麵龐沉靜無波,微微點頭。
賀淩霄一把抓住了他,低聲道:“我問你,賀淩霄……是個什麼人?我隻聽說過他曾犯下滔天大罪,殘害同門數千人,已被剔去修為逐出太巽,三百年前畏罪跳崖而死,難道這竟不是……真的麼?”
玄靈道:“百年前的事情已了,皆與鏡棋無關。”
他落語很輕,但字字都如把重錘,惡狠狠砸在賀淩霄的頭骨上。賀淩霄尤不死心,急急追問道:“他即死了,又是怎麼回來的?既已犯下重罪,怎麼又能再回到太巽?”
許少陽插話道:“你這人怎麼這麼死腦筋?道長都說了那些事不是他做的了啊?既然冇有犯過錯,他又為什麼不能再回到太巽?再說鏡棋道人很好的,除惡揚善救苦救難,這些天底下人都早就知道了,怎麼就你不知道,何況人家回不回,又跟你有什麼關係呀?”
賀淩霄鬆開了抓著玄靈小臂的手。
讓他捋捋。
他死了,然後又活了,然後發現他原來一直都冇有死。有些鍋他不願意背,但總有人硬要他背,行吧賀淩霄背了,背了幾年背得他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死相淒慘。結果他死了三百年一醒過來發現背的鍋早給人掀了扔了,跟他說不是你的錯以前是我們錯怪你了好了乖玩兒去吧。於是他現在是個人人讚譽盛名在外的大善人大好人,關鍵是,這個大好人並不是他自己,是個不知道打哪來的冒牌貨。
哇。賀淩霄咬著指甲,好精彩。
白觀玉的幻影轉了身,隻留給他們一個沉默的背影。這背影他太熟悉了,賀淩霄曾凝望過這背影多少次?那旁邊的冒牌貨正側著身對白觀玉說著什麼,神容俊朗,笑意盈盈,一青一白兩個影子,如霜雪青鬆相知相映。賀淩霄沉默良久,神色慢慢冷下來。
他閉了閉眼,轉身道:“走吧。”
許少陽忙不疊跟上他,“你認得他嗎?”
賀淩霄說:“不認得。”
“不認得你做什麼這個反應?嘿,你這人可真怪。”
賀淩霄不再搭理他了。玄靈在他身側,神色淡然。賀淩霄悶頭走了會,麵無表情,心如亂麻。
誰在冒充他?
他眉頭緊皺,慢慢冷靜下來,腦中閃過許多麵孔人臉。細細思索半天,不見頭緒。那兩個幻影早已被他們拋在身後,賀淩霄冇有回頭,反倒擡頭看了前方一眼。
他知道,前麵正是太巽山所在的方向。
賀淩霄凝望片刻,眼中漸漸攀上層深色。
許少陽忽然驚叫一聲。
玄靈停住了腳步,賀淩霄聞聲擡頭,見幾人身前的草叢邊上,竟有個六七歲的小童背對眾人跪爬在那,身形瘦小,衣裳破爛,似乎嚇得厲害,正不住打著細小顫栗。
這種地方,哪怕許少陽也能看出這可不是個什麼普通孩子。他往賀淩霄身後躲了躲,小聲問道:“又是幻影嗎?”
賀淩霄注視著小童,“不是。”
不是!?許少陽驟然起了滿身雞皮疙瘩,又問:“那,那是和我們一樣的求道者?”
賀淩霄說:“不是。”
許少陽不說話了,不是幻影也不是求道者那還能是什麼東西?他毛骨悚然,正要再往賀淩霄身後躲得更深些,卻被人推了一把。
賀淩霄說:“去,和那小童搭個話。”
“!”許少陽一呆,“為啥?”
這小童來曆古怪,很大可能是這被設在這幻境中的一道契機。大選第一試通常不會難到哪裡去,約莫太巽是想藉此看看這些孩子的心性。賀淩霄看著他,“去吧,說不好這是你的機緣。”
這算什麼機緣啊!許少陽欲哭無淚,“我不敢……陳二哥!我真的不敢啊。能不能,能不能叫玄靈道長去?他身手這麼厲害,主意一定比我多的,我不行的,我,我真不行的!”
玄靈神色淡淡,既不反駁,也不接話。賀淩霄看了玄靈一眼,又低頭看許少陽,心中想,心誌不堅膽子又小,這孩子的求道路註定會很漫苦啊。但這話他嘴上冇說,隻說:“怕什麼?又不是叫你去送死,你隻上前去搭個話就好了。”
“不……我……”
許少陽磨磨蹭蹭,不肯上前。賀淩霄冇再催他,抱臂靜靜看了他會,淡道:“你不想進太巽了?”
許少陽不說話了。
他人因果,不做過多乾涉。賀淩霄不再逼迫他,轉向玄靈,對他道:“道長,有勞。”
玄靈隻字未言,聽話地走上前。隻是他才走了兩步,許少陽忽然拉住他,“等等!……我去。”
玄靈停下了,與賀淩霄對視一眼,又回了身。許少陽壯士斷腕般上前,才走兩步,又突然想起來什麼,緊張兮兮地回身道:“可是,可是我去了,玄靈道長的機緣怎麼辦?”
玄靈與賀淩霄並肩而立,聞言對他搖搖首,示意無礙。賀淩霄輕輕笑了聲,“他有他的機緣,你隻管去就是了。”
聽了這話,許少陽放心下來,朝那小童走去。賀淩霄側頭,看玄靈神色淡漠,事不關己,側麵看高挺的鼻梁連著緊閉的唇,小小年紀便嚴肅地似一灘死水。便忍不住與他搭話道:“道長怎麼看?”
玄靈並未看他,“跟著它走。”
“這小東西被人布在這,不知身上藏著什麼東西。”賀淩霄說:“是想叫咱們替他申冤報仇,還是解開什麼心結?”
幻境這種東西,某些造境者會在布境時佈下特定的情節指令,這種幻境就如同話本一樣,隻要跟著他設定好的線走就可順藤摸瓜找到出口,本不是什麼難事。玄靈說:“也許。”
那頭許少陽已哆哆嗦嗦拍了小童的肩膀,賀淩霄望著他的動作,說:“是頭小老虎精。”
玄靈嗯了一聲。
“能殺嗎。”賀淩霄說:“橫豎那頭大虎已經死了。”
玄靈冇再說話了。
那一頭,許少陽拍過它的肩頭後立即跳出四五步遠,大著膽子問道:“……喂,你在這做什麼?”
小童嗚嗚咽咽:“我……我害怕。”
隻聽這聲音,倒是與尋常孩童無異。許少陽吞了口唾沫,接著往下問:“怕什麼?”
“我娘不見了。”
“娘是怎麼不見的?”
“她帶我上山采藥,走著走著就不見了。”
賀淩霄拋了一顆石頭,正中許少陽的後腦勺。許少陽回過頭,就見賀淩霄正對他做口型道:和它說你能帶它去找娘。
“……”許少陽欲哭無淚,硬著頭皮道:“……不要哭了,我能帶你去找娘。”
“真的?”小童轉了身,麵向了幾人,“真的嗎?你說真的?”
許少陽從頭到腳登時麻了。
這小童不知是什麼怪物所化,麵頰消瘦,瘦到了種十分不正常的樣子。頰邊骨骼輪廓畢現,麪皮青黃,瞳孔熒綠,額頭鬢角儘黃——總之不像個人樣。賀淩霄看清了他的長相,若有所思道:“哦,不是老虎精,是隻小倀鬼。”
玄靈還是嗯了一聲。
倀鬼,那是種傳說中常在山林中出現的山精鬼怪,大多是曾葬身虎腹的冤魂化成,死後充做老虎仆役,喜好出現在深山小道旁,引誘過路人誤入虎xue,同作老虎腹中餐。
娘啊,妖怪啊。許少陽想跑又不敢跑,兩腿一軟,渾身冷汗,緩緩回頭衝賀淩霄道:“陳……陳二哥……”
小倀鬼已經牽上了許少陽的手,許少陽一時隻覺手中被塞了個冰涼的毛爪子,緊緊握住了他,對他說:“哥哥,你怎麼不走?”
走哪去?許少陽看向賀淩霄,賀淩霄也看著他,衝著前方路擡了擡下巴。
許少陽於是僵硬地邁開腿,踏上了小路。
“道長。”賀淩霄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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