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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蓬客 欄外香槐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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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外香槐灼眼

幾日後,康文侯府

南書房內,譚文卿支著頭靠坐在圈椅上,他睨了眼身旁小桌上的幾張牛皮紙,沒什麼表情:“虞將軍這是何意?”

虞珵關上書房門坐到了譚文卿身邊:“譚公子一定不陌生。”

譚文卿嗤笑一聲,沒有正眼去看虞珵:“所以呢,把昭彰的罪證遞到主犯麵前,你有什麼想不開的嗎?”

虞珵盯著譚文卿的側臉:“你並非主犯。”

“同夥,有區彆嗎?”譚文卿笑了笑,側過頭去看虞珵。

“當然有。”虞珵道。

“反正都是誅九族滅滿門的罪,我不在意,還挺高興,”譚文卿幽幽的語氣帶了點戲虐,“所以虞將軍今天把我喊來是什麼意思?將軍,我不明白啊。”

“譚文卿,”虞珵吐出口氣,“你就非要一根筋地和羅長峰綁在一起嗎?”

“對啊。”

“那你能保證自己走的路一定能全身而退嗎?”

“……”

久久沒有回話,譚文卿不知是懶得回答這個問題還是被其中哪個字眼觸動了。

這般僵持良久,虞珵沒等到回應,他盯著桌邊的牛皮紙頓了頓:“把它從你的手上遞出去……真的要比你上那阿爾查圖的賊船難嗎?”

“……”身旁人還是沒有接話。

“非要我把這個名字說出口嗎?”

虞珵站起身,低頭看著譚文卿,這個一身白袍的人依舊支頭靠坐在椅背上,和來時一樣,一點變化也沒有,那眉目掩藏在前額的碎發裡,讓人怎麼瞧都是一片陰影。

譚文卿其實稍微有點驚訝,虞珵居然能查到阿爾查圖的行蹤,這北靳國大王子此番提前秘密入京,他們這一夥賊人裡都沒幾個清楚的。

然而虞珵說對了。

譚文卿就是要上那阿爾查圖的賊船——這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的家夥那日與羅長峰暗勾,轉頭卻又跑到了他麵前獻媚,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幫他扳倒處理掉羅長峰。

阿爾查圖說,他隻跟聰明人做交易。

巧了,譚文卿也是。

掩在扇麵背後的唇齒笑了笑。

有一點譚文卿覺得自己和羅長峰是很像的——他從來不在乎那阿爾查圖背後說的什麼阿卡哈、王朝、首領、交流的讓人聽了好笑的理由,他隻在乎結果。

譚文卿要羅長峰和他背後所有的人都去死,他要他們所有人死前跪在他麵前搖尾乞憐,他要他們所有人向他哀求一條生路,然後所有人被他拖到那陰暗冷濕的地牢裡,感受他們曾經對待彆人的酷刑,然後被他折磨至死。

死有餘辜!

虞珵:“你想過後果嗎?”

後果?

譚文卿回過神來,瞥見方纔那一尾墨色的衣擺還杵在他的麵前,垂眸注視著他。

“……虞將軍,”不動聲色地喘了口粗氣,譚文卿心裡默唸了一遍虞珵這話,冷笑了聲,他把支起的左手換成了右手,不答反問,擡頭去看虞珵,“我突然很好奇,如果不是莊冉,你今天還會把我喊來這裡嗎?”

虞珵沒有說話,麵上表情淡淡的。

譚文卿突然站起了身逼近虞珵:“將軍,你還會把罪證遞到我麵前嗎?你還會苦口婆心地勸我嗎?你還會讓我把羅長峰送到聖上麵前好邀功把自己撇出去嗎?你會嗎?”

譚文卿再次用戲虐似的語氣逼問虞珵,咄咄逼人的氣勢讓虞珵完全沒有插嘴的機會。

虞珵直等到譚文卿把話全說完,才淡淡開口:“不會。”

譚文卿覺得簡直太好笑了:“所以你在崇高什麼啊,虞將軍,你在為了你的私心包庇一個同樣死有餘辜的人你知道嗎?!”

譚文卿把話說到最後幾乎有了點咬牙切齒的意思,虞珵的麵色卻突然冷了冷:“把莊冉拽進來的事我還沒有找你算賬。”

譚文卿突然渾身一頓,卻隻有一瞬,他後退一步恢複了常色:“如何呢?你知道我為了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空氣中泛起一陣沉默,虞珵卻沒有躲避譚文卿射向他的目光:“譚大人,有些事我承認,今天如果不是莊冉,我不會把你喊來這,不會認識你,不會考慮你,不會私下去思考你——”

“怎麼,你現在就有多瞭解我?”譚文卿把虞珵的話打斷。

虞珵頓了頓:“是,我不夠瞭解你,我想我本該會把你和羅長峰視如一類的,到時等時機合適便——”

“我和他就是一類!”

“你不是,譚文卿,我能查出阿爾查圖的行蹤你就應該清楚我調查你也不是什麼難事,所以我很慶幸我沒有判錯,上回給我留下痕跡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不是!”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彆再自說自話了好嘛?!”

“行啊,”虞珵偏頭笑了聲,他自認為自己也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能好聲好氣到這時已經很不容易了,“譚文卿,你不識相就不要後悔。”

“虞謹行,”譚文卿卻彷彿仍停留在虞珵的上句話,他覺得很荒謬,“你錯了,我就是那樣的人,和羅長峰一樣的人。”

不知為何,這話出口,譚文卿像是把自己說服了,他長舒口氣,冷靜下來。

自己給自己定了罪,他又換上了往日人場中那深不見底的模樣,不見方纔丁點淩亂,他一雙丹鳳眼上翹去瞧虞珵:“虞大人,你真是太可笑了。”

“你問我為什麼非要一根筋和羅長峰綁一起,為什麼寧願與阿爾查圖一道也不願意與你結伴,那我就問了——你想撥亂反正還天子一個太平天下,你憑什麼認為我也是這麼想的?”譚文卿說到一半自己都想笑了。

虞珵沒有回答。

譚文卿的眼神陰惻惻的:“是,我是想讓羅長峰死,但你憑什麼認為我和你有同樣的理由?你剛才問我有沒有想過和阿爾查圖一道的後果,我告訴你我想過!我知道,我還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我根本就不在乎——不在乎這天下生死存亡,不在乎這江山姓甚名誰!”

“虞謹行,你有你的道義,我有我的理,你碧血丹心為家為國,我隻為我自己。”

“是趙家人先負的我。”

譚文卿說到最後眼神變得漠然,下頜卻越繃越緊,說完,他隻留給虞珵一個背影和一句自嘲似的話:“現在,你還覺得我和他們不一樣嗎?”

然而虞珵卻沒讓譚文卿走出這扇門——

“啪!”

小桌上的茶盞在推搡中被打翻在地,譚文卿捏在手中的摺扇也落到了地上。

譚文卿人都傻了,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見虞珵一把拽過他的後衣領把他往屋內拖,他不知道虞珵要乾什麼,一雙有力的大手緊緊鉗製住他的身體。

譚文卿朝虞珵吼去:“虞謹行你瘋了?!給我鬆手!”

然而虞珵打定了主意似的,完全不容譚文卿反抗,他一言不發地拎著譚文卿向書案裡側走去,騰出一隻手從書房角落的書櫥裡抽出了一本冊子,他攔住譚文卿唯一的出路,強硬地按著人的後頸讓人正眼對著他扔到書案上攤開的冊子,沒有說話。

雖略顯狼狽,但平日端慣了樣子的譚文卿還是保持住了儀態,他壓了壓自己衝上頭的火氣,沒有去看書案,偏過頭儘量冷靜地問虞珵道:“你到底要乾什麼?”

虞珵仍舊沒有說話,他隻垂下眼盯著書案,譚文卿一時有些氣急,便也不自覺順著他的目光瞥去——書案的桌麵被收拾得很整潔,雖卷冊繁多,一筆一硯卻都端正地擺在各個角落,與疊成山的書卷靠齊,除去那剛剛掙紮間被虞珵扔在桌麵正中央的一冊子。

桌案旁的窗欞許是沒關緊,那三月裡尚帶著寒意的風不知何時把冊子扇了開,寒風漏進屋,將它撩起數頁。

再落下,便不是方纔攤開時了。

那書是一冊記錄朝臣的官薄,一應詳儘地記載了我朝數位官員的政績。

然而再詳儘也厚度有限,白紙黑墨蘸幾回,一筆一劃便成了史料一角。

官家供後世參照與規避,論其書中,功勳者,過失人。

這輩子也就被定了性。

侯府的南書房隻剩下風聲,時間要了命一樣地流失。

譚文卿久久沒有反應,他的雙臂墜在身體兩側,頭微微低垂,兩鬢的碎發將他的側臉遮了個嚴實,全身堙沒在陰影裡,整個人像是失了活。

虞珵緩緩鬆開了摁住譚文卿脖頸的手,他的掙紮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反倒叫虞珵一時不知該如何開這個口,末了他歎了聲氣,伸出隻手準備將那冊子收起,譚文卿卻在這時渾身倏地一顫。

在虞珵的手離那官薄極近時,譚文卿驀地擡手扯下了自己挽發的銀簪,他猛地撲向虞珵將人摁在了書案後的牆上,一手抓著他的前襟,一手握簪子貼住了他的脖頸,譚文卿緩慢地擡頭,眼眶裡布滿了血絲,他從嗓子眼裡發出聲音:“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那一雙本該多情的眼隻剩下了憤怒與殺意,掩在碎發後紅得驚心。

——那薄薄的墳典啊,有一筆名字灼傷了他的眼。

虞珵放緩了聲音,並沒有去看那貼著自己脖頸的銀簪:“那日小冉托我幫他朋友去尋一人,結果我不知如何向他交代,你與他的淵源是我在巧閤中發現的。”

“……”譚文卿堪堪維持住的體麵被儘數卸去,他朝虞珵怒吼,“說什麼屁話!莊冉一個人在京城哪兒來的朋友?!”

書房門外閃過一道身影。

“信不信由你,”虞珵沒有繼續跟譚文卿探討這個問題,他把譚文卿的手往後推了推,“但你真的覺得自己為了他這樣做是對的嗎?他會樂意嗎?”

“……”握住簪子的手不自覺顫了顫,下一秒,譚文卿卻像是瘋了般猛地把橫握的簪子一轉,尖端朝著虞珵的脖頸便要刺入。

“給我冷靜點!”

銀簪往前分毫便被虞珵攔住,他捏緊譚文卿的手腕。

譚文卿目呲欲裂,渾身顫抖,彷彿全身都在發力,想要把那簪尖刺入眼前人的脖頸。

“你為什麼要提他?!你憑什麼提他?憑什麼?!”

譚文卿嗓子都啞了,方纔被他死咬住的下唇出了血,雙手仍舊緊握著銀簪。

虞珵直視譚文卿:“你覺得溫邱筠想讓你這樣嗎?!”

“你不準提他!”

“官薄上的——”

“那上麵不是真的!”

虞珵微微一頓——譚文卿說出最後那話時手上的力又鬆了鬆,聲音裡除了憤怒,竟還帶了絲哀求。

“我知道那上麵不是真的,”虞珵盯著譚文卿,吐出口氣,“你寧願與阿爾查圖為伍也不願接受我的主意,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想看到趙驍能有什麼好下場。”

“對啊,所以呢?”譚文卿回虞珵。

“所以你給我清醒一點。”

虞珵手上一用力,把譚文卿的手一彆,銀簪從空中墜落。

“啪——”一聲。

那沒有任何裝飾物與花紋的銀簪在摔在地上的瞬間裂成了兩半,譚文卿一個沒站穩,向側麵趔趄了一下。

虞珵接上剛才的話:“先不說其他的,你樂得順著阿爾查圖的意扳倒趙驍,推翻趙家,給溫邱筠報仇了,那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根本無法為他正名!到那時江山易主改朝換代,誰在它麵前都是小事,你真的想讓溫邱筠背著一口黑鍋世世代代嗎?!”

“人都死了還管什麼正不正名!”譚文卿墨色的長發散在淩亂的雪白衣衫上,未直起腰,擡頭通紅著眼看著虞珵。

“那你知不知道溫邱筠這死的其中有多少北靳的手筆,有多少羅長峰的手筆?他們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你站在他們的佇列裡說要給溫邱筠報仇你不覺得可笑嗎?!”

“住口!”譚文卿突然直起身逼近虞珵,“你有什麼資格說我?虞謹行!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覺得我‘可笑’?那我能怎麼辦?我能怎麼辦?!你能幫我去殺了趙驍嗎?!你能幫我去滅了北靳嗎?!你能遂了我的願把羅長峰千刀萬剁嗎?!”

“你相信我!”

“我不信!你們一個個家國大義的正人君子頂破天隻會給他個痛快,把外敵趕出去最後擁著那屁用沒有的皇帝皆大歡喜!虞將軍,我們不同路!”

“我……”虞珵倏地一愣,譚文卿的話不偏不倚,狠狠戳在了他的心上,一瞬間虞珵也不由地恍惚,也很想質問:那我又能怎麼辦?

群狼環伺中土,作奸犯科者登堂,眼睜睜看著?

又何嘗不知那金鑾殿前屍位素餐的九五之尊,可除了他,還有人嗎?

虞珵也很想找到一個答案,可他們所有人都被掩在曆史深朽的巨幕下,沒有來路,不見前途,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走在處心積慮的當下。

“說話啊!你怎麼不說話?!你說話啊!你——”

虞珵立在原地沉默,譚文卿再次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領。

“砰——”

書房門被猛地撞響,莊冉從外推開了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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