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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蓬客 逝若朝升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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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逝若朝升雲散

深宮的寢室內,莊冉是被一陣吵鬨的說話聲吵醒的。

坐起身來往窗外看,隻見天已經矇矇亮,本也差不多快到起床的時間了,然而這一夜莊冉卻不知為何睡得格外不踏實,現下睜眼隻覺得渾身乏累,眼皮不停地跳。

然而莊冉也顧不得回顧昨夜纏繞他的夢魘了,因他甚至不需要凝神細聽,便聞到隔壁愈發激烈的爭吵——那是太子的房間。

本是小小伴讀沒有權力去多管太子的事,這一日莊冉卻直覺情況不對,他不知哪裡來的膽,總之這一回,莊冉選擇相信了自己的衝動。

狠一咬唇,像是做好了什麼決定,莊冉急忙套好自己前夜擱在床邊的衣服,又急匆匆束辮,便向隔壁太子的寢殿跑去。

酷暑時節,即使是一日裡算得上溫和的清晨也清涼不到哪裡去,然而這日莊冉甫一開啟房門,卻覺有一陣陰風吹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虞珵率兵馬趕至皇宮時,胡時辛已在午門外等候他多時。

眺望過去,隻見黑壓壓的軍隊明顯少了部分人,虞珵見為首拿著兵器的胡時辛與阿爾查圖,卻不見羅長峰。

心下瞭然,回身望向自己身後的士兵,虞珵方準備說話,卻是“哐——”一聲。

金屬碰撞聲響徹了皇宮大殿外的穹宇。

虞珵下意識回擋,長劍比腦子先一步動作。

收手彎腰擡劍舉至胸前,虞珵定睛一看,卻是一愣。

那突襲他的不是彆人,正是阿爾查圖!

雖然未與阿爾查圖深交過,但僅憑見過的幾麵來看,虞珵覺得阿爾查圖不是這般會在戰場上衝到前鋒,更遑論一句話不說,上來便開打的人。

而現況已容不得再多想,虞珵閃身又一躲阿爾查圖的攻勢,喊身後人姓名道:“方之錩!”

“將軍!”那是先前在康文侯府門前等候虞珵的京三營頭領之一。

“你帶人衝進去,”虞珵與他交代道,“攔住那些已經進到裡麵的敵兵!”

“是!”

“其餘人,”阿爾查圖拿刀向虞珵的腿挑去,虞珵當即起身一跳,翻身下馬給了阿爾查圖一擊,接道,“跟我一起上。”

“上!!!”士兵振臂高呼,舉起躍躍欲試的兵器向前衝去。

而方纔一直靜候在阿爾查圖身後的胡時辛這時也終於有了動作,他卻沒有奔向虞珵,而是直俯衝向了側邊企圖突圍的方之錩一隊!

虞珵見勢不妙,趕忙掙脫了阿爾查圖的攻勢,閃身到胡時辛麵前,“砰”一聲兵刃相接,他打了胡時辛一個措手不及,攔住了他的去路。

電石火光間,虞珵迅速往身後瞥了一眼,正瞥見方之錩望向自己的眼神。

錚錚兵戎相撞起,胡時辛的軍隊撲向了虞珵一方。

真正的交鋒開始了。

虞珵轉身朝方之錩大吼一聲:“我給你開路!”

又是“鐺——”的刺耳聲在耳邊響起,虞珵被緊隨而來的阿爾查圖與胡時辛前後夾擊,虞珵一個起躍落到了胡時辛身後,正伴上他一聲:“你想得美!”

麵對攻勢,虞珵不敢有分神,然而即使此般情況,他無論如何也還是要問胡時辛一句:“胡將軍,為何要走到如今這地步?!”

胡時辛短促地笑了聲:“虞將軍,這問題你還是去問問,那個把自己往岩漿裡推的蠢人皇帝吧,家國有如此君王,虧你還安於現狀得下去!”

“我非安於現狀!”虞珵怒吼起,“胡將軍,那你覺得你如今同羅長峰這般人結盟,就能找到心中秉持的大義了嗎?!這是同流合汙!”

虞珵卻沒有得到胡時辛對這問題的回答。

隻一瞬,胡時辛頓了頓,錚錚兵戎碰響下,他又低低笑起來:“虞謹行,你還是先顧好自己眼下吧,我倒是要看看今時這赫赫有名的虞將軍,一人能抵我二人多久!”

“嘁!”虞珵一咬牙,將長劍撐地倏地躍起,再一次躲過了胡時辛與阿爾查圖的夾擊,空中旋身將身體俯下的瞬間,他從腰間抽出小刀,而後一腳猛踢開阿爾查圖,直刺向胡時辛。

而正這時,被踢開的阿爾查圖卻突然閃身到虞珵的身後,他一刀瞄準得分毫不差,便要刺向身前人的後頸!

“鏘!!”

午門外的平地已經沾染起血汙,東方升起的朝陽透露著不尋常的紅光,天穹下、皇宮中,每一寸空氣都儘顯血腥氣息——

“彆攔著我!”

莊冉猛地推開門,便見到趙黎被侍衛拚命攔著的身軀,以及他身前一位半跪著的老太監。

隻見那老太監雙手合十,語氣惶急又無措:“殿下您就彆怪奴才們僭越了,您是真不能出去呀!”

趙黎的雙目赤紅,他怒吼道:“放開我!我要去找我的父皇!”

“殿下!其他的皇子公主都已經逃了,咱跑也好躲也好,陛下那兒……是千萬不能去啊!”

然而趙黎卻依舊固執地掙紮著,他搖頭有些哽咽:“公公,您就讓我去吧。”

爭吵中,甚至沒有人注意到出現在門邊的莊冉,直到莊冉出聲,帶著再沒有退路的決絕:“……太子殿下!您聽見外麵的聲音了嗎?再不走,就要追到這裡來了!”

“我……”趙黎下意識地反駁,然而下一秒,他卻被衝過來的莊冉拽住了手腕。

莊冉彎下腰,聲音嘶啞,雙目在陡然湊近趙黎時亦通紅起來:“你在固執什麼啊?殿下,你先前不是覺得你父皇做得不對嗎?為什麼還要去找他?!”

趙黎再次反駁:“父皇做得不正確,那外麵那群人就是正確的嗎?!你不懂!”

“所以我說現在趕緊走!”莊冉朝趙黎吼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活下去纔有出路!”

話說間,屋外踢踏的腳步聲越來越大。

莊冉飛速往外瞥了眼,一咬牙,他當即不容分說地扯開了趙黎身側攔著他的侍衛,拽起趙黎就往外跑,侍衛當即想要上前攔住,莊冉有些氣急敗壞:“都彆攔了!人都要追到這裡來了看不到嗎?!這裡能躲什麼?趕緊往外朝彆的地方跑啊!”

莊冉又轉頭看向被自己牽著仍帶著猶豫的趙黎:“你又在等什麼?等羅長峰心軟放你這太子一馬嗎?我都清楚的道理你不明白?!就算要去找你父皇,那你待在這裡算怎麼回事,出去啊!”

趙黎一頓,那時的他望著莊冉,喉頭發緊說不出話。

怔然間,他不自覺鬆開了腳步,卻見莊冉身後突然出現的人,瞳孔驟縮——

“叮——”金屬碰撞的刺耳摩擦聲在虞珵身後響起,攔住了阿爾查圖那勢如破竹砍向虞珵的一刀,而虞珵沒有回頭,隻是微微一愣,他驀地笑了下。

“喂,”虞珵衝身後道,“多少年不練的家夥就不要來這裡摻和了。”

“小瞧誰呢?”祁莘旋身擋住阿爾查圖的一擊,把虞珵懟回去,“誰多少年不練?沒有我你現在早都倒地上了!”

兩相交戰中,祁莘的出現叫虞珵明顯遊刃有餘起來。

“碧亭軒那邊的事處理完了?”爭鋒中他不忘回頭問祁莘一句。

“火已經滅了,”祁莘應了一聲,“那幾個準備趁亂開溜的、大概率是羅長峰那邊的人也已經抓住了,沒什麼問——喂!”

祁莘倏然一頓,就在他方纔閃身擋開阿爾查圖一擊準備再迎上的時候,他卻見阿爾查圖陡然轉了個方向,竟是繞到他身後直奔虞珵去了!

幸而虞珵及時閃躲,而虞珵再次對上阿爾查圖,心裡那股油然而生的預感再次浮現。

阿爾查圖有意無意避開祁莘往他這邊靠攏,祁莘顯然也發現了這件事,他沒有任何猶豫,與虞珵對上眼,當即轉了方向與雙方拉開距離,虞珵拖著阿爾查圖向遠處去,而準備追上去的胡時辛卻被祁莘一劍攔住!

“胡將軍,你的對手是我。”祁莘的眼神尖銳起來。

震驚之餘,胡時辛“砰”一擊擋開祁莘刺向他的劍,竟是突然大笑起來,他道:

“祁家的小子,沒想到竟還會這般功夫。”

祁莘配合著一笑:“胡將軍過獎了,我這手拿劍的時候,可比拿筆要長多了。”

刀光劍影中,胡時辛與祁莘一擊博一擊,而胡時辛很快便沒了方纔的輕鬆狀,一步又一步的後退中,他背上泛起一層一層的冷汗,很快便連話都說不出了。

想來早年間大褚匪幫橫行的西南邊域如今也已繁榮昌盛,黃沙漫飛、土地貧瘠彷彿都是上輩子的事了,悠長的曆史河流中,它被人拯救於水火,而當年那位風光一時的西南將軍如今卻已變得日薄西山,概不知是福是禍。

再反觀虞珵這邊,阿爾查圖卻沒有胡時辛那般好糊弄,方纔場上祁莘的出現叫虞珵展顏一笑,然而轉頭便又蹙起眉來,容不得分神了。

虞珵與阿爾查圖打得不可開交,在你一來我一往的打鬥中,兩人身上都不免掛了彩,然而兩相對峙,虞珵卻渾不在意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劃傷。

沒了方纔胡時辛的乾擾,虞珵眼下獨自麵對阿爾查圖攻擊來的一招一式,卻是打鬥越深入,他的腦海中便愈發清晰地浮現出一個身影。

虞珵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仔細想來也不知為何印象那般深刻,那個多年前尚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在戰場上撞見的另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漫天紛飛的黃沙與血霧中,那個眼眸如此明亮的少年將軍。

虞珵無法忽視心中的念頭,記憶與現實重疊,那個多年前舉手縱馬何其風采的少年一刀斬向瞭如今早已不再魯莽的大褚將軍脖頸——

招招式式,一樣卻又不一樣。

“錚!!”

虞珵瞳孔猛地一縮:“阿卡哈!”

在虞珵恍惚喊出那個名字的時候,一道破風的劍幾乎同時斬向了虞珵,叫虞珵猛然從舊夢中驚醒,才發覺自己本能揮起的長劍,擋住了那勢如破竹向他襲來的一擊。

隻怔忡一瞬,回過神來的虞珵又是一咬牙。

他不知道阿卡哈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也不知道他這麼多年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但直覺告訴虞珵……不,非隻是直覺,這一切都絕對和阿爾查圖脫不開乾係!

那麼現在真正的阿爾查圖去了哪裡?

始終徘徊在心中的那股不好的預感在此刻達到了巔峰。

不管現在麵前這個站著和虞珵打鬥的到底是誰,他們背後有什麼樣的秘密,虞珵都再沒有任何耐心,他雙腳倏然離地躍起,擡手舉長而寬的重劍越過頭頂,虞珵怒吼一聲,自上而下發力,將重劍猛地斬向了阿卡哈!

然而麵前的阿卡哈卻在虞珵喊出他名字之後愈發瘋癲了,虞珵重劍揮向他的那刻,阿卡哈將自己手中的刀一橫,一手握刀柄一手以掌心抵著刀身,寧願刀身嵌進掌心血流不止,使勁渾身解數也不肯向一旁躲開。

彷彿在跟自己較勁,亦或是隔著刀身看向了那遙遠時空中的某一人。

騙得了彆人,騙不了自己。

虞珵落回地麵,手中的劍卻仍在發力,打鬥中他的臉上沾滿了血汙和汗水,擡起頭來,鬢角凝成縷縷條狀的碎發遮住了他片刻的視線。

然而這不妨礙虞珵看到阿卡哈通紅到流血的雙眼。

心中猛然一怔。

兩相誰都不肯先撤離,阿卡哈的雙手已經開始止不住地發顫,幅度越來越大,被迫後撤中他的雙腿也被迫壓彎了。

到最後,阿卡哈似是想要再蓄一把力,於是在他那落滿汙糟血汗的臉上,阿卡哈張開了口。

“嗚啊!!!”

那是他數日來發出的第一聲響,也是最後一聲。

“啪。”

伴隨著的,是寬厚刀身清脆的碎裂聲,嘩啦啦落了滿地,蓋過周遭一切人聲嘈雜。

“噗——”

沒了刀身的阻擋,虞珵揮起的長劍順勢劃向了阿卡哈的胸膛,直從右肩劃至左腰,傷口太深,翻開重重皮肉,露出了裡頭蓬勃跳動的鮮紅心臟。

滾燙的鮮血濺了虞珵滿身滿臉,眼前一片淒紅。

然而那一瞬間,虞珵還是看到了——阿卡哈驀地張開的嘴中,那空蕩蕩的內裡。

沒有舌頭。

虞珵突然急促又粗重地呼吸起來,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內心猝然百感交集,湧起一股巨大的悲愴,看著仰頭倒在地上不住顫抖的阿卡哈,鮮血還在自他的胸腔汩汩流出,虞珵深吸一口氣,驀地大聲質問起:

“阿卡哈!演個傻子的日子——好玩嗎?!”

阿卡哈的呼吸一頓,他費力地扭頭,把目光望向虞珵。

虞珵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要問一個沒有自主意識的傻子會戰鬥嗎?

說不定,那是他存留在骨肉裡的記憶。

他會因為聽到某個名字而眼紅嗎?

也說不定,那是曾經無論恨愛都太深的執念。

他被割去的口舌能證明他不傻嗎?

倘若你看到他瀕死前流血、有情緒的眼呢?

你還覺得他癡傻嗎?

其實虞珵也不知阿卡哈能不能聽懂他說的話,可那一刻的虞珵就是覺得,阿卡哈能理解他想表達與發泄的。

阿卡哈卻無論如何也回答不了他了。

朝陽完全升起時,太多人倒在陽光與血泊裡。

仿若周遭世界都安靜下來,虞珵那被碎發遮擋的麵龐中,唯看到他突出的下頜骨,大概咬緊了牙關。

末了虞珵吐出一口氣,沉默地抹了把臉上的血汙,向地上仍不斷抽搐的阿卡哈走去,再一次提起手中遍佈血漬的長劍——

一劍垂直落下。

“噗呲——”

阿卡哈不斷抽搐的四肢也好,急促劇烈卻喘不上的呼吸也罷,都在虞珵的一劍下,隨著他不見的口舌,失去光的眼眸,與當年幾起幾落變味太大的招式一同逝去了。

虞珵到最後也沒能從阿卡哈那已經黯淡下去的目光中品鑒出什麼。

倘若有天你要問他為何對這一位敵國的質子如此耿耿於懷,虞珵說不出,但大概多少有些感同身受、同病相憐的意味。

虞珵覺得阿卡哈仿若另一個世界的他。

但凡走錯一步,一切便都會重蹈覆轍。

於他自己,於家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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