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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蓬客 非為權位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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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為權位束縛

黯淡下去的天光叫皇宮室內也變得愈發昏沉,長滿長胡須的先生在摞摞經書裡走出了書堂,年方十三的太子趙黎揮退一乾人等,微駝著背坐在書堂前小院的木階上,看著夕陽斜沉入遠處絳紅的宮牆。

趙黎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但是他沒有回頭,那腳步聲的主人卻似乎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貓著腰走到了趙黎身後,緩緩蹲下身來。

趙黎歎了口氣,轉頭方想開口,卻是唇齒微張,他被身後人往嘴中塞了什麼東西。

趙黎:“……”

他轉了一下舌頭。

甜的,大概是點心吧。

果不然,身後的人探出頭來:

“殿下,今日這點心格外好吃,你快嘗嘗!”

鼓著半邊嘴的趙黎覷了眼一旁自然坐到他身旁的人,嘴巴嚼了幾下,默默把點心嚥了下去:“……你知不知道你方纔那般行徑被旁人看到了會怎樣?”

坐在太子身邊的人一愣,隨而配合著兩手擡起作投降狀,又雙手合十:

“殿下千萬保小的一條狗命。”

趙黎:“……”

他不想再與莊冉說叨下去了。

他覺得今日有些累,於是轉回了頭,又回到了方纔愣神時盯著遠處的樣子。

太陽已經徹底沉下去,唯餘天邊一線紅影沿著宮牆鋪開,以及在屋簷下坐著的、望著那遙不可及的天邊的兩人。

周遭氣溫漸冷,太子想獨處會兒的情緒溢滿在書室外。

他覺得照理來說,正常這時候身旁人為防差錯,都該默默遠離他了,可他不知莊冉是腦子缺了根筋還是如何,仍舊踏實地坐在原地沒有動。

好在莊冉收了玩笑的臉,他安靜下來,隻是默默地陪在太子身邊。

屋簷下的木階上,二人沉在晦暗中,暮色已經照不清臉了。

不知過去多久,趙黎才終於開口,他有些踟躕:“今日……”

莊冉轉過頭去看趙黎,卻隻見他低得更低的頭。

趙黎頓了下,撐在木階上的手一緊:“今日父皇來時,你害怕嗎?”

莊冉一愣,張了張嘴,最終卻還是轉回了頭,沒有說話。

說來自那日宣召入宮,莊冉來此給太子作伴讀已過去數日,今日白日,他還是頭一次見到皇上來這書堂看看太子。

趙黎此時與莊冉講他父皇之事,莊冉其實並不意外,隻是聽身旁人這般直接問出,他到底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遂轉頭望向了前方。

夏夜的晚風吹在莊冉的臉上,本該算是一日裡稍涼快些的時候,然而伴著一旁樹梢上不斷的蟬鳴,他依然覺得悶熱。

莊冉提起了點嘴角,淡淡地笑了下,兩手往後一撐在木梯上,身體往後仰起,擡頭企圖收獲一點新鮮的空氣,卻依然徒勞。

“怕呀,”莊冉望著頭頂露出三兩顆星有些黑沉的天,開口與趙黎道,“快怕死了,殿下,你要知道我來這兒陪你這麼多日,還是頭回在書房見到你的父皇。”

莊冉的話輕又緩,落在趙黎的耳朵裡,卻叫他的心陡然一緊,有點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啊,是我連累你了。”

莊冉眉頭一皺,他仰起的頭側歪過去看趙黎。

“小殿下,”說話時卻又把眉眼展平,他道,“是外麵人的錯,不是我們的。”

趙黎的身影在晦暗中動了動。

“是外麵所有人的錯,也不是你的。”

莊冉又道了遍,看著趙黎,他不禁有點出神。

這個十二三歲在聽到他的話甚至會輕顫的少年。

在深宮中用金磚玉石堆砌長大的少年,國家下一任執掌人的標識印在他尚未長開的身體上,襯在巍峨的宮殿與越過天穹的群禽下,顯得那般瘦小無力,彷彿深宮中任何一株草木生得都比他要旺盛。

“……這樣啊,”趙黎不知有沒有聽進莊冉的話,又或許他覺得那不過身旁人的安慰罷,他遂沒有順著那話下去,“那我替我的父皇道歉。”

“雖然我日日在書堂裡讀這不可名狀的四書五經,”他道,“外麵的事多多少少我還是知道些的。”

莊冉笑了:“你什麼也不問,又怎確信那是謠言,萬一真如外麵所說,我就是那誰的將軍的兒子呢?”

“是與不是,父皇都錯了。”

趙黎沒有半分猶豫。

莊冉愣住,儘管周圍沒有其他人,他還是沒有接這話。

然而其中的沉默卻叫趙黎心中忽而升起一股巨大的悲意,他不禁有些哽咽。

夜風吹在布了淚痕的臉上,趙黎突然話鋒一轉問身旁人道:

“……莊冉,你知我的其他皇兄姊妹,如何受業聽學嗎?”

“同你一樣在書堂?”

趙黎搖了搖頭:“同我不一樣。”

我也很想知道。

可是不一樣的。

他們同我不一樣。

趙黎知道的,作為太子的他自小便知自己肩上擔負的責任重大與旁人不同,因而在他正是需要陪伴的年紀,在他獨自一人麵對胡須大把的授業先生和數不清的書詞經文時,在他每天課業排滿騎射受傷仍不得幾時休息的時候,他沒有半句怨言。

他也曾仰望過父皇。

隻是如今,他不知該往何處落腳了。

於是趙黎突然很想卸去身上萬般重的外衣,單去做一回隻是個孩子的自己,而他左右張望,卻發覺自己周身空無一人,他想走進那個充滿喧囂的書堂,哪怕隻是半刻。

父皇為何這樣做?

不一樣的,不一樣。

他從來都孤身一人。

“好啦,殿下,你看如今這不是我來陪你了嗎?而況你若如今去同其他人一塊兒學書,我豈不是要丟人丟大發了,他們哪兒見過這樣不著調又事事無成的伴讀?”

趙黎卻未聽見莊冉想要緩解氛圍的安慰。

“而如今我到底該做什麼?父皇是錯的,我也是錯的!他走在自己一手造成的獨木橋上,那我呢?我也要嗎?”趙黎哽咽出聲,“我要沿著他的路,步他的後塵嗎?我該怎麼做纔是對的……我隻是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麼?”

“莊冉,你知道嗎?在你來之前,父皇已經許久未來看過我了,我現在不想他了。”

“父皇找錯了方向,沒有走在他該走的路上。”

“所有為此付出代價的人,包括你,我都不知該如何麵對……”

少年深陷於內心的泥沼不可自拔,那卻是本不應由他承擔的愧欠。

卻是此時一隻手蓋住了他的頭,少年一愣,他小心翼翼地轉過頭。

是莊冉。

抽噎的話語倏然頓住,趙黎見莊冉亦低著頭。

悶熱的夏季裡,趙黎感覺那覆蓋在自己頭上的手格外涼。

“就像你方纔說的,你的父皇做錯了,但小殿下,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會發現,或是有勇氣承認或直言的,當你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你就一定不會步你父皇的後塵。”

莊冉直起了些身,擡頭望向頭頂厚重的天,卻沒有鬆開覆著少年的手。

“你現在這樣便很好啊,一個人在這小小的書堂裡受著發白鬍須的老先生的授業,一個人默默地誦著摞的比你人還高的經書,至少現在,我做你一人的伴讀,也不嫌丟人。”

莊冉不知自己方纔的玩笑話有沒有被趙黎聽到,他還是接了下去,與他輕聲道。

趙黎愣神間,莊冉收回了手。

便是那一隻涼人的手,不足以溫暖現實的任何事物,卻在交談與陪伴間,捧住了此前從未體會過的一顆瀕臨破碎的心,輕輕拾起他彌足深陷在泥潭中的碎片。

趙黎的眼眶一熱,四肢也跟著熱起來。

回過神來又有些不知所措,手忙腳亂一陣,他不知該把自己的手腳放在哪裡了,最後大抵是被自己的模樣逗笑了,趙黎撓了撓頭,臉上泛起了紅:

“彆這麼叫,莊冉,我不小了。”

“還有……謝謝你,我先前從未有機會與人這般交談過。”

“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天呐,”莊冉笑起來,“我居然能做太子殿下的朋友,那殿下可要做好準備了,做我的朋友,可得被我煩。”

趙黎再次被莊冉的話逗笑了。

夏夜蟬聲中那笑聲像是破開迷障的劍一般。

趙黎卻又忽然頓住。

“不、不對,”趙黎的眼神陡然又黯下去幾分,在他回味過來與莊冉的對話時,他忙一把抓住莊冉的手,“不是這樣的,莊冉,你放心,我一定會儘快想辦法送你出去,我、我……”

趙黎幾乎有些語無倫次起來,他停頓良久,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擡頭再看見莊冉時,他的眼底又似湧起苦澀:“……你不屬於這裡。”

“嘣”的一聲,趙黎尚未反應過來,莊冉彈了他個腦瓜崩。

“殿下!”莊冉再次喊醒趙黎,“不是這樣的,你說,朋友是什麼?”

趙黎頓了下,他不知道,他先前從未擁有過朋友。

莊冉看著趙黎,反握住了他的手,給了他一個書本竹簡中遍尋不到的答案,他曾未能知。

“朋友是你不管身在何方,不管過去多久,就算明天我死了!你心裡也始終有那一個位置,掛念著我,想著我!而且——”

莊冉頓了頓,聲音又輕上些許。

“殿下,你也不該永遠屬於這裡。”

趙黎苦笑了聲:“那我又該去哪裡?”

“你該去很多地方,不被權位束縛。”

莊冉的眼睛彎起來。

“殿下,未來的你,不同你的父皇,你要做一位賢君、明君,一位食遍這片江山每一片土地上的米糧的君主,做一個能不再讓任何一位士兵白白犧牲的君主,做一個值得身邊所有人願意幫扶你的君主……”

莊冉鬆開趙黎的手,抹去了他眼角未能察覺落下的淚。

“四書五經也不會不可名狀,總有一天你的世界不再是這一片小小的書院,總有一天,你要衝破你騎射校場的圍欄,跨出皇宮,親眼去看看這世代人守護的江山。”

莊冉看著趙黎,心中又不禁想到什麼,他笑起來,接上了方纔的話:

“江南也是個好地方,有機會你一定要來看看。”

沉沉夜色中,莊冉與趙黎忽而相對無言良久。

這夜突起疾風,颳走了漫天陰雲。

星月點綴當空,人間皇城宮室,那般微渺。

“莊冉。”

“嗯?”

趙黎的心倏而安靜下來,他坐正了身子,仰望起頭頂的夜空。

“你能再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嗎?”

莊冉輕輕地笑歎一聲,將一捋碎發撫到了腦後。

他的故事?

他不禁又從頭想起了此前自己方來此地時候的事了,想來自己這半年多,大概過得要比前邊十幾年都要豐富了。

儘管多不願意、多身不由己,命運的輪帆把莊冉載到此處,他自己怨不得任何人。

甚至有的時候,他還有些小慶幸。

莊冉想倘若是半年多前的自己換到如今,大概覺得天都要塌了。

半年多前,少年尚且安樂於自己的小方天地,未曾走過相逢與離彆,朝起暮合,想來永遠不知明天該乾什麼,也永遠不擔心明天會發生什麼。

然而一朝歲月走過,莊冉學會了人與事教給他成長的書簡。

莊冉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回去,而那和永遠沒走出來過不一樣。

他想念水鄉的水,亦感念皇都飄落的櫻花。

與他遇到的每一個人,經曆的每一件事,都有他們存在或發生的理由。

莊冉想起了諭旨頒到侯府的那一天,他甚至沒有一點反應的時間。

可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辦法,連虞珵也沒有。

坐上馬車的那一刻,莊冉已經望不到虞珵那副望眼欲穿、懊悔又歉疚的眼神了,他被祁莘和邊師兄拽回了屋內,而說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可莊冉看到那樣的虞珵,他心裡更難受。

直到進入皇宮專為太子佈置的書堂,在摞摞經書後,莊冉看到了趙黎那張沉默的臉。

那時正值傍晚,講學的老先生離開,趙黎一個人坐在書案前原地不動,不知為何,他卻在看到莊冉後,命所有人都退下了。

“陪我坐坐吧。”他道。

趙黎走到了這個父皇新為他尋的伴讀的近前。

至今莊冉仍不清楚頭回見麵時,趙黎為何會與他說那番話,是感受到了些許同病相憐的意味嗎?也興許是其他。

總歸那時趙黎拉起了他的衣袖。

於是往後數個黃昏,莊冉便坐在階前,與從未離開過皇都這片天的趙黎講了許多事。

有他前十幾年生活在廬溪鎮的瑣事,或一些他乾過的叫人笑掉牙的蠢事,也有後來與虞珵相遇,來到京都,又遇到本該道彆的譚文卿之事等等。

莊冉都一一與趙黎道來。

如今又一輪紅日換圓月,趙黎與莊冉並肩席地而坐,有失王家的風範與禮儀,但這裡暫且沒有旁人。

趙黎讓莊冉再給他講講皇宮之外的故事,莊冉卻突然講不出來了。

他沉默良久,與太子道:

“殿下,如果有機會,你可以去聽聽虞將軍講的故事。”

趙黎問他為何,莊冉仰頭望向頭頂的月亮。

“還有我身邊許多其他人……他們都是走過很多地方,看過許多風景,經曆過太多事的人,那群人講的故事,一定都比我要精彩。”

“所以殿下,你一定要走出去。”

也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趙黎沒再說話,他隻是看著仰頭望著天的莊冉,發起了愣。

樹梢上成群的夏蟬仍在一刻不停地鳴叫著,此時伴著涼下去的悶熱,倒比白日要顯得悅耳多了。

“莊冉,”忽然間,趙黎脫口問莊冉,“你想將軍嗎?”

問完他才覺得自己這問題莫名其妙的,隻是看著莊冉那般模樣,趙黎不知為何便脫口而出了。

這問題卻讓莊冉沉默下去,直到良久,他才與人道:

“……殿下,已經很晚了,催您的人又該來了。”

隻是這回答驢唇不對馬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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