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舊憶紅日流血
舊憶紅日流血
透過馬車廂內的小窗,虞珵看見了侯府門前曲腿坐在台階上的人。
不甚在意地撐著柄竹傘搭在半邊肩膀上,傘簷滴滴答答落下雨珠,打濕另半邊肩膀時,那台階上的人卻好似什麼都沒注意到,正側頭出神地盯著腳邊石磚隙裡長出的青草。
春雨淅淅瀝瀝。
想來多日未見,思念在此刻攀到了頂。
其實統共沒幾步距離,虞珵卻等不及撐傘便奔下馬車向前跑去,仿若跋過山水,他纔到那人麵前,他沒給莊冉反應的機會,蹲下身便握住了那隻垂在膝頭的手,提起傘柄擋在二人身前,傘麵更歪了。
唇齒交相間,春雨落在舌尖。
“咳,那、那什麼……叔咱往後門走吧。”
祁莘略顯侷促地探出頭來和驅車的師傅道。
說來這日,莊冉本也是閒著沒事,不知為何突然起了興致,便想來這門口處堵堵那多日未能碰到麵的人,若是真能遇見,他想隻是陪著他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隻是雨聲有點大,莊冉等待許久,瞅著那石縫裡冒著春雨生出的小草,不知不覺便出了神,倒反被那匆匆趕來的人堵得出其不意。
坐在階前的莊冉被虞珵嚇了一跳,下一瞬卻被人捏住了後脖頸。
直到交相的唇齒好不容易分開,兩人也都被淋了個夠,水珠順著前額的碎發落下,莊冉紅暈著臉,笑罵了聲虞珵:“你乾什麼啊?”
虞珵笑起來:“我們多少天沒見了?”
這回卻不等虞珵再問,莊冉主動迎上了眼前人被雨水淋濕的唇。
竹傘滾過一圈台階,破石而出的生命接住了落下的傘。
溫熱的鼻息撲散了雨水的涼氣,推開臥室門,虞珵攏過莊冉的腰與他貼在了牆上,低頭吻住人裸/露在外的麵板,莊冉略一瑟索,摟住了虞珵的脖頸。
鼻尖磨過麵頰,莊冉頓了頓:“我們……去洗個澡?”
虞珵笑了下,咬住莊冉的耳垂。
跌跌撞撞向臥室裡間走去,虞珵把莊冉抵在浴房牆上。
方準備關門時,卻是臥室外突然傳來敲門聲,隨之而來侯府老管家的聲音:“少爺,您在房內嗎?老爺叫您等下去書房找他。”
虞珵:“……”
想來此時是不想承認在房內的。
莊冉低聲咬牙:“不在……”
而他大概也隻敢此般默默銜恨一句,遂紅著臉擡頭看了眼虞珵,便低下頭默不作聲地理起自己的衣服,想了想,順手替虞珵也理了下。
“……”虞珵低頭看莊冉,手撐著牆方準備說句什麼,卻是門外的老管家又喊起來,他遂鼻腔裡噴出口氣,轉頭朝門外放大了聲音,“我在,勞煩告知我爹讓他老人家稍等片刻。”
莊冉無奈推了把虞珵:“你趕緊去吧。”
虞珵歎了口氣,點點頭向屏風後走去換了身衣裳,臨走時又拐了個彎走到莊冉身邊,摁著人腦門親了口:“彆走知道沒?等我回來。”
莊冉紅著臉睨了眼虞珵,轉身向浴房裡走去。
——
而待到夜裡虞珵回到臥房,莊冉已然拱著被子睡倒在床上了。
虞珵見了放輕腳步,簡單洗漱過後,他也不準備再把人倒騰起來,著裡衣輕手輕腳往床上一躺,他側過頭去看莊冉,見這家夥今夜睡相還挺老實……如果沒有按捺不住笑出聲的話。
虞珵:“……”
裝得還挺像,他本來真以為這家夥睡著了。
而莊冉覺得虞珵絕對是故意的,討人嫌的家夥湊那麼近,熱氣都撲臉上了,他能不笑嘛?
猛地睜開了眼,莊冉於是瞅準時機,吻了下虞珵瞧他的眼,待到虞珵笑著準備回吻時,他又轉身縮回了被子裡。
虞珵好笑地看著那一團鼓起的被子,伸手撈起來:“做什麼呢?”
莊冉在被子裡拱了兩下,沒搭理。
虞珵想了想擡手往被子裡麵伸。
“欸!”被子裡的莊冉沒忍住笑把頭伸出來,有些惱,“你撓我癢癢乾嘛?”
“你不說你沒癢癢肉嘛?”
“那你方纔湊那麼近看我乾嘛?!”
“誰知道你裝睡呢,我想湊近點多看看你不行?”
“我沒有裝睡!”莊冉吼了聲虞珵,張開了四肢從人懷裡掙脫,轉身便又撲到他身上,“要不是某人進屋又洗漱又更衣的,我還醒不著呢!”
虞珵頓了頓,笑起來,把人舉起來又壓到床上:“醒不著?那現在醒了正好。”
“欸,不行!”莊冉拿腳抵住虞珵,“我……我有正事要說!”
“什麼正事?”虞珵見莊冉拿腳抵住他,又抓住他兩隻手覺得好笑,便問道。
“……”莊冉卻沉默起來,撅嘴看向虞珵。
虞珵以為莊冉沒想好理由,便又要上下其手。
“誒……虞珵,我問你。”
“嗯?”
莊冉摟住虞珵的脖頸,把頭埋進他的頸窩:“你說我們這樣……你爹他……”
虞珵愣了下:“小冉……”
莊冉後仰了頭看向虞珵,他沒有把話說完,但虞珵知道。
“這是你說的正事?”虞珵的眼尾有笑意,聲音愈發輕緩。
莊冉睨著虞珵:“怎麼不是正事,那可是你爹,還是你根本沒把我當回事……算了。”
莊冉哼了聲氣不想再談,結果剛翻身準備從虞珵臂彎裡爬出去,就又被撈了回去,他見虞珵笑起來:“我爹不用太當回事。”
“……你敢當著你爹的麵這麼說他嗎?”
“我怎麼敢。”
莊冉:“……”
“誒好了好了,我開玩笑的,”眼見莊冉又要爬出去,虞珵當即撈住莊冉,順了把他頭頂有些淩亂的毛,“你說的我肯定也想過啊,我就是想過段時間,感覺我爹最近有點太累了。”
莊冉頓了頓,聽虞珵這麼道,他正色下來:“那你要多注意注意他。”
虞珵點了點頭:“嗯。”
“你也是聽到沒?”
“聽到。”
莊冉這才稍滿意了點,他坐在虞珵身上,想了想:“那之後就是另一位老爺子。”
“盧叔?”虞珵問莊冉。
“是啊,”莊冉說到這兒猛然想起了白天的事,他捂了下虞珵的嘴,“那你看老盧怎麼跟侯爺一樣嘛?侯爺整天忙得腳不沾地,那老盧天天淨是閒著了,就你白天那樣兒,你說咱倆突然被他撞見,你羞不羞?”
虞珵:“……我覺得你和我半斤八兩啊。”
莊冉:“什麼跟什麼,我跟你講認真點,就今天——”
“誒等下,”虞珵突然把手伸到莊冉的身後掐了把,“你這麼說我突然很好奇——”
“……什、什麼啊。”莊冉一時沒招架住,趕忙抓住虞珵那害的他全身酥麻的手。
“你說你這樣晚上往我屋裡跑,盧叔就沒發現過?”
“我打小睡眠淺,老盧他們沒事兒不會在夜裡來敲我的門的。”莊冉揚了揚下巴。
虞珵笑著看莊冉:“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去同他們說?”
莊冉思考了下,擡頭看虞珵:“我明天就去。”
“明天啊,”虞珵頓了頓,“明天那得等夜裡了,我白天有事要去——”
“哎呀沒事兒,你忙你的,我自己去。”莊冉打斷虞珵。
“那怎麼行,我要和你……”虞珵話說一半突然轉了話鋒,“誒,要不咱倆現在去?”
“你認真的?”莊冉頓了下。
“假的啊,也不看看現在幾時了?”
“幾時?”莊冉還真問上了。
“誒呦,”虞珵好笑,他拽著莊冉倒在床上,“睡吧睡吧,什麼事明天再說。”
想來虞珵也是真累了,他拍了幾下莊冉的背,說完話後便閉上了眼,再沒發出聲響。
“嗯?”倒是莊冉還一腦門兒精神,他等了會兒輕扯了下虞珵的嘴角,“真睡了?”
沒人理他,莊冉仰頭看向床頂,安靜下來。
不知何時,臥室裡便隻剩了窗外雨聲陣陣。
隻是再過不久,酣睡的人便又要起身去迎接朝露了。
——
翌日,虞珵來到關押阿爾查圖的牢房。
陰暗逼仄的狹小空間內,本曲腿靠坐在牆邊的阿爾查圖在聽到某個名字的瞬間,眼神陡然一凜,他撥出口的熱氣覆在他猛然攀住的森冷鐵欄上,泛起層水霧。
“阿卡哈,阿卡哈……”雙手抓住鐵欄杆的阿爾查圖又驟然頹喪下來,他嘴中喃喃著那個自己見不到身影的人的名字,“將軍,你想聽什麼呢?”
負手立於牢房外的人沒有聲響。
阿爾查圖仰頭盯著那雙黑沉的眼眸,沉默良久,他忍不住蹙起眉,低下了頭,眼中惡狠的眼神像要溢位來,他的嗓音沙啞:“一切都要怪那胡特戈。”
“胡特戈”是阿爾查圖和阿卡哈的父親,即北靳的老汗王。
虞珵問阿爾查圖:“他做了什麼?”
阿爾查圖卻似乎有些崩潰:“……將軍,還要我說多少遍才行?!我早都把我知道的所有都告訴你們了,我被審問了多少遍我說了多少遍!一切都是他的謀劃!胡特戈!當年多少次要進攻大褚的都是他!利用雪蛛的也是他!”
阿爾查圖低聲嘶吼著,虞珵卻依舊平靜地俯視著他,直等到阿爾查圖吼完,他才慢慢開口道:“我問的是——你和阿卡哈,為什麼‘一切都要怪胡特戈’?”
阿爾查圖一愣,粗喘了幾口氣,他似乎想叫自己冷靜下來,卸力跪坐下來時,他低頭用手往自己灰撲的臉上抹了把,冷笑一聲:“虞將軍,你不會明白……”
阿爾查圖停頓片刻,便又不作聲了。
“不明白什麼?”虞珵隻得再次問道。
他沒有對阿爾查圖語焉不詳的話多做回答。
阿爾查圖轉過身背對著虞珵,再一次靠坐在了濕冷的鐵欄杆上。
他道:虞將軍,你永遠不會明白,親眼見證自己手足相殘的那個瞬間,是什麼感受……
那些記憶太過遙遠,以至於阿爾查圖望著眼前與自己長相極其相似的阿卡哈,時常忘了,他曾經不止他一個兄弟,阿爾查圖與虞珵道,不同於中原人,他們北靳族從來便不分妻妾。
因而那時年幼的阿爾查圖隻道,父王有很多的女人,自己也有很多的兄弟姐妹。
而他不是最大的哥哥,阿卡哈也不是最小的弟弟。
那時的孩子們時常在一起玩鬨,在故鄉那無比廣袤的雪原上,他們是晴空之外鷹隼尖嘯、日出日落紅日沉浮的看客,那夜裡荒草原上的繁星、朝露斷崖壁上的鮮花,凡所到之處,皆是囊中之物。
倘有千裡之外的聽客聽至此處,或許也會感慨上:若是此般年複年年……
隻是世事大多事與願違。
阿爾查圖永遠不會忘記被父親牽著手走向落日的那一天。
那一天,父親不再是王座之上高不可攀的存在,身上也不再是胭脂瓊香的滿堆女人,他難得放下自己的身段,換來的是孩子們爭相牽起他的左右手,在他的呼喚下走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孩子們終於在父親的協調下調整好了姿勢,於是個矮的孩子牽住父親寬厚的手掌,個高的牽住父親長健的臂膀,也有的手向前或向後牽住父親的衣角,而要數最幸福的,還是那時他們中最年幼的妹妹,可以雙手捏住父親兩邊耳朵,坐在父親的肩頭,父親卻怎麼也不惱。
可孩子們不知,等待他們的……
那個懸崖底無從攀附的冰坑,是年幼的身體此生逃不脫的噩夢。
童年僅存父王陪伴的時光,原來是褪下了最後的麵罩。
想來若不曾有背棄,這處冰坑大概又將成為孩子們玩樂的秘地,因這裡實在是太美了,儘管是雪原長大的孩子,也從未曾見過如此之高、如此之寬的冰窟,入眼綴滿了冰柱。
所有的孩子都望得出了神,被父親抱在肩頭的妹妹隻記得自己被父親抱下,於是幼小的頭顱拚命仰起,冰窟更大更高了。
隻是再回頭時,父親不見了。
助孩子們下往冰坑的繩梯也不見了。
而幼小天真的孩子們起初不曾回頭發現繩梯的消失,更不可能相信父親的遺棄,於是他們的注意力全在尋找父親身上,父親不見了,也隻以為是自己沒跟上步調。
再後來,年長點的孩子逐漸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勁——恐懼在人群中擴散。
孩子們開始尋找出口,冰窟的裡裡外外都被他們跑遍,可這裡哪兒有什麼出口?連丁點水和食物都沒有。
爭吵與哭泣開始在角落裡迸發,有的孩子蜷起身體瑟索,有的放棄了掙紮,無聲倒在一邊的人,閉上眼時眼裡會是父親的身影嗎?
他們憑著自己最大的本能猜疑著父親,也揣測著與自己相對而坐的人。
終於,矛盾在人群中爆發。
那是他們中年齡最大的孩子,猛然從坐著的人群中起身,尖叫著手舉冰柱,刺向那距離他最近的、方纔與他爭吵的孩子。
尖叫聲此起彼伏,有人呆愣在了原地,有人上前勸阻,而上前勸阻的人也儘都被無差彆地染紅了衣袖。
僅僅隻需要一天,短短一天,所有的骨肉與親情都將潰散,年幼的身體裡深藏惡意,更藏著孩子們僅僅隻是想要活下去的訴求。
阿爾查圖道,便是在那時,有人上前牽住了他的手。
原本呆愣在原地的身體被人借著爭吵的人群掩護,帶他悄然向另一處走去。
是阿卡哈。
那時的阿爾查圖還並未與阿卡哈熟悉,他隻記得當時那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年幼弟弟,牽著他的手繞過了條極隱蔽的隧道,不斷地往前走。
往前走。
“阿卡哈,這是哪裡?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稚嫩的聲音響在回憶裡。
阿卡哈沒有回頭看阿爾查圖:“……阿爾查,你是阿爾查吧,我記得你,我阿媽同我講過,她同你阿媽是雙生子,你看,我們也長得很像呢。”
“阿卡哈,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阿爾查,外麵風雪停了,我帶你出去。”
那時的阿爾查圖尚未有後來的精明,在聽到阿卡哈道找到出路時,他第一反應是回過頭去,呼喚自己如困獸般幾近崩潰的手足。
卻被攔住了去路。
阿爾查圖一陣焦急:“你做什麼,你找到了出路,為什麼不讓我回去喊大家?!你明明找到了路!你要看他們被困死在這裡嗎?!”
“阿爾查!”攔住去路的小小身體眼眶通紅,“你沒有明白鬍特戈要做什麼嗎?”
阿爾查圖一愣:“……”
駭人的真相被撕破薄膜,擺在了年幼的阿爾查圖麵前。
“你真的不明白嗎?”
“……”
阿爾查圖沉默了。
“阿爾查,來時胡特戈有意遮掩,他繞了路,現在又下過一陣風雪,一般人很難找回去……我記得你記性很好,我帶你出去,你帶我找回來時的路,好嗎?”
阿爾查圖低下了頭:“……我能回去把薩娜帶上嗎?”
薩娜是那先前不久還被父親抱在肩頭的女孩,他們中年齡最小的妹妹。
阿爾查圖用剩最後一絲脆弱的心,隻是終究沒能來得及救下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小小身體……
出口是走出洞xue與長長暗道的又一處崖壁,也是直到那時,看著那幾乎沒有落腳地方的巨大冰體,阿爾查圖絕望地肯定,憑他徒手是絕對無法攀爬上去的。
他們都得死在這兒。
找到了出口又如何?
記得回去的路又如何?
都得死在這兒。
“啪。”
卻是這時忽然有把鐮刀被丟在了阿爾查圖的腳邊,他回過神來,便見阿卡哈已然向前走去:“角落裡翻到的,給你用吧。”
阿爾查圖:“等——”
一陣風雪刮過,阿爾查圖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他急忙後退一步穩住自己的身形,拿手遮擋在自己麵前。
再次睜開眼時,阿卡哈已經攀爬到了崖壁中央。
北原初生的雛隼,羽翼未及豐滿,明明看上去那般弱小,然而顫抖著也無畏著,已然掙紮著盤旋在了冰雪的天地間。
阿爾查圖回過神來時,阿卡哈已經站上了山巔。
阿卡哈不需要任何工具。
他輕敏穿梭在崖壁間的身姿,隨著北部雪原凜冽的寒風與終年不化的冰雪,在又一出紅日升起時,刮到了阿爾查圖的心臟。
——
二人在這日即將落幕時,互相攙扶著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掀開王帳,眼熟的父王又一次坐上了王座,他隻道了一句話:
“喔,終於有了,我想要的孩子。”
阿爾查圖這輩子都忘不掉。
那群被父親帶上雪原玩耍的孩子,最高也不過到他的腰際。
而隻有活下來的人才知道,那不是陪伴,不是遺棄,是名為“試煉”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