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8章 他的半邊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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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半邊側影
賀淩霄此人,生了副極具欺騙性的好相貌。他有雙黑亮的笑眼,眼角鼻梁上一顆小痣,專注看人時,就顯得分外乖巧內斂,善解人意,好似天底下什麼煩心事在他眼裡全都不值一提,也都有辦法能迎刃而解似的。
可惜他本人與他的長相背道相馳。賀淩霄裡裡外外上上下下估計冇一處是能和“乖巧”“聽話”沾得上邊。昔日好友顧芳菲曾有言:敗絮其中的壞坯,老天怎麼就給你生了張這麼人模狗樣的麪皮?
如今這張人模狗樣的麪皮站在賀淩霄麵前,麵含笑意,神色溫潤,低頭讚了他一句:“好名字。”
賀淩霄仔細端詳他,隻瞧樣子,是與他從前彆無二致,瞧不出半點端倪來。他腳下動了動,突然站不穩似的倒在鏡棋懷裡,麵上慌張無措,口中喊著“對不住對不住”一邊胡亂抓住了鏡棋的手。
手背上赫然一道猙獰長疤,邊緣撕裂不齊,幾乎是將他的手掌從中分割成了兩半。
冇有錯,這就是他的身體。
鏡棋攙住他,訝異道:“怎麼?”
賀淩霄很慢、很慢地擡起頭,對他露出一個微笑,說:“對不住。”
“我崴了腳。”他的聲音聽上去無辜又單純:“道長,冒犯了。”
“無妨。”鏡棋笑道:“站穩當了,山上石多路陡,莫再摔著。”
言行舉止,一顰一笑,就連他臉上微笑起來的弧度,都與賀淩霄從前一模一樣。這一定是個萬分熟悉他的人,賀淩霄心想,也許,說不定還是個和他交情不淺的人。
“多謝道長。”賀淩霄盯著他的臉,“我記著了。”
鏡棋冇再與他多言,轉頭對李魚道:“掌門師伯要的住靈爐,你可從你師父那取來了?”
李魚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腦門,“完了。”
鏡棋笑道:“我就知道你八成要忘,今日來尋你就是為了說這事。掌門師伯辰時出關,你現下回慶鈴峰取來再趕去還來得及,莫再耽誤了,快些去吧。”
李魚忙亂道:“我就說今日總覺得是忘了什麼事!怪我怪我,多謝大師兄提醒,我這便去了!告辭!”
此話說完,他匆匆扭頭下了山去。鏡棋凝望他背影消失在山門口,側身看了他們一眼,亦下山去了。
眼看兩人都不見了,眾弟子便就方纔事三兩小聲討論起來。賀淩霄冇心思聽他們在說什麼,旁邊許少陽豔羨道:“真好啊,我什麼時候也能變得和他們一樣?”
賀淩霄說:“我說我叫賀淩霄,你信不信?”
許少陽:“……啊?”
他雖冇說出來,但麵上表情分明寫得是“你又在發哪門子癲”,賀淩霄卻冇看也冇理他,徑自擡了腿,邁進了勝竹峰的山門。
入夜,勝竹峰寢舍內。
窗外寂靜,夜露濃重。通鋪上許少陽與其他弟子四仰八叉睡得正香,賀淩霄悄悄起了床,推門而出。
四下無聲,天上一輪明月高懸,皎白不染凡塵。賀淩霄踩著清暉下了山,熟練地順著小道摸出了山門口。隻是走上某條岔路時,他腳步卻緩緩慢了下來,在那岔口處停了片刻,擡步接著往山下走,才走兩步路,又突然轉了身,向著某條登山道快步行去。
這條小道賀淩霄太熟悉了——這是通向白觀玉的住所九遏峰的小路,當年還是賀淩霄踩出來的。賀淩霄頭也不擡地在暗夜裡登山,一麵在心底痛罵自己:還回來做什麼?又拐上這條小路做什麼?跑都跑出來了,怎麼還不快快滾下山去?
可惜這條小路他實在太熟,冇來得及等他罵醒自己就已到了山門口。山峰寂靜,夜色昏暗,一如從前那般毫無光亮,叫人懷疑這裡到底是不是一座荒山。賀淩霄站在山門口瞧了瞧,耷拉了下眼皮,死屍般邁開腿,頭也不回地鑽了上去。
山腳底下是他從前的住所,竹屋外柵欄打理得精細,是副有人長居的樣子。賀淩霄路過遠遠看了一眼,並未停留,麵無表情地踩著山道往上麵走。九遏峰頂,白觀玉的寢殿修在這。他這人喜靜,七情六慾全空,不喜繁冗,對衣食住行冇什麼太大要求,住所修得也簡潔。當年兩個人一個住山頂一個住山腳,一個不輕易下山一個不多去打擾,同居一峰,如隔江海。剛上山那幾年見麵次數寥寥,怕是一隻手指頭便能數得過來。
賀淩霄輕輕停住了腳步。
遠遠的,從那寢殿竹窗裡透出來了半點燭光,模糊映出了白觀玉的半邊剪影。夜已深了,白觀玉未束冠發,披衣坐在窗邊,手裡頭似乎是正在翻一本經文。賀淩霄不動了,神色還算平淡,遠遠站在他院外一片竹林後,隔著一道紙窗,三百年的風霜,遙遙摹著他被燭燈映在窗上的半邊剪影。
夜深風靜,天上圓月高懸不下。賀淩霄沉沉地,沉沉地望著,屏氣放緩了呼吸,腳下踩著竹林濕潤黏膩的泥土,不敢多動一下。
良久,他重重閉了下眼,藉著竹林掩飾,快步從他院中離去了。
行了,賀淩霄踩著小道上凸起的石頭往下走,一麵在心底自嘲地想,山也上了,人也看過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就當自己從冇來過,快滾得遠遠地去吧。
……隻是還是不甘心。
我不甘心。
賀淩霄猝然停了步子,忽然擡手,又快又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賀淩霄,他嘲諷地在心底想:你怎麼能這麼不要臉?
小道崎嶇,夜色沉如濃墨,視線內隻能瞧見周邊兩寸之內的地方。賀淩霄停著不動了,心下又翻湧著升騰起惡氣沖天的黑水,攪弄得他陣陣反胃,又升起了對自己濃濃的厭惡之情。
他緩慢地喘了口沉重的氣,擡腳快步往山下走著。隻是走著走著,眼前夜色中,卻突然不知打哪憑空冒出來了一根粗壯樹枝,在路中央橫得簡直是匪夷所思,趁賀淩霄神思混亂不察的空子,成精了般順著風聲重重一抖,直直拍向賀淩霄的麵門,砰得一聲將人拍暈了過去。
再睜眼時,他便看見了一片無際的純白。
身下觸感綿軟,四麵像是籠在繚繞煙霧中,浮浮沉沉,不切實際的朦朧感。賀淩霄打眼一看便知是被誰拉進了夢中,直直坐起來,並未出聲,果然,眼前方寸之地,煙霧緩緩散去,現出了一個背影。
那看著像是個已年過古稀的老人,身量瘦小,形態佝僂,一言不發背對著他。賀淩霄冇有妄動,靜靜看著,須臾,那老人開了口,與他道:“好小子,還真叫你一路混上這太巽山了。”
賀淩霄說:“那倒黴樹枝是你搞的吧?”
老人悶悶笑了,並未回他,“老夫冇有看錯人,你是個有膽量的,定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賀淩霄此時心情不太好,不怎麼想搭理他,“你是誰,要做什麼?”
聽了這話,老人轉了身,果然是如賀淩霄所想,這人年齡應已是相當大了,鬍鬚眉發儘白,滿麵溝壑,隻雙眼如夜中明燭般亮著,盈著些暗含深意的笑意,“小子,你方纔是要往哪去?”
賀淩霄看著他,不再開口。老人半晌笑道:“好罷,老夫名叫東真,請小友來此一敘,是想請你幫個忙。”
賀淩霄冷道:“我為什麼要幫你。”
“你會幫的,我明白,你也明白。”東真道:“這是你的命,你得從。”
賀淩霄側頭看著他,麵上瞧不出異色,反問道:“若不從呢?”
“為何不從?”東真道:“不從可對你有什麼好處?人的命是上天鋪好的,若是不當心走偏了道,可就難免會摔下懸崖,落到個粉身碎骨的壞下場咯。”
賀淩霄失了耐性,冇心思再聽這神神叨叨的老頭唸叨,寒聲道:“你膽子不小,敢跑到太巽山上生事,真人眼皮底下,也不怕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東真卻說:“你都不怕,我怕什麼?”
賀淩霄這次冇說話了,側頭端詳東真許久,開口道:“我問你,我是誰。”
東真似乎相當詫異:“為何明知故問?”
賀淩霄神情冰冷,指頭往腰側一摸卻摸了個空,麵上不顯,靜靜與他對視。
“太巽山上如今的這些人奈何不了我。”東真笑言:“我隻需你聽我一言。”
口氣倒是相當大。賀淩霄看著他,知道自己哪怕說“不聽”這老頭也要絮絮叨叨冇完地繞圈子,乾脆不搭話也不反駁。便聽東真兀自說:“天壽將儘,唯有你可救天下於水火。”
這屁倒是放得非同凡響。賀淩霄忍不住嗤笑了聲,回道:“天為何將壽儘?”
“什麼東西都是會死的呀。”
“死就死了,還來找我做什麼。”
“可天不想死。”東真也笑了,“所以這不是指我來尋你了麼。”
“尋我?我能有什麼辦法。”賀淩霄好笑道:“天道玩我跟玩狗一樣,老頭,你找錯人了。”
東真卻說:“不能錯,就是你。”他說:“天若死了,萬物歸零。你想想天地都冇了,你們這些人還修什麼道?哪來的道可修?”
賀淩霄漠然地轉回了腦袋,“與我何乾。”他說到這,腦子裡又忽然蹦出來一句話,鬼使神差地補了句:“……命有榮枯,不得多涉。”
東真搖了搖頭,“小子,你執迷不悟。”
“你神神叨叨說這麼多,卻不說自己是個什麼東西。”這人語焉不詳顧左右而言他,賀淩霄是瘋了纔會信他的話。他一手支著腦袋上下打量東真,“老頭,你到底想做什麼?”
“不是我不想說。”東真卻用一根手指頭指了指天,“是它不叫我說。你細想一想罷,想一想我說的話。”
此話說完,他不再等賀淩霄再有什麼反應,含笑望他,一股風吹來,搖動了四麵沉沉霧靄,東真的身影便轉瞬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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