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隻道彆離常常
隻道彆離常常
“啪。”
回到宅院裡的老盧氣不過,又照著正埋頭吃餃子的莊冉的後腦勺來了一記,把莊冉的牙磕在了瓷碗上,差點磕出一個豁口。
“我的祖宗誒,撒潑撒到哪兒去了?!”老盧恨鐵不成鋼。
莊冉欲反駁,卻又擔心遭拳頭,隻得嘀哩咕嚕悄聲抱怨:“你有你的老牌友帶你上街指著認人,我又不認識。”
被一旁聽見的紅姐伸手按住了莊冉的後脖頸。
阿紅姐邊揉著莊冉的後頸邊說道:“誒這事兒怪我,這不是王嬸兒非拽著人一塊兒包餃子嘛,才讓小冉今個兒去替我看店。”
“我說小冉,”坐在紅姐旁邊的姑娘瞧著扒著碗沿的莊冉又給他出主意道,“你想啊,你說這虞將軍千裡迢迢地往江南來,身邊連個伴兒也沒有,看著就怪孤單的吧,方纔也說了,虞將軍其實也不是那麼大架子的人,咱乾脆包兩盒餃子,明兒給他送去,人看著心裡也暖和些。”
“誒,我覺得小雅這主意好,要我說老盧你也是,哪兒那麼誇張呢,誰還跟個傻小子計較,對吧小冉?”
“傻小子”擡起的頭又放下,心裡正琢磨事兒呢,似乎沒聽到彆人喊他。
於是第二日午後,莊冉便提著兩盒餃子向鎮北邊兒的西街巷角走去。
虞珵府邸的門庭偏簡,莊冉站定後舉起拳頭敲了敲門。
大門在手的推力下緩緩朝裡開了條縫——門沒上鎖,卻也無人應答,莊冉張望片刻,徑自向裡走了去。
“謔,”沒見過世麵的家夥咂了咂舌,“這得燒多少錢呐,可真講究。”
虞府的大宅前院裡兒樹蔭環繞,池塘的鯉魚嬉戲,千層岩假山傍旁,苔蘚攀附,岩頂一口陶缸傾斜,缸口涓涓流出連通外河的細水彙入池塘……
莊冉也是不見外,這兒也看看,那兒也瞧瞧,滿是新鮮。
轉著轉著便來到了後院,拱門旁,莊冉站定住腳步——他看到了庭院裡背對著他、席地坐在樹下的虞珵。
秋葉飄飄,那人托著杯底的手撐在支起的一條腿上,頭微微仰起望著天,一襲黑衫巧妙地融入了秋日午後瓦天暖葉的圖景。
對身後扒在拱門一邊的人道:“不請自來也彆傻站在門口了。”
順風飄來的聲音低而緩,莊冉又聽那人道:“來吧,今日給你烹杯茶。”
一曲聲打破了秋園靜默的圖景,倏起的紅葉飄飛,籟籟作響,直衝著圓拱門後的少年。
很多年後的莊冉再回想起來,他總也忘不掉他初來乍到這座宅邸時虞珵隨意開口對他說的這第一句話,那隨秋風飄來的話音中浸著一股如何也褪不去的淡淡憂傷,彷彿生來要糾纏他一生的魔霧。
哪怕是驍勇善戰的大將軍,也已經耗費了全身氣力,那魔霧鑽進人的骨頭縫裡,把端坐其間的人拉入了萬劫的塵泥。
“……明明昨天走的時候看起來還挺開心的。”
躲在圓拱門後的少年悄聲念道。
莊冉向虞珵走去,坐到了他的身旁,把食盒往兩人中間一放:“將軍,吃餃子嗎?”
“……”
虞珵沒有回話。
半晌無言,麵朝著人的小少年臉都快笑僵了,他看著仍對著老天發呆的虞珵,略微有一絲尷尬。
剛想再出聲再提醒一句,莊冉卻見虞珵終於向他瞥了一眼,隻是轉頭看了看,複又低下了頭。
虞珵看著手中飄進了丁點碎葉的茶杯:“謝了。”
“……”
這回輪到莊冉不知該怎麼接了,乾咳一聲,莊冉揉了揉鼻子,想找點話頭。
“呃——你家就你一個人嗎?”
“沒幾個人,一位老伯還有幾個丫頭,買菜去了。”
“哦……你——那你平時不出門嗎?”
“昨日不就出門了。”
“哦……哈哈,哈哈。”
“……”
“……”
喂,到底能不能把話聊下去了?!
莊冉冷汗下流,內心抓狂,並且喜怒形於色的把心理具象化到了行動——小少年把展開的腿盤了起來,頭盯著地,一手筆直地撐著地,一手忍不住薅了把落在土裡的枯葉,碾碎,再抓,碾碎,再抓……
而某人——
像是終於反應過來了身邊還坐著個人,虞珵收回了不知飄到哪片雲裡去的魂,轉頭看了看莊冉。
這不看還好,一看虞珵便抓住了莊冉的小思緒,聯想起方纔的對話,他不由地帶著些尷尬和好玩的心笑出了聲。
“!”
那笑聲其實很輕很輕,淺到不過一聲氣音,可是莊冉卻在捕捉到那丁點動靜的瞬間轉過了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輕笑的側顏。
莊冉因尷尬而微紅的雙頰動了動,他張嘴深吸口氣,想說什麼,然而持續了數秒,最終還是把氣吐出,他朝輕笑的家夥露齒擠出一個微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虞珵的嘴角又往上提了提,他看著為了緩解兩人之間莫名的氛圍而努力的小少年,想了想道:
“要不——我們出去溜溜,說好的再請我喝杯茶呢?”
哪成想莊冉聽到卻不滿意起來:“不是都請你吃餃子了嘛。”
“你包的?”虞珵笑看著他。
“我……請就請嘛,一杯茶而已。”
於是說著便要起身,莊冉一腳站定,腳尖點上一顆石子,他搖搖晃晃地伸出另一隻腳向前邁去,目標是下一顆石子,雙臂微微支起保持著平衡,就這樣彎彎繞繞地向外走去。
“走著!”
虞珵看著那已然走到前頭的背影,也不再多慮,收起思緒,起身時狀似悠然,看不出其他。
他提起一旁落了幾片枯葉的餃子盒,把它和自己的杯盞一同放在了紅樹邊的石桌上,任憑秋葉紛飛,覆滿一角紛擾。
出門,莊冉帶著虞珵往遠街的鬨市走去。
下江南近月,虞珵本無意遊玩,窩在自己的一隅溫房,頂天在周邊街巷散散閒,今日卻受莊冉小兄弟的福,得見這一份熱鬨。
點心鋪子墨寶閣,簪花舟搖蕩秋波,時而有亭台的姑娘飄了絲巾,若是被哪位青枝的少年拾起,便又成了坊間鄉裡一段耐人回味的佳談。
莊冉和虞珵一前一後地走在街上,正走著,莊冉突然回頭:“我能再帶一個人嗎?”
“請便。”虞珵微笑道。
擡起頭看著前方少年每每起步時帶起的腦後隨意紮起的馬尾,虞珵不知想到了什麼,不禁走了神。
心下思緒,虞珵跟在莊冉身後走,結果——
這小子好哇!
一個不留神,虞珵跟著晃晃悠悠的莊冉走到了一家青樓下。
虞珵見那小子站在熟稔地站在樓外跟二樓窗邊的姐姐打著招呼,似乎在詢問什麼。
“……”
虞珵不知該說什麼,停頓片刻,他還是走上了前去。
一手抓住莊冉的後衣領,虞珵把莊冉向後拽:“乾什麼呢,帶我上這兒來喝茶?”
“……”
莊冉一時沒反應過來,然而隨即他便明白了虞珵的意思。
“啥呢!”
臉頰泛起了紅,莊冉衝虞珵吼道:“你、你想什麼呢,我在喊我朋友!”
正說著,方纔在二樓同莊冉搭過話的姑娘鑽進屋裡後複又探出頭來,她拉長聲音:
“小寶,文卿說你們先走,他一會兒趕上。”
“好嘞,姐姐再見——”
莊冉說著朝樓上揮了揮手,向後一轉便挽起虞珵的胳膊,拉著他向前走去。
“走,彆總喝茶了,今天請你吃碗麵去。”
“這麼大方?”
虞珵配合著訝異。
“那是,今天有人請客。”
“謔。”
虞珵見識了莊冉的“大度”。
“乾嘛。”
莊冉一記眼刀飛來。
虞珵笑了笑:“沒什麼。”
在水街邊的麵館坐下後,莊冉招呼老闆上了三碗麵。
街巷的人群今日不過分喧鬨,但莊冉和虞珵還是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兩人對坐著,從莊冉的視角,他見虞珵一手支在窗棱上,撐著的手擋住了嘴巴,他的眼神向外瞟去。
莊冉發覺——一旦不扯什麼話頭聊時,虞珵的眼睛似乎總看著很遠的地方。
他在看什麼呢?
不知為何,卻叫人安靜下來。
想是任何一個人單單看著他的眼睛,心頭也微微發酸起來。
那眼裡大概藏了許多的人,許多的故事,或喜或愁,或歡或厭,然而個中過往,都已化為一湍流水,天山一抹風,吹向了更遠的山。
那年的將軍一夫當關,腳踏的是枯骨累成的高山。
那年的將軍身披血衣,守住了身後萬裡山河,卻未給自己留下一隅落腳之地。
那年的將軍從未有過任何妄想,卻以官場之勾心鬥角,被妄加揣測。
身處高堂之上,他跪謝群臣鍍以他入骨髓之非分之想。
那年的將軍初落水鄉,他非常努力地想要探出頭來,卻總也無法。
原來他總歸沒有一隅喘息之地……
融不進儂儂細語滋養的一片花池,融不進花池裡兜轉的河魚——
莊冉想讓虞珵開心點。
於是有意找話,麵被店小二端上來,莊冉邊舉筷子挑麵邊問:
“誒,將……虞珵,你應該是第一次坐在這種街邊的小館子裡吃飯吧?”
卻沒成想小少年的隨口提問,讓虞珵心裡愣了神。
虞珵:“……不是。”
莊冉好奇:“誒,大將軍也會在這種地方吃飯嗎?”
虞珵:“……”
虞珵聽到這兒,不再言語。
他似乎是想要說話的,可喉嚨裡卻總卡了什麼東西似的讓他開不了口。
這莊冉覺得很糟糕——
自己似乎又搞砸了,他明明是想讓人家開心點的……
手足無措的莊冉揉了揉鼻子:“對、對不起啊……你彆總想那些不開心的了。”
虞珵沉默了很久,直到這時,他才緩緩拿起筷子。
見莊冉那樣子,虞珵輕輕笑道:“我也曾常常同朋友一道在街邊買吃食的。”
“這樣啊,那你朋友現在一定是很想你的,哪天他有空你一定要喊他來,我帶你們玩,”莊冉打趣道,“我啊,打小生活在這兒,從來就沒出去過這一畝三分地,這水鄉哪條街哪條巷我閉著眼睛都認得,信我準沒錯。”
虞珵愣了愣,點點頭淡淡微笑道:“嗯,一定。”
莊冉:“……”
這孩子打小心眼就細,眼下大將軍雖然是笑著應他的,但莊冉直覺其中定又有什麼隱情。
救命。
莊冉內心涕淚齊下,隻得默默祈禱:
“文卿你快來吧,快來救救將軍……也救救我。”
幸而這正想著,不遠處便傳來了莊冉熟悉的人聲——
“小冉,居然都不等我?”
隻見來人一襲素衣,手中攥著把攏起的摺扇,將握摺扇的手微微擡起,揮了揮作打招呼。
那人惹人的丹鳳眼眼尾上翹,老遠便瞧見了莊冉。
“啊!”莊冉大喊,“你終於來了!”
不等人過來便向他奔去,莊冉拽著人往桌邊拖。
“咳!我介紹一下,這位便是昨日與我一同出遊的,江南首屈一指的大才子兼花花公嘶——”莊冉雙手捂向自己的側腰,握住那把往自己腰窩上捅的摺扇,接上了方纔的話,“子——譚文卿。”
虞珵見狀趕忙起身,衝人點了點頭,剛想做自我介紹,便見莊冉伸出根手指指了指自己。
“誒你等下,你彆說話。”莊冉讓虞珵把話打住,複又轉向譚文卿,“來,你說,他是誰?”
“……”
譚文卿不明所以,他轉向虞珵以眼神詢問,虞珵同樣搖了搖頭以示不解。
於是譚文卿無奈地看了眼莊冉,擡起摺扇輕輕敲了敲他的頭:“這不是等著某人介紹呢?”
“哼,你看看,”莊冉搶過譚文卿捏在手裡的扇子,回擊了他一下,“你也不認識吧。”
譚文卿仍是不解,便聽莊冉接著說道:
“老盧都有自己的老牌友給指認我們大名鼎鼎的虞將軍,我呢,我卻沒有,”莊冉歎了口氣,“某人一天天的就知道泡在青樓裡摟著鶯鶯燕燕,害我瞎捱了一頓打。”
“……”
譚文卿不語,他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先震驚這鬨騰的傻小子居然結識了傳說中活在傳奇佳話裡的虞將軍,還是反駁自己並沒有整日泡在青樓“摟著鶯鶯燕燕”。
幸而這時虞珵笑出了一聲,他聽明白了莊冉話裡話外的意思,便向譚文卿講述昨日茶館之事。
譚文卿一聽,當即選擇了嘲笑自己這位“傻小子”好友並熱絡地拉著虞珵一起坐下,毫無負擔地迎接了他這位新朋友。
坐下,譚文卿還不忘解釋一句:
“不過你可彆聽那小王八蛋瞎說啊將軍,我是時常光顧風月場所,但可並未寡廉鮮恥,我是有正經事的。”
虞珵一笑:“直呼姓名便好。”
“好,那多指教了,瑾行兄,到時啊你再幫我多照顧照顧小冉。”譚文卿回道。
“我要他照顧乾嘛,”莊冉下意識地反駁,而後眼睛一亮,捕捉到了譚文卿對虞珵的稱呼,他轉向虞珵,“嗯?瑾行?你叫虞瑾行?”
譚文卿笑了:“喂,到底是誰不認識啊。”
“哼!”莊冉一怒,踩了譚文卿一腳。
譚文卿卻還在笑。
付完錢後三人走出麵館,沿著河岸邊濕噠噠的青石板路行走。
秋雨浸潤後的地麵沾滿了落葉。
“小冉。”
臨彆,譚文卿喊住莊冉。
“嗯?”莊冉回頭。
“……”
譚文卿卻不說話了。
“什麼事?”
見譚文卿不說話,莊冉疑惑。
譚文卿沉默幾秒,最終卻還是說出,他直視著莊冉:
“可能……我這兩天就要走了。”
莊冉不假思索:“上哪兒?我陪你。”
“不,”譚文卿淺淺擠出一個笑來,“我該上京去了。”
莊冉又疑惑:“你是說春闈嗎?那不得明年?”
“抱歉,”譚文卿搖搖頭,“貴人相邀,即日便要啟程。”
“……”
“……好吧。”
莊冉沒有再多問下去。
“……那你這兩天可得好好收拾著東西了,我不找你出門了,”莊冉最終也隻是略作遺憾,不過隨即便表現出欣喜,“文卿,遇人賞識是大好事呢,倒時你彆忘了多給我帶點好玩的好吃的便好。”
譚文卿微微一笑:“好,不忘。”
分手作彆時莊冉立於原地,他上揚著嘴角向不斷遠去的人揮了揮手:
“嗯,快去吧。”
目送著譚文卿的身影直至消失,虞珵轉過頭來,便見方纔還做一臉高興樣的莊冉此時微低著頭,良久不言。
虞珵開口喊了喊他:“莊冉?”
“嗯?”
莊冉輕咬住下唇,提了提嘴角,擡頭看他。
“你……”
忽如其來的彆離太快,虞珵想到了什麼,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而許是注意到了虞珵的想法,莊冉當即打斷他:
“哎你啊,就彆瞎操心了,我高興著呢——這茶樓裡每日都這麼忙,我出去玩,日日都要被老毛唸叨。現在好了,我耳朵和身子都清閒了,可不高興嘛。”
莊冉向虞珵打趣,說話間含起笑來。
莊冉背著手,又開始左搖右晃起來。
他向東走去,把沿河順直的石板路走出了許多彎繞。
正值日暮時分,虞珵落後莊冉幾步,他的目光停在少年身後的影子上,輕輕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