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相彆不足相惜
相彆不足相惜
自那日分彆後,莊冉一直老實本分地在自家茶樓跑腿。
他逢人便笑,同往常一樣。
偶爾也有不耐煩時,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叫人咂口。
但他總有著自己的分寸,笑時不瘋癲,鬨時不失態。
茶餘飯後的街裡街鄉這兩日都討論著青樓的譚舉人要上京去——
他為什麼上京?
那當然是奔前途去了。
那不得明年春嘛,去得這麼早做甚?
你瞧你,真不曉得假不曉得?
去瞧瞧他衣冠楚楚的樣兒吧,你猜是傍上了哪家的京城小姐,讓人南下遊玩給討去做小情郎啦!
……
茶樓的夥計們整日處在討論的中心,對此卻未多做評價,莊冉強裝無事,他們便也不多言。
譚文卿便這樣在左鄰右舍間熱鬨了幾日,幾日過後,嚼儘了舌根的清閒人覺得無甚意思,便也不再提起。
畢竟多數人不會去留戀一屆浪蕩子的來去。
這日晚膳後,閒來無事的虞珵一人踱步在石街上。
可能拜某個小家夥所賜,虞珵感覺他這兩日出來溜達的時候都多了,正這麼想著,不自覺地,他便走到了東角茶樓處。
同初見那日一般,虞珵走進茶館,隻見櫃台的小夥計一人——
莊冉雙手伏在櫃台上,臉埋在胳膊肘裡,看不清神情,他見虞珵向他走來,也不言語。
虞珵向莊冉走去。
“又來討茶喝了,小夥計。”
不過小夥計這日似乎沒什麼精神,慢慢悠悠地,他擡頭瞟了眼虞珵,隨意應道:
“沒茶。”
似是早有預料,虞珵並不在意莊冉的掃興,他想了想,無聲地走進了櫃台內,輕輕拎起了他的後衣領。
虞珵瞧著莊冉:“那——我帶你走,可好?”
而另一頭,在一片歌舞昇平的喧鬨中——
一群姑娘正簇擁在青樓二層一處角落的房門前。
多姿的姑娘們有的倚著欄杆,有的伏著門框,有的靠牆托著腮,趴在這小小一角,她們望著樓下窮奢極欲的官客,瞧著中央水袖飛舞的花魁,在琴瑟交響的間隙中,偶爾也能聽到一兩聲隔壁的嬌喘。
樓道裡時常有灑掃的人經過,而他們對此也早就見怪不怪了。
不過今日這守在房門前的姑娘似乎格外的多,比往日要熱鬨。
美人們撚著手帕,聊笑著,嬉鬨著,姿態各異地等待在房門前,時而有調皮的姑娘朝裡催促了聲,門內人也不惱,一句“稍等”,便又讓姑娘們玩笑好久,時而有老鴇過來喊走一兩個姑娘,而被喊走的姑娘在得空後又會立馬趕來。
這般等待著,一位靠著門框的姑娘忽然無奈地朝前方正來回踱步的姑娘出了聲:
“妹妹,你這是怎麼了,快停停,晃的我頭暈。”
被提醒的小姑娘聽此擡了擡頭,停下了來回轉圈的腳步,她杵在那兒,手背在身後,盯著麵前同她搭話的姑娘,抿了抿唇,似是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開口懇求道:
“木槿姐姐,下一位便是你,你讓我個成嗎?”
小姑娘個頭矮小,一張娃娃臉,頂天不超過十五,她眨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叫人心裡軟乎。
而這位被叫“木槿”的姑娘聞言狀似稍惱,微微偏了偏頭不去瞧人:
“纔不呢,彆以為叫聲‘姐姐’就讓了你。”
“好姐姐,我本來昨日便想來的,哪成想半路被那觸黴的馮老禿叫走了,誰知道他等會兒還會不會來,你就讓讓我吧。”
小姑娘一副細嗓子,說到這兒,自己便先忍不住微微帶起了哭腔。
“誒呀你這是做什麼,”木槿見狀趕忙道,“怕了你還不成,哭什麼,讓你去便是。”
直到聽到這兒,那被讓了位的小姑娘才舒了口氣,她帶著厚重的鼻音:
“那是自然,謝謝姐姐!”
而正說著,這守在角落的房門便被開啟了,一位步伐輕盈的姑娘從內裡走出,她微紅著臉,帶著一臉淡淡的笑意,向同伴們點了點頭,示意可以下一個人進了。
於是這位叫“九華”的小姑娘便在木槿無奈地注視下走入了房間。
隻說這房內到底是何許人也,引得楚楚的美人們這般等待,往裡瞧著,原來是這幾日裡被街坊鄰居討論得熱火朝天的譚公子。
聞聽腳步聲,正端坐於小桌前研墨的譚文卿便擡了頭,他微微笑著:
“小九姑娘來了,快請坐。”
進門的九華也不生分,跳著稍急的小腳步就坐到了譚文卿的對麵:
“文卿,我爹孃有回信嗎?”
“……”
小姑娘開門見山,讓譚文卿一時沒有招架住,沉默了片刻。
譚文卿停下手中研磨的動作,擡眼看了看女孩。
這不是九華第一次問這個問題,可麵對小丫頭進門便二話不說詢問家中來信的焦急模樣,大概不論看多少次,他都覺得於心不忍。
而顯然九華也不是第一次見譚文卿這般神情了——
“那……稍帶個口信什麼的,也沒有嗎?”
水靈的大眼睛裡一瞬間多了幾分落寞,九華卻是仍不死心,繼續追問道。
她的語氣越來越弱,而譚文卿仍是說不出話來。
明明還是那麼小的小姑娘,本該是在爹孃懷中受儘寵愛的年紀,卻偏偏遇上了這般父母。
然而世道如此,普通人家的丫頭窮儘一生也無非兩種結局。
區彆不過骨肉爹孃心中尚存的一點良知。
這裡的姑娘們大多都是得不到的。
九華亦是如此。
然而對於譚文卿來說,九華卻又是最不同的。
他大概永遠也忘不了——
那年自己初見九華時的情形——
小姑娘被爹孃用迷藥迷暈送來青樓,而譚文卿那時碰巧在老鴇隔壁間的包廂一個人喝悶酒,於是便聽見了些許交談聲。
許是醉酒所致,譚文卿那時拖著半醉的身子,鬼使神差般地移步到了牆邊,他眯著眼睛,側身貼著稍顯破舊的牆壁裂出的縫隙,於是便看到了屋內的情景——
屋內幾人,一位是此家青樓的老鴇,譚文卿認得。
而另外,是一個看著體態瘦削的大嬸,她坐在客椅上,懷裡還抱著個繈褓,站在大嬸旁邊的,大概是他的丈夫,正討價劃價地跟老鴇商量著什麼,然而再低頭一看——
那房內正中竟躺著一位被捆住手腳的昏迷的姑娘!
最後,那男人看氣勢似乎是和老鴇妥協了,他用布包收起老鴇給的錢兩,卻許是天意弄人吧,正當男人準備帶著自己婆娘走的時候,那本該昏迷的姑娘卻忽然醒了。
姑娘一開始還有點迷糊,卻在瞧了瞧屋內場景後,立馬意識到了。
她拚命想要掙脫被繩索捆住的手腳,拚命用被堵住的嘴巴朝著那漸漸離她遠去的爹孃嘶吼。
她的手臂那般纖細,繩索那般的粗。
也許是聽到了姑孃的憤慨,那抱著繈褓的娘忽然回了回頭,姑娘以為她的娘親要迴心轉意了,然而,這娘卻隻是忍了忍她那不知真假的淚,對她伏倒在地上的閨女說:
“丫頭啊,你就為這個家出份力吧,你弟弟還那麼小,這要怎麼活呀。”
而後再無音訊。
譚文卿曾試著與這位姑娘交談過,然而她抗拒的身影卻讓他不敢輕易邁步。
周身布滿了血紅的荊棘,小姑娘便這般拖著她稚嫩卻早已傷痕累累的身子,虛握著一口氣,伏在河岸邊醃臢的泥水中。
再後來,她開始學著與周圍的人相處。
聽其他姐姐說,這家青樓時常有一位詩人公子光顧,說到這公子啊,是個才人卻也是個怪人,每每踏進這煙花之地,興起之時會為姐妹們吟詩作賦,無甚興致時便尋個房間把自己關起來,卻從來都隻討兩壺酒來喝,不行多餘之舉。
小姑娘心下暗記,於是等下一次譚文卿再來時,他便見到了九華。
九華央求譚文卿代她寫封書信送出時,譚文卿不知為何怔愣了許久,不過最後他還是點頭應下了。
而後,待其他姐妹知曉了此事,便又有許多人提出了這般要求。
來回飛舞的書信紛繁,至如今,也有年歲了。
青樓的姑娘們大多在幼時便被買來,不認家途也不識書字,因此這讓譚文卿代寫的書信大多也都是寄給自己在青樓相識的中意的情郎。
不知自欺欺人否,也許她們唯一得以寄托希望的,便是那酒池肉林後對她們許諾終身的情郎了吧。
老鴇從來不會去乾擾譚文卿和姑娘們的這一行為,也從來不擔心自己的姑娘哪天真被人贖走了。
因為這一紙書信呐,何以傳遞真心,那一夜之情,又何以換來終身呢——
有權有勢的,在收到書信後隻覺荒唐,酒後胡言,小小妓子竟妄想他贖身續緣。
有情有義的,收到書信後便幻想自己是與愛人被迫分隔兩地的苦情人,幾次書信來回下,互訴心腸,袒真心,甜蜜幾個來回後便也再無後話。
姑娘們大概也是知曉這個理的,她們這麼做,說到底不過是想在這暗無天日的生活下,為自己尋找一點希望和慰藉罷了。
何必笑話,誰又不是活在這一幕荒蕪怪誕的喜劇之中?
不過每每書信時,姑娘們臉上溢位的那幸福又期待的神色,卻也會讓譚文卿有一瞬間的恍惚。
卻唯有九華,是譚文卿見過的唯一一個,書信從來隻予家中寄的姑娘。
也許九華也早已同其他姑娘一樣,書信對她來說,已不再是什麼傳遞資訊的工具了,不過一袋安慰自己的酥糖罷了。
可九華每每嚼著酥糖便不自覺從眼裡流出的淚水,卻讓譚文卿心疼不已。
他也曾試著想過將九華贖出青樓,可每每提起時,小女孩便會問:
“真的嗎,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可回家又會有什麼後果呢?
可不回家,她又能去哪裡呢?
她早已被世道困在了這一尺見方的瓊樓裡,永無翻身之日。
強迫自己收了收了神,譚文卿看著麵前的九華,他調整了下呼吸,緩聲說:
“小九,你也知道,我馬上便要走了,今日你想不想試著……給其他人寫信?”
這讓九華愣了愣,她一時有些侷促:
“給……其他人寫信?可我哪兒來的什麼‘其他人’啊?”
譚文卿歎了口氣,他把筆擱在了桌上,手不自覺地攥了攥衣袖,猶豫再三,最後還是說出口道:
“我是想說……你往家中寄的信件……已經夠多了。”
“……”
九華一時間有些愣住。
然而不知是不是錯覺,譚文卿凝望著九華,他總覺得當他說出這句話時,九華微不可聞地,似乎連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悄悄鬆了口氣。
他聽到九華說:
“真的……不再寫了嗎?”
譚文卿朝她淡淡點了點頭。
他看著小九,透過她,彷彿看到了那曾經被困住手腳,倒在地上聲嘶力竭的,無法決定自己命運的小女孩,他啞聲說:
“小九,放過自己吧。”
九華開始止不住地流淚:
“……不寫了。”
……
譚文卿等九華哭過一會兒緩過勁來後,起身將九華扶起,他稍稍提高了嗓音朝門外喊道:
“姑娘們,都可否賞臉進來陪我喝個酒?”
他有意緩解氣氛,於是便結束了書信環節,姑娘們嬉笑著進了屋,嚷道:
“文卿你這是做甚,都還沒輪到我呢?”
“我也是我也是,我還想寫信問問馮公子下次什麼時候來呢。”
“就那馮公子?我看呀,他早把你忘了去彆的女人懷裡了。”
“誒九華妹妹你怎麼哭了?”
“怎的怎的?”
“好你個譚文卿,居然把我的好妹妹弄哭了!”
……
屋內的氣氛一下便活絡了起來,譚文卿見九華在彆的姑孃的安慰下漸漸止住了哭聲,便笑了起來,玩笑道:
“喂,好無情無意啊,我明天便要走了,你們這一個個地守在門外,竟都是想著自己的小情郎。”
說話間便有姑娘將茶水點心都布好擺在了桌上,譚文卿和姑娘們向酒桌走去。
“可不嘛譚公子,平日你來也就兩三位姐妹想著寫信順帶陪陪你,要不是看你這兩日要上京去了,我們才懶得過來呢。”
就著手中的酒杯,譚文卿笑了笑:
“那姑娘們今日便彆再想那**牛郎了,快來多陪陪我這孤家寡人吧。”
說罷便又有姑娘逗趣道:
“那不成,既然我這書信都沒寫成,好歹給我來首小詩助助興。”
說罷便又有姑娘起身擠到了譚文卿身邊,歪了歪頭:
“誒文卿,你瞧我這新得的簪子,畫一個不成?”
姑娘們全都圍了上來——
“誒誒誒我也要,譚公子怎能隻給小荷一個人畫呢。”
“就是就是,那我這兒還新得了個鐲子呢。”
“誒呀你們這鐲子簪子的都起開,沒瞧見我今兒可是換了身新衣裳嘛。”
“要我說啊,這都臨彆之日了,譚大才子就該給姐妹們一人來一首作贈彆禮。”
“這好啊,我讚成。”
“我也讚成!”
……
譚文卿歎了口氣,他總覺得自己有點騎虎難下的意思,卻也不知想起了什麼,把杯中酒一飲而儘,他微紅了臉,看著眼前一位位姑娘,他笑了笑:
“朋友們,老話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何必這般作彆。”
渡口畫舫船不儘,勾欄玉笛歌窮儘,燈不滅。
概是很多年後,花街的姑娘來了又走,她們卻始終忘不了那個**一刻把她們當作朋友的詩人公子。
吟詩作賦者恒常,卻隻有那個人,不求索取。
這位鄰裡街坊名聲不是很好的詩人公子,她們願意與他交朋友。
她們也隻有這一位朋友。
長夜漫漫,曇花且綻,人間路途遠。
這夜酒宴的最後,譚文卿與姑娘們道:
“今夜我還要去尋我一朋友呢。”
“朋友?小冉?”
譚文卿點了點頭。
姑娘們玩笑道:
“好你個譚文卿,去找那毛頭小子不來陪我們,我們不是你朋友了?”
“是——”
譚公子拖長了音,笑了笑,總覺得自己今天有點醉得過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