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匆匆無複回首
匆匆無複回首
“我們不能帶所有人回去,那不是胡特戈想要的。”
“沒能回來的孩子,他們的母親也跟著被一並處死。”
“胡特戈想出的主意,先前從未有過。”
“成為王的路上,是孤獨的。”
“……”
阿爾查圖的話在虞珵的腦子裡不斷地迴圈著,走在陰暗潮濕的天牢裡,拐過一個又一個彎,虞珵步伐很快,走得勻直。
周圍起起伏伏的人聲在他耳邊喘息,有混沌不清的話從人口中溢位,虞珵聽不進,也聽不清,直到一道聲音傳來:
“小將軍。”
慟舀了心房一碗積蓄厚重塵埃的涼血。
死水蕩起一層一層浪花,磨平棱角的礁石經年依舊佇立不走,撞得生疼。
想來誰的心也都不是鐵打的……
隻是掩藏慣了,不懂變通罷了。
而虞珵依稀記得,自己最初在聽聞那人之事時周圍人的模樣。
可歎一個人哪怕再是世人皆知——故去之事,落魄之時,人裡人外,頂天不過一陣唏噓,大概人們更在意的,是那人身邊於此時更負盛名之人。
而又有幾分真心換真心?
望眼寥寥。
好在寥寥中幾分薄倖,老侯府的小園坐新舊知己。
虞珵卻從始至終都表現得過於平靜,沒人來得及見到他空洞眼神中掠過的薄薄一層霧水,他捂緊傷口不願談某些事,侯府等人便也不提及分毫。
不願想,不願想……
可他還是駐足在了那方牢獄門前。
模糊了的記憶與不願麵對的現實,被一聲粗啞的呼喚強行喚醒,他道:
“小將軍……”
一個多少年未曾有人喚過的稱呼。
可惜如今再強加於人身,已經不大合適了。
許多年前,那個炎炎夏日,多少次盛裝凱旋的少年一身風風火火躍進軍帳中,而那時的將軍大笑著將滿盆透心涼的井水兜頭潑在了少年身上。
少年擡手一抹滿麵汙漬,前仰後合地笑起來,那模樣根本沒讓井水減去他身上絲毫的熱氣,通紅的臉頰依舊滾燙。
總是這般樣子,老將和小將還沒來得及對上句話,卻是歡喜已經傳出了幾裡地,兵痞子們轟擁到帳前道:“小將軍,又立功了!”
隻是並不長久。
陳將軍的死轟然砸在尚未能獨當一麵的少年身上,於是虞珵驕傲又坦然的少年時代就此終結,一去不複返。
而少年本該滿身朝氣,朝著遠方朝日騎馬奔騰。
隻是虞家的少年郎走得太匆匆,誰都沒有來得及道彆。
前輩累累的屍骨壓在他身,軍帳浩浩的士兵等他發話,遠邊的敵人虎視眈眈,他又能剩下多少朝氣?少年將軍不少年。
多年前那捧透心涼的井水順著烏黑的發絲讓少年甩出,落到了皇都天牢頂,順著關押罪犯的鐵欄杆滑落,又流到了罪人腳邊。
當年那個斥責老將軍潑人涼水的陳副官靠坐在鐵欄杆邊,看著那個他曾經囑咐把頭擦乾的小子停在他的牢房門前,他莫名地笑了下,看上去有些頹喪。
“陳副官。”
虞珵側過頭,壓著嗓子喊了聲身側牢房裡的人。
是也,陳將軍的副官姓“陳”。
當年一身布衣入軍營,人家問他叫什麼,他說他叫“狗錘”。
狗錘沒有父母,從小跟在把他撿來的老乞丐身邊長大,“狗錘”便是給他取的名字,老乞丐過世後,他便一個人出來討生活,後來遇上征兵,本無處可去,於是便參了軍。
沒成想這狗錘還真是當兵的料,幾經戰役功勞頗多,不過幾年便坐上了副將的位置,隻是人都當了副將,大家夥兒總不能喚一聲“狗副將”吧,於是陳將軍大手一揮:
“狗錘,以後你跟我姓,怎麼樣?你便是陳副將了。”
由是被冠以主將之姓,一晃經年。
虞珵不知當年塞上遇到諸多事宜,其中多少有那人的參與,也不知這份背叛到底從何時起,因何緣由。又或是信任從開始便不存在,談何背叛?
事到如今,虞珵都不想知道了。
他最後深深望了眼那牢獄之中滿身滄桑的階下囚,轉回了頭,選擇放過自己。
哪怕聽再多原因,過去也終究無法挽回了。
當年那個借假死脫身隱去蹤跡的陳副將,已然真正死在了那場黃沙戈壁的戰役中,餘下的失魂鬼,早已端端躺在了四方的棺槨中,等待一場漫漫歲月中曠日持久的死刑判決。
兩者又何能為一……
究竟為何要用那般悔恨的眼神望著眼前人?
虞珵不願聽他的懺悔,也不好奇。
他大概很想講出來吧。
虞珵偏偏不給他這個機會。
說來好笑,過錯之人往往真心實意講出諸多千般不得、萬般難以的理由,彷彿與人講出,不說彌補,至少可以得到人的諒解。
何其自私的行為,原來臨到頭,也隻是想讓自己的良心不再悔過,讓自己能夠心安理得的接受那個曾經犯過錯的自己。
想解救的,從來都隻有自身。
牢獄之中短短一場際會,如今的階下囚喚了曾經的戰友一聲“小將軍”,鐵欄杆外的人還他一聲“陳副將”。
自此撇清前世的瓜葛,一刀兩斷。
虞珵走了。
囚獄中的陳狗錘最後眨著迷離的眼,望著不斷離他遠去的虞珵,那如今風光正盛的虞將軍,直待到看不見,才閉上了眼。
他累了。
恍惚中,陳狗錘回想起了曾經的自己,他想自己究竟為何走到了此般地步?
人世間背叛無外乎威逼與利誘,哪一條他實在記不得了。
總歸那年自己年輕,身如浮萍……
想來他也曾有無數次回頭的機會,隻是走上這條路的人,又哪有回頭的?
否則茫茫天地間,他將不會再有任何一處歸所。
末了歎聲為時已晚,作了生命儘頭的安魂曲。
然而此時此地,他成了背叛的化身。
在陰暗潮濕的角落咽氣,得不到自己可笑的救贖。
——
皇都初夏,梅雨纏纏綿綿。
阿爾查圖的部分人在被釋放後不久,其本人也與羅長峰一起,在一日夜裡於獄中消失。
全城搜捕戒嚴。
這日傍晚時分,司伯良照例來給龍體抱恙的陛下彙報日常工作。
途經上書房附近的花園,他遇到了兩位正在花園老樹下相伴玩鬨的皇子,簡單打過招呼後,在太監的帶領下繼續向前走去。
朱紅的廊柱林立兩側,平鋪的石磚在腳底生開,這條彎轉而長的迴廊道是司丞相每日通往皇帝寢宮的必經之路。
靜謐的樹蔭與長階把時光雕琢,屋簷的獅獸天馬與亙古相照,長路上的磚磚石瓦讓遠邊西斜的餘暉淬了金,踏在人腳下,不顯得沉重,朝中老臣走過許多年。
今日是個難得的好天。
卻不知這年的雨季到底有多漫長。
宮中帶路的老太監與司丞相道,陛下已在西暖閣等候他多時了。
皇帝並未同往日般在寢殿中休憩。
司伯良麵上沒什麼反應,繼續跟在老太監身後走,被帶去了另一處拐角。
他卻在拐過拐角時遇見了一人,距離西暖閣不遠。
深宮的落日中,餘暉灑滿了木製的地板,那人一身朝服向他走來,微風掃過肩頸的落花。
譚文卿這時候做何來麵見聖上,司伯良不得而知,隻是記憶中那雙讓人印象深刻的丹鳳眼走到近前,恍恍讓走過大半輩子的司丞相也失了片刻的神。
那是一雙危險的眼,裡麵藏著大逆不道的諱言。
他人興許懵懂,老丞相卻看得分明。
隻是這一次,似乎與先前不大一樣……
不知是否錯覺。
“司丞相。”
走到近前的人與老丞相打了聲招呼。
司伯良還手以禮,與人寒暄道:
“譚大人,近來可好?”
譚文卿莞爾點頭:“近來常常無所事,有些無趣,閒來於府中多養出了幾分懶氣,倒也不覺困擾,想來這樣的日子許久未得。”
司伯良盯著譚文卿的眉眼看了許久,隨而含笑道:
“譚大人說笑了,何來無趣?我瞧今年那新晉的狀元郎是個好性子,當時聽聞他是譚大人遠親的堂弟,許久未見而想暫居譚府與兄長好好聊聊,我還道難怪,能有常人不及的聰慧,原來是與譚大人有關。”
司伯良的話叫譚文卿頓了頓,他望向眼前人,片刻作出無奈回道:
“丞相大人見笑了,商初卻並非舍弟,不過曾年少我與其兄長有過幾分麵緣,此番他於譚府暫居,也不過狀元府的事務尚未收拾妥當,我順手照應了下。”
司伯良點了點頭,本是出偶遇的插曲,聖上還在屋內久候,他不便再多停留,作勢準備離去,卻見譚文卿沒有半分要讓路的意思。
“譚大人還有何事?”司伯良道。
深宮長廊寂寥,晚霞的餘暉漸漸消散了去,棕木色的地板露出了原本的顏色。
“司丞相,”譚文卿那雙丹鳳的眼睛緊盯著眼前人,說話聲音卻還是輕柔,“我前段時間沾了狀元郎的光,受虞將軍邀到侯府做客,那日恰巧望見您,離得遠沒過去打招呼,不知我是否有看錯?”
暗下來的天叫司伯良再看不清譚文卿的神情。
他笑道:“沒想到還有這等巧事,不過我大概率是沒看見的,我同虞老爺多年的摯交了,閒來無事也常光顧他的府邸,也不怪你能見到。”
“原來如此,”譚文卿苦笑了下,“禦史大人和司丞相的情誼當真叫人豔羨,不同於我,遇到煩惱之事時也沒個傾訴的物件。”
司伯良沒有說話。
譚文卿卻彷彿這時才突然想起般,側身讓了讓路:“想必司丞相還有要事要稟吧,叨擾到您,多有冒犯,希望沒耽誤大人的正事。”
晚色中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司伯良向前走去。
卻是走出幾步,又有人將他喊住,他回過頭去。
譚文卿還站在原地。
司伯良愣了愣。
那個再見麵時彷彿換了個人,多有不著調,看誰都不放在眼裡,眼神從來清高又自傲的家夥——譚文卿在陰影中站直了身,雙手平舉於胸前,他朝自己的方向緩緩低下頭去,深深地鞠了一躬。
叫見過太多阿諛與逢迎的司丞相也辨不出真假。
恍若當年那襟懷坦白、大殿之上正諫直言的譚家狀元郎。
原來……竟是一人。
飛花飄落於身,夜色遮不住清宮廊上明黃的碎花,一簇又一簇,一簇又一簇,順著墨黑的長發,落到了地上。
“大人,譚某便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