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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蓬客 故彆何時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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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彆何時而歸

夢醒了,天還沒亮。

緩慢爬起身,譚文卿著好衣衫站在床榻邊,垂眸注視床內側熟睡的家夥良久,給人掖了掖被角,他輕撫過莊冉埋在被窩內溫熱的臉頰,什麼都沒有說。

這夜遠邊月色泛白,無風也無雲。

譚文卿輕輕闔上寢室的門,誰都沒有驚動,一人靜悄悄地離開了侯府。

縞羽的身影行走在褊狹的長巷,眉月落人間。

侯府到譚府的距離其實並不算遠,譚文卿卻走了很長一段路。

直到多年後的江南小院中,譚文卿執扇仰躺在石榴樹下老舊的搖椅上,依舊會回憶起那夜舊城長長的窄巷,依舊會在很多個長夜的夢中與那人傾吐,多年以前……

他說——

邱筠,你不要怪我執拗。

是他們不放過我。

羅長峰帶著他的人出現在江南的那刻,叫隱於此的譚文卿撿起了遺落的塵事,他想……他果然還是放不下。

一次又一次的脅迫,一次又一次的威逼與利誘,羅長峰把譚文卿當作將帥的棋子,拚儘一切力氣要得到他,把他當成助力,又不得不忌憚他,把他當成隱患。

譚文卿至今記得那年羅長峰找上門來與他開門見山說的第一句話。

羅長峰隔著老舊木桌坐在他的對麵,半張臉隱沒在江南餘暉照不到的陰暗處,他道:“文卿,這居舍好生安逸,想來住在這兒……是該要忘了那枉死的故人,還是龍椅上的昏君?”

譚文卿漠然的臉上笑了下。

譚文卿沒有忘記,所以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羅長峰憑什麼還能坐在這裡?憑什麼?!這條坐收漁翁之利的瘈狗憑什麼還能擺出一張大義凜然的臉走到他的麵前?!

……邱筠,他們欺人太甚。

羅長峰該不得好死。

那時坐在江南小院中的譚文卿眼睜睜望著牆外黯下去的天,不動聲色地轉回頭看向羅長峰想:羅大人……你先找上門的,就不要怪我瘋癲了。

千裡江山錦繡,譚文卿什麼都不在乎,他早在多年前就被背棄了。

事情本該是這樣的,阿爾查圖不懷好意的到來恰遂了譚文卿的意。

然而臨到頭,譚文卿一切的打算卻都被那個他自以為外麵翻天覆地、自己起碼也能護住的少年絆住了腳步,譚文卿想問莊冉:小冉,一定要是那個人嗎?

那個人……

譚文卿苦笑了笑。

千般萬般的準備就緒化為泡影,自恃違逆天道也不回首者踟躕了——譚文卿自認自己最後能將少年護在身後帶走,也尚且護得住那小片天高皇帝遠的江南水,卻如何能叫一個承載一方國運的將侯……置身事外。

譚文卿閉上眼,嘴唇顫了顫。

他差一點……就成了和羅長峰一樣的人。

有人會這輩子都恨死他的。

那夜從侯府離開,譚文卿靜悄悄繞了條路。

康文侯府沒來得及整理的南書房,一份落在地上的牛皮紙不見了。

在後來短暫的閒暇年歲裡,譚文卿難得會去設想又時而感到心有餘悸——他想若那日自己沒有去應虞珵的邀,會發生什麼?將來會按照自己企圖的方向走嗎?

他大概也一輩子不解——小冉為何總也不笑了?莫非還在懷念那相識不過半載的朋友?可我也在你身邊啊小冉,我竟比不得那人?

原來逾越了朋友,情已至深處。

情感是不一樣的。

有些故事有些情,替不了人,也做不了等。

譚文卿再清楚不過了。

寢室內“熟睡”的莊冉緩緩睜開了眼,盯著那扇方有人離開的屋門,他出神良久。

桌案邊昏黃的燭燈下壓著一張疊起的紙,莊冉從床上起身去夠,紙張上赫然四個大字,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字跡,而著筆之人道:行矣,常念。

莊冉笑了下,還道譚文卿會寫若是受了委屈儘管去找他之類的話。

淚水濡濕信箋,暈染了墨字。

——

那日後沒多久,大褚各藩屬國使團開始陸續抵京。

天子腳下萬國來朝,一時間,京都八街九陌皆是人頭攢動,酒樓揚起了紅幡,天街灑下絨花,運河來往船隻不斷,糖鋪茶肆儘是五湖四海的麵孔,人們無不歡愉著帝都繁榮昌盛,慶闔家生意興隆。

“哎哎,”一個忙裡偷閒的午後,祁莘抱臂倚著侯府後園角落的石桌,偏頭睨了眼樹下躺在藤椅上的虞珵,歎了口氣,“我說你得了啊,人又不是往你臉上劃了兩刀。”

虞珵沒有回祁莘的話,轉頭瞧見石桌邊搗藥的邊九停了手中動作,便招呼莊冉:

“小冉,來給我來上藥。”

邊九把藥臼往莊冉麵前一推,臉上沒什麼表情:“明天沒了。”

祁莘實在忍不住噴:“師兄你就由得他!”

而莊冉坐在石桌邊回過神來,拿手抵著自己的下巴,吐掉嘴裡叼著的草,偏頭應和祁莘:“就是,由得他。”

虞珵把頭轉向莊冉:“小冉,你怎麼知道沒出血?那天你看都沒看我一眼。”

莊冉晃了晃頭:“誰說的,我看好幾眼呢,事後我也瞧過了,哪兒傷著?”

虞珵被莊冉的話噎了下,聲音輕了些:“……那是被我擦掉了,哎你來不來?”

“……”莊冉翻了個白眼,手撐著從石桌上起身。

祁莘沒忍住笑,“嗤”一聲,他轉身把藥臼塞進了莊冉手裡,捏了捏他兩邊肩膀:“行了行了,小冉咱不跟那幼稚鬼計較,給他上上吧。”

祁莘笑著把莊冉推向虞珵,莊冉撅嘴哼了聲,走到虞珵的藤椅旁。

有影衛在這時不知從何冒出,他迅速掠到虞珵身旁雙手遞出份信件,藤椅上的人收斂了笑意,捋了把莊冉落到身前遮擋住他視線的馬尾,虞珵擡手拆開信封,隻看一眼便遞給了祁莘:“使團的人員名冊還有到京具體情況。”

祁莘接過問道:“北靳呢?先前拿到的路線他們明日該要到了。”

虞珵頓了頓,轉回頭:“明日就清楚了。”

“行,”祁莘沒再多問,折起信件走到在旁飲茶的邊九身邊,他將他拉起,不再繼續方纔的話題,笑了笑道,“那師兄咱也趕緊走吧,再在這兒待著他倆該要嫌我們礙眼了。”

“明日再要可沒有了。”邊九在走之前最後又看了眼虞珵身旁給他抹藥的莊冉,青瓷色的藥臼在午後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邊九眨了眨眼,轉回頭,麵上數年如一日的冷淡似乎在有一瞬間產生了絲裂紋。

祁莘不知自己有沒有看錯。

身後虞珵淡笑,應了聲。

直到走出後園的二人消失在路的儘頭,他回頭看著莊冉:“藥上好沒?”

“啪。”

瓷質的藥臼與石桌磕出輕響,質地細膩的藥杵沿著內壁滾了半圈。

莊冉把藥臼放回了石桌,他站在藤椅旁抱手俯視虞珵:“你呀,破相得了。”

虞珵拉下莊冉的手讓其坐到自己的腿上,擡手颳了下他的鼻子:“哎,怎麼能這麼咒我?我破相了你還要我不要?”

莊冉沒回答,準備起身的他又被虞珵摁回了腿上,他朝虞珵瞥去,見邊師兄搗的藥片刻已經被融進了麵板,他轉開眼,彆扭道:“……誰要你了?”

虞珵雙手捧住莊冉的一隻手,捏了捏,笑道:“你不要我誰還要我?”

“哎,”莊冉眯了眯眼,身體微微前傾,那隻被虞珵捧住的手一轉,摁在了他的胸口,莊冉學著虞珵的語氣,“虞將軍聲名顯赫,不知這京中有多少未出閣的姑娘小姐……”

莊冉又“哎”了聲。

虞珵沒讓莊冉把話說完,他抓住那隻摁在自己胸口的手,往身側輕輕扯了下,莊冉順勢倒在虞珵懷裡,被他擁了個滿懷。

莊冉沒睜開,朝虞珵道:“鬆開。”

虞珵:“不鬆。”

“你鬆不鬆?”

“不鬆。”

“……唉。”

莊冉懶得再跟虞珵多說,癱在他身上一動不動了。

虞珵卻仍不依不饒,他拿下巴抵住莊冉的頭,道:“小冉。”

莊冉沒有說話,曬著開春午後暖洋洋的太陽,像睡著了。

直到過了很久,他才道:“虞珵。”

虞珵摸了把莊冉頭頂軟蓬蓬的發:“嗯。”

“我很煩。”

“煩什麼?”

樹蔭打在一雙仰頭望向天空的眼,虞珵感受著胸口的溫度,聲音沒有過分熱烈。

莊冉猶豫了下,道:“那天文卿……”

寥寥幾字,他卻又說不出口了。

虞珵便沒讓莊冉繼續說下去,摟住他的手忽然又緊了些:“我知道。”

聲音縈繞在耳邊,莊冉眨了眨眼。

虞珵知道的。

這條用各路人軀鋪就的皇城大道上,又有太多太多神色各異的人了。

美酒、佳肴、宮城、名利、權位,人人為此豔羨,為此嗔癡;陰謀、狡計、燒殺、掠奪、死生,人人為此高漲,為此激昂。

不久前的虞珵也許會因此在心裡責怪譚文卿,莊冉何必知曉這些?

然而一切為時已晚,他已經走進了這片土地——這片用鮮血灌注、用金玉堆砌的土地,叫虞珵哪怕不管不顧往莊冉的周身築壘,都逃不掉觸碰。

因未知而恐懼,對置身事外感到無措。

“何必知曉”?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虞珵徹夜難眠,到此便常內疚。

他該怎麼做?

陰差陽錯,譚文卿往前推了虞珵一把。

許多年後莊冉依然記得那個曬著暖陽的午後,有人輕輕拍他的後背,道:

“小冉,我在這裡。”

那時的虞珵大概想說——

我在這裡,所以傷心、難過要同我講。

後來在走過許多年歲,二人躺在舊庭院的藤椅上,虞珵又道:

“小冉,我在這裡。”

他終於可以說——

我在這裡,所以歡笑要同我講,幸福要同我講。

江南的秋水泛過岸,春令夏序走過太多。

歲餘時,我與你道長相長樂。

想來往後也太遠,現下在這侯府後園的藤椅上,莊冉大概也顧不得那麼多——

虞珵用手捏住莊冉的兩頰將他的頭擡起。

莊冉莫名其妙:“乾嘛?”

虞珵往莊冉腰上掐了一把。

莊冉不明所以,拍開了虞珵的手坐起來,突然有點想笑:“你乾嘛啊?”

虞珵一本正經地:“欸,你這人身上怎麼癢癢肉也沒有?”

莊冉邊躲虞珵的手邊忍住笑:“……我就沒有。”

抓住想要逃跑的莊冉,虞珵笑起來:

“彆跑,沒摸完呢。”

“虞謹行!”

“嗯?”

“你變了。”

“我怎麼變了?哎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難得的好天,咱一塊兒曬曬太陽。”

虞珵把莊冉拽回了藤椅。

莊冉換了個姿勢,仰躺在虞珵身上,背抵著把人兒當成個軟墊。

斑駁的光影映在人身,有馨馨草木香,莊冉閉上眼,感受到虞珵親昵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後腦勺。

“哼。”

莊冉輕輕哼了口氣。

——

是夜,虞珵往城南軍營走了一遭後,把已經熟睡的祁莘叫了起來。

新時舊弦月,蒼蒼老杏,故彆硝煙。

久未有人息的祁家舊府迎過兩位舊友,閒坐庭前。

銀杏樹下的石凳上,祁莘把酒杯舉到自己嘴邊:“我還道你準備什麼時候同我講。”

隔著石桌,祁莘見虞珵從袖間掏出信函,一紙儼然與午時影衛遞給虞珵的同類。

祁莘沒有接,虞珵便將紙張放在了石桌上,無奈笑了下,沒有說話。

祁莘抿一口酒,歪了下頭,淡淡笑起來:“你已經把我帶到這兒了,我何不知內容?”

“鐘瑤……”

“不過座空宅,人走了,也沒什麼好留戀。”

虞珵彈起石桌上的小石子給了祁莘個腦瓜泵。

“欸,”祁莘轉頭,“乾什麼呢?”

虞珵看著祁莘:“說什麼渾話,你的何該他人?”

祁莘頓了下,難得見虞珵這副反應,頗有些蠻不講理的勁兒,他看著好笑,卻又不知為何笑不出聲,遂好笑作苦,祁莘無奈輕歎,聊侃道:“那……能怎麼辦,虞將軍要給我撐腰嗎?等到了明天,這兒就不是我們能隨意進的了。”

虞珵深吸口氣,不再去看祁莘,仰頭黑幕幕的天,他道:“不會太久的,我保證。”

“好好地一座大宅院也不能老空著呀,彆人該有意見了。”

“你沒意見就成,等事情都解決了,就搬回來。”

“虞謹行,好沒良心,”祁莘笑了下,“準備等事情都解決把我一腳踹開?想我一人孤伶伶地守著個什麼都沒有的空宅院?”

“那怎麼著?不然我和小冉搬過來,還有老盧他們。”

“喂,虞叔該有意見了。”

“他無所謂,叫他一人孤家寡人去吧。”

祁莘笑得酒都拿不穩了:“我不要,到時虞叔不在,某人得在我麵前秀死。”

“那大家到時一起搬來總行?”虞珵笑笑。

月光融融,月影下的二人東扯西扯,閒聊很久。

祁莘想到了什麼,放下酒杯,他歎了聲氣:“唉,不知譚文卿現下如何了?”

虞珵莞爾不言,給自己倒了杯酒。

這夜祁府故園的老庭院把匆匆趕路的舊相識直留到天明,待到晨光熹微,二人悄然掠過屋簷離去,恰如夜露了無了蹤跡。

幸而老院長存,雁雀過處,是彼時參天的老銀杏樹下偷閒梅果的小小兒郎,與春風共生,不滅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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