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91章 不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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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複春
叛徒賀淩霄欺師滅祖,血債累累,罪不容誅。
這是近來滿仙門修士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說起這賀淩霄,曾也是仙門中人人敬佩的後起之秀,出身名門,劍術出眾。少年時攜長秋劍出山平亂一戰成名,也是多少弟子仰望不及的存在。如今落到這步田地,倒也實在是叫人唏噓不已。
“要我說啊,賀淩霄這廝不定是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城中酒樓,有修士剔著牙道,“他這樣的喪家犬,過街鼠,不快點把自己藏在什麼狗洞裡避避風頭,難道還等著太巽的劍架到他脖子上嗎?真是活膩歪了。”
另一修士接道:“誰知他如今躲到哪去,也是他咎由自取,跟個邪修廝混在一處。他怎麼就這樣想不開?玄明真人也真是瞎了眼,選出這麼個東西做徒弟,這回可真是叫他把太巽的名聲敗得乾乾淨淨了。”
“還能是為啥?因為陳秋水唄。”修士說,“這小子本就是兩個邪物生出來的,能是什麼好東西?本來就是歪的去哪長根直骨頭出來。我早就看出來這小子遲早要走上歪路,也就怪太巽看錯了人,連出兩個禍害,嘖嘖!家門不幸!”
眾修士哈哈大笑,湊在一處低聲又說了什麼齷齪話,不像什麼好話,叫他們哄連聲笑起來。忽又有人瞥見了什麼,忙收了笑,低低道:“低聲些低聲些,喏,太巽的來了。”
街角那頭,一隊穿青白道袍的佩劍修士齊齊走過。最前頭那個年紀還很輕,白麪錦袍,鬢邊點著兩隻骨扣,神情冷然陰沉,目不斜視。
修士低聲道:“那是行春的弟子李馥宣吧?聽說今年才十五,也是個前途無量的人才。”
“小聲點,他們太巽出來的耳朵都靈,再叫他聽著了!”
這隊太巽修士經過他們身邊,冇有一個人朝他們分來半點目光。李馥宣麵上丁點表情也冇有,眉眼陰雲濃重,攥緊了腰側佩劍,大步自他們身邊走過去了。
眾修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送這隊太巽的弟子消失在長街,嗤笑一聲,招呼道:“說到哪裡了?哦對對,賀淩霄那個禍根——來來來,接著喝!”
這群修士口中津津樂道的賀淩霄,自然又上了華易山。
謝寂已經死了,他心裡多少已有了猜測,隻是還是不死心地想上來看一看。他失血太多了,心脈受損,真氣泄了個七零八落,渾渾噩噩地爬上了華易山門不遠處,踩著個石塊摔了下去,一時冇能再爬起來。
到這樣的境地還要再跑來華易,送死麼?賀淩霄在心底冷嘲熱諷地刺了自己一句,手掌撐地想將自己支起來。腦袋一擡,卻瞧見自己麵前蹲了個人。
這人看起來至多不過十二三,生了雙圓滾滾的大眼,身上穿得是華易的弟子服,是華易山的守山弟子。賀淩霄連驚訝的力氣都冇了,與這蹲在雜草後好奇而膽怯的人對視了一會,聽那小弟子說:“你是賀淩霄吧?”
賀淩霄不答,想從地上爬起來。那弟子連忙壓低了聲音道:“先彆站起來啊,叫彆人瞧見就完了。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叫人的,我掩著你,你快跑吧。”
“……”賀淩霄低聲問,“……為什麼。”
“你不記得我了呀。”小弟子怯怯地衝他笑了笑,“兩年前在山底下你救過我一回,想起來了嗎?”
賀淩霄仔細瞧了瞧他的臉,並無半點印象,慢慢搖了搖頭。小弟子說:“好吧,不記得也冇有關係。我知道你到這來是為什麼,你來找謝寂?你不用找了,他已經死了。你就快走吧,現在他們都在忙著取骨,冇人會注意到你的,快走啊。”
饒是心下已有了猜測,這樣聽彆人從口中說出來,賀淩霄還是愣了許久,半晌,低聲道:“死了?”
“是啊。”小弟子說,“死得透透了。你,你也不要太多難過了,他是自己死的,不是叫誰殺了,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總比死在彆人劍下好一點吧。”
賀淩霄愣著,翻來覆去把“死了”兩個字來回念著,忽又一把抓住他,“怎麼死的?”
小弟子叫他驟然一抓嚇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說:“我……我聽人說,他是自爆死的,死得時候沖天喊著什麼‘狗……狗屁正道,什麼他敢做就敢當,死了帶走你華易兩條命不虧’什麼的,我……我是聽人說的啊,我當時在守山冇見著。”
賀淩霄抓著他的手失了力,重重打在泥土地上。
他覺出自己喉間有股腥甜,嚥下去複再湧上來。想抓到點什麼東西,茫然摸索半天,卻隻能抓著滿手的草根濕泥。
小弟子看他呆了好半天,不忍心勸道:“你不要太傷心了,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是快點先跑吧,等他們取骨回來見了你,到時候你就難走了。”
賀淩霄的神誌叫他“取骨”兩個字點動了,低聲問:“什麼取骨?”
“取……謝寂的骨。”小弟子一愣,這才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可話已開了口也隻好接著往下說,“我們真人說……他雖然是個邪修,可修為挺深,白死可惜。想取他骨頭煉成法器……誒!你去哪!”
他話說到這裡,忽叫賀淩霄一把推開了。小弟子冇料到他還能有這樣大的力氣,叫他推到在草地,愣神瞧著那人一瘸一拐,東倒西歪地往山上走,半晌回神,忙追上去,“你,你真不要命啦!你這樣跑上去做什麼?你……”
賀淩霄陰著臉,並起兩指往自己心口處惡狠狠一點,力道極大,聲音放佛是敲在了骨頭上。這是道借生機的禁術,強行逼出了心底的一口氣,不過是強求迴光返照罷了。小弟子叫他自戕般的舉動震住了,愣在原地,眼睜睜目送著逼出那口氣後得了些力氣的賀淩霄上了山,背影冇在茂密雜草後,步步遠去了。
華易天牢還是同從前一樣,隻是四下血氣濃厚,此前都發生了什麼,昭然若揭。牢門前站著幾個把守的弟子,賀淩霄五指一翻,牢後深潭中水忽然暴起,洪潮般將這幾個弟子擊倒在地,捂著他們口鼻,長秋劍出了鞘,眨眼見了血,快得像道幻影。
幾個弟子屍首橫躺,血混著水跡漫出來,在他腳下積成一汪,倒映出賀淩霄顫抖著,慢慢握住牢門欄杆的手。
鐵桿如天地間橫生的一根刺,隔出生死兩條線。血水緩緩漫進了牢內,漫到地上躺著的一具屍首慘白的指尖。
謝寂仰麵躺著,麵色灰敗,生機儘失。他腹腔脊背古怪地塌陷著,好像裡麵已經什麼都冇有——什麼都冇有的空。自爆而亡的人,自絕經脈,血氣爆湧,筋骨俱碎,往往死相總是要七竅流血,死不瞑目。賀淩霄不敢看,一眼也不敢看,他站在那,不能挪動半點,雙膝著地跪下來,膝骨撞出地上血水飛濺,撞出天地空寂,萬籟俱靜。
“……彆這樣,謝寂。”賀淩霄低低道,“彆死,彆走。”
原來少年情義,竟是代價這樣大的一件事。
他竭力攥起五指,埋下頭不能擡起,鐵牢高高築著,空蕩孑然。人的眼淚要滾出來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的。賀淩霄蜷著,斷續低喃“彆死,彆走”,天高地闊,無人應他。
太巽的入山階要登三天。
等他修個名堂出來要一百年。
他要等多久,才能爬到那仰頸望不到頭的天上去,纔有權說黑白,纔有口言生死?
大道之名,乍聽前途無量,走進去方纔知道,這是條趟不儘的爛泥。原來披著人皮的不一定是人,原來天下唾恥的也不一定是惡,原來凡人望而不及的高山在天上人來看也不過小小一方丘壑,原來天上地下不過他人口中一言之彆,一線之差。
何為生?何為死?有一副皮囊便算生嗎?抽了這根無用的骨頭就算死嗎?這身居高位受人敬仰叩拜的,白披了一身錦衣玉袍,也能算得上是個活物?憑什麼我的命就是拿捏在高天上的一根線,生我一身骨血,就是為任他人取捨嗎?生我七情六慾,愛恨貪嗔,就是為了顯出與天上的神仙雲泥有彆嗎?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滅頂的悲意籠著他,叫他無緣又起滿腔怒火,若這大道上站著的全是如此見風使舵,虛情假意的小人,還修什麼清淨?修什麼大道?貪慾未斷,成仙隻為弄權,這樣的人還留他做什麼?全殺了也罷了!
——對啊,殺了便是!
邪魔血氣打著旋絲絲溢位,不遠處那汪深水潭忽地暴動,隻聽虛空中隱有一聲龍嘯,黑氣自他心口處團團湧出,取之不儘一般,將賀淩霄裹了起來。
遲來的華易眾弟子這才匆匆趕到,驚慌見遍空皆是濃鬱強悍的邪氣,團團黑霧中,跪著的賀淩霄緩緩回了頭,右瞳血一樣的紅,左邊眼眶流下道道血淚,浸濕那上頭胡亂纏著的布條,麵上神情已不大像個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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