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話本兒仙眷侶
話本兒仙眷侶
暄德十四年二月初,前吏部尚書譚崇山病卒。
譚文卿拒絕譚崇山舊友好意,一人著手喪葬。
其母悲慟欲絕,同年二月末,自縊於府。
生前暗攪腥風,死時竟如微波入了宏川,不聞聲響,不見蹤跡。
卻也如山雨前滿樓呼起的急風,座中君子淩亂衣衫,惶惶鑽入耗蟲洞,欲窺幾分天幕。
然天幕之人窮途已,且看誰憂誰笑?
虞珵這日傍晚回府,被守在門口的祁莘堵了個正著。
祁莘忙湊到跟前:“怎麼樣?”
虞珵沒停腳步,朝祁莘看了一眼。
祁莘跟著虞珵的腳步回到臥室:“怎麼不去書房?”
虞珵歎了口氣,無奈向屏風後走去:“你今日怎麼這麼碎嘴,我換身衣裳,一身的血。”
祁莘一愣,慌忙向虞珵走去:“你受傷了?!”
屏風後虞珵已經褪了上半身玄色的衣衫,他放到一旁的桌上:“不是我的。”
祁莘非要再湊近看一眼,卻是看到虞珵裸露的上半身時愣住——那常年枕鐵器的身體肌肉勻稱,身上沒有新傷,然而不可避免地,祁莘看到了那人背脊胸口前一道道陳年的疤。
深深淺淺,不免驚心。
祁莘一時愣住說不出話,虞珵卻沒再給他多看,把他推到一旁的桌邊:“看那個。”
祁莘還沒反應過來,順著虞珵的話轉過頭——桌麵上是一把磨舊的銀質小刀,那銀刀下麵是副疊起的牛皮紙地圖和名單。
那圈圈畫畫的牛皮紙地圖上最顯眼處是用朱筆畫的一個星號,祁莘並不意外,倒是那牛皮紙地圖下數張看上去有些年歲的名單,叫祁莘一時說不出話——名單上的姓名有的被從中間劃了紅墨,有的未做任何標記,大多卻都是些耳熟能詳或有所聽聞的名字。
達官顯貴、權豪勢要,其親朋師友,不一而足。
祁莘出了一層冷汗:“你從哪裡找到的?這是不是……”
“地牢關押的人名單,”虞珵接話,“在它上麵掩人耳目的舊莊裡找到的。”
多麼感人,提筆之人寧願冒著鐵證的風險也要記錄下已為其故的人。
是他鼻孔撩天,自以為絕不會被人發現,還是那整整數十頁的厚名單,他生怕忘了?
祁莘捏著這份過於厚重的名冊,有點喘不上氣來。
虞珵在這時換好衣袍,從內走出奪走了祁莘手中的名冊,他收好東西,向外走去:“那老狐貍太精了,幾十個冒充囚犯的人倒在地牢隔間裡,突然衝出來,雖說也是找準了位置,但還是驚動他了。”
祁莘收斂了心神:“他身後是平王和北靳的人,我們得等到北靳入京,然後揭開打儘,否則定會多生事端,本末倒置還釀出動亂,但就怕他這期間——”
祁莘見虞珵突然停下腳步。
“怎麼了?”祁莘問。
虞珵頓了下,看向祁莘:“我……還有個打算。”
“什麼?”
“你還記得上次在櫻花林偷襲我和莊冉的那個黑衣人嗎?最開始的線索就是那日後順著他的痕跡找到的,我後來又想辦法去調查了下他背後的人,雖不是很清楚,但……”
“……”
商議完事情,虞珵轉身拐到了莊冉的房間。
這兩日早晚溫差比較大,莊冉一個沒注意受了寒,一直窩在自己的小窩裡。
虞珵進來時見莊冉正全身裹著被子縮在床中間,一旁幾案上擺的吃食也都未動,虞珵走到床榻邊,撥開一點莊冉頭頂的棉被,探了探他的頭:“起來吃點東西吧。”
莊冉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虞珵有點無奈:“你一整天什麼都不吃,怎麼好得了?”
莊冉還是搖頭。
虞珵歎了口氣,坐到床邊:“這會兒沒風,要不要去院子裡走走?太陽還沒下去。”
莊冉連頭都不搖了。
虞珵有點擔心,提手把莊冉扶起身,拿外袍裹好,看著眼前這張閉眼泛紅的臉,他頓了頓,沒忍住上手搓了兩下。
莊冉:“……”
莊冉快被煩死了,“嘖”一聲從被子裡伸出軟趴趴的手,拍掉了虞珵的爪子。
虞珵輕聲笑了下,端起小桌邊的碗,拿勺舀了口粥,抵到莊冉嘴邊戳了戳:“吃一口。”
“我……”莊冉受不了了,他啞著嗓子,“沒胃口。”
虞珵繼續戳著莊冉的嘴唇。
莊冉偏過頭裝死。
突然,抵著唇邊的勺子拿開了。
莊冉正疑惑,等了等睜開了條眼睛縫,便見虞珵忽然將頭湊到了他耳朵邊,他第一次聽虞珵這般帶著些狡黠的聲音,貼著莊冉的耳朵根麻遍了全身,他聽虞珵道:“哎,你知道話本兒裡的小情人都怎麼喂藥的嗎?”
“唰”一聲,莊冉直起了靠在虞珵身上的頭,張大了嘴,一口把勺子全含在了嘴裡。
虞珵使勁把提起的嘴角往下壓:“……再來一口?”
他憋著笑,把莊冉含在嘴裡的勺子抽出,又舀了口粥。
畢竟人還生著病,他覺得現在笑出來有點不厚道。
莊冉眼裡快隻有粥了,他從虞珵手中接過碗,把頭埋進去,直到這碗稍有點鹹味的菜花粥見了底,他才擡起頭來,彷彿吃的是什麼珍饈。
空碗被虞珵拿走,莊冉臥在床邊,整個人還有點懵,他看著虞珵走到隔間又走回來,手裡拎著沾濕的手帕,走到他的床旁,莊冉頓了頓,擡起頭來。
於是一隻布滿繭卻讓莊冉覺得十分好看的手輕輕捏住了他的下巴,手帕沾濕了唇。
咦?等等——
這個人,是在給他擦嘴嗎?
莊冉麵上泛起陣緋紅——
他剛剛是不是還給我喂粥了?
他剛剛是不是還輕輕抱了我下?
為什麼現在不抱了?
……
莊冉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噢,我們現在好像和以前有點不太一樣了。
那個櫻花樹底衝動之下碰上的雙唇,從來沒有過的觸感;那個黑漆漆的臥室緊貼的前胸與後背,袒露心扉的告白……
有點倉促,未及料想。
不是話本裡的濃情蜜語,但掉了眼淚。
足以讓那時尚在被迫遠走他鄉的小少年品鑒很久。
品鑒出人間獨屬於他的那份溫柔與愛意。
那時身旁人還未隔山海,少年尚是少年。
莊冉想:這便是“兩心相悅”嗎?
如果這樣,真希望一直如此。
看著眼前發愣的莊冉,虞珵彈了下莊冉的腦袋,好笑道:“想什麼呢?”
莊冉回神擡起頭,看了眼虞珵,抿著略微上揚的嘴角朝他搖搖頭,然後一頭鑽進了被窩。
虞珵卻一愣,“唰”一下抓住莊冉,焦急道:“你怎麼回事,臉怎麼越來越紅了?!”
“我……”莊冉忙要出聲否認,卻是一著急卡了嗓子,“……咳,我沒有。”
虞珵不聽莊冉的,上手去抓被子:“不會傷寒了吧,快發熱彆蓋那麼多!”
“哎你彆……我冷!”
“彆廢話,快——”
“我……”
莊冉實在是被鬨煩了,掙紮間突然眼珠一轉,心底升起膽意,趁虞珵扒拉被子的功夫,他倏地擡起自己胳膊勾住了眼前人的脖子——溫熱的嘴唇貼上了他的唇。
隻一瞬,莊冉鬆開了手。
空氣變得安靜。
作祟者手指了指滿臉懵的人臉頰,小聲道:“……你、你也臉紅了。”
“你……”虞珵先是一愣,反應過來莊冉做了什麼,他一手握住莊冉的胳膊,一手撐在他的頭頂,突然笑出了聲,“你、你剛剛乾嘛?”
莊冉掙開虞珵的胳膊鑽回了被窩。
虞珵沒放過莊冉,轉而脫鞋上了床,他掰過莊冉的臉:“你占我便宜?”
莊冉被虞珵的說法逗笑了,睜開眼準備回嘴:“你要不要臉!我——”
笑聲和話音突然被堵回了嗓子眼。
莊冉瞪大了眼:“……”
喘息間猛地一掙,莊冉話音裡竟還帶著笑:“……喂,小心我把風寒染給唔——”
虞珵一手摟過莊冉的脖子,低笑起來:“要染早染了。”
莊冉:“你唔……”
話便又被堵回去了。
是夜層樓沒了殘月,二月終了。
羅長峰在三月初的某一夜會見了位並不意外的來客——
馬車輪在京郊的湖岸邊停住,羅長峰下了馬車,便見一位支著魚竿席地而坐的鬥篷人早已等候在那兒。
走到那人的側後方,羅長峰看著雜草叢生的河岸,正不知是坐是站,鬥篷人便像是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一樣,淡淡開口道:“京都繁盛沒有宵禁,夜裡城中也難免人多眼雜,這是塊不錯的地方,想必您也曾與人在這兒交談過許多事情吧,羅大人,今日怎就你一人來?”
鬥篷人沒有回頭。
羅長峰還是選擇了坐下,他氣定神閒地開口,把問題反拋回去:“我一人還不夠嗎?”
鬥篷人一頓,突然笑出了聲:“夠,非常夠,我還道你要把時常出現在你身邊的那位年輕公子也帶來呢,怎麼?他難道不是您行走在這京朝中的刀嗎?”
羅長峰一頓。
“嗒。”
鬥篷人再次將魚竿揮入水中。
羅長峰看到身旁人手腕翻轉間不經意露出的銀色細繩,在黑夜中若隱若現,他見人暗笑道:“聽京中人說羅大人多年的知交老友病逝,您傷心欲絕,我本道今夜這場約還是否能夠完成,如今看來,是我想錯了。”
羅長峰聽到這話笑了聲:“殿下是想錯了,您說的我那位‘知交老友’,可不是我動的。”
“是嘛,”鬥篷人頓了頓,隨後輕輕讚歎了聲,似乎還有點驚訝:“那看來是那位年輕的勇士了,我欣賞他,他和我一樣,該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殿下,”羅長峰的眼神陰了陰,“欣賞一個人最好的方式,您知道是什麼嗎?”
“什麼?”
“便是讓他到最有價值的那刻——成為永生。”
“羅大人,”鬥篷人笑得愈發大聲,“你放心,我自不會是那不守諾言之人,不過我還是很好奇,這對父子到底如何得罪了您,我這一刀下去,您身邊……該不剩什麼可用之人了吧。”
“話不是這麼說的殿下,你可知我如今再不下手,便不是我用他,而是他用我了,”羅長峰狀作無奈,“實在是虎父無犬子,我被這對父子牽製太久,若沒有幾年前那場大火,我還不知要坐那次席多久,如今虎父去得,那虎子——也到時候絕後患了。”
鬥篷人沒言語,似乎在細細品味羅長峰說的話,隨後嗤笑一聲,不再跟人廢話,起身從前胸衣襟裡摸出塊沒有巴掌大的木牌,丟給了仍在草地上坐著的人。
“阿爾查圖殿下,”鬥篷人臨走卻再次被羅長峰喊住,“今夜可有歇腳的地方?”
“這便不需要羅大人擔心了,”鬥篷人頓了頓,朝後揮揮手,沒有回頭,“還有,我們北靳人不稱呼人‘殿下’,望羅大人日後見到阿卡哈也能夠記住。”
羅長峰起身頷首:“鄙人一定照顧周全令弟。”
擡頭時,他已不見方纔站在自己身旁的人。
回到馬車裡,羅長峰便聽方纔替他掩上車門的馬夫聲音從窗外傳來:“大人,我還是覺得輕信了這北靳大王子不妥,他的理由站不住腳。”
羅長峰笑了笑:“何妨?聽他的便好,阿爾查圖是匹狼,什麼要把當質子的弟弟帶回家,把無能的老汗王踢下台,都是藉口,我纔不管,我隻要他能弄出點……讓譚文卿無論如何也翻不了身了的亂子,再到時機把他殺了。”
羅長峰盯著手裡刻有草原圖騰的木牌,眼神越來越興奮:“大褚的江山再易主也還是大褚,我不信虞珵會眼睜睜看著那阿爾查圖踏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