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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蓬客 慣命運自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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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慣命運自作主

“咚”的一聲。

趙驍不慎腿軟跪倒在地,上下嘴唇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手中握一把極細的長劍,“呲呲”拖在地上,逆光中,羅長峰又往前走了幾步,他緩緩地低下頭,目光中儘是趙驍那張已經嚇破膽的臉。

一拳之隔的距離,那麵上麵板每一個毛孔流出的汗水,羅長峰都看得一清二楚。

偌大的殿堂內,趙驍跪身處其間。

本該是平日裡朝會麵見臣子的場所,而如今,落魄的帝王左右張望,可笑周遭兩排人群,站立的儘是他方與其兌下海口之人,這會兒一個個站得筆直,倒是全不見了前段時日背光處裡、前搖後晃的弱不禁風狀。

玲瓏殿的屋蓋底下落針可聞,殿外的廝殺吼叫卻無休止一般。

趙驍眼睜睜看著羅長峰那張布滿陰翳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他的嘴角噙著笑,黑沉而閃爍的眼眸正飽含期冀與溫柔地俯視著自己。

“陛下,”羅長峰忽而輕柔出聲,“您在等什麼?”

叫失神的趙驍猛地回過神來,他粗喘口氣回視羅長峰,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後背又是一層冷汗,他似乎想要說話,然而喉頭縮緊,極度的恐懼叫他啞了聲,他連口水都咽不下去。

等不到趙驍的回答,羅長峰於是動了動他手中那始終握著的垂在身旁的長劍,劍身輕盈,羅長峰端起時毫不費力,卻是它在碰到趙驍肩膀時,開始劇烈地抖動。

這情形不知怎的似乎取悅了羅長峰,他眉目一斂,道出的話都溫柔起來。

“陛下,”羅長峰拿劍身輕拍了拍趙驍的臉,“彆看了,虞將軍不會來了。”

羅長峰一語道破趙驍心中所想。

趙驍的瞳孔猛縮,眼裡儘是惶恐。

“說到底那還是陛下的功勞大啊,”羅長峰陰沉地笑了下,生怕趙驍不信似的,又補充道,“怎麼,陛下沒聽到從方纔起的打鬥聲嗎?”

“陛下,我的耐心不多了,”羅長峰把嘴靠近趙驍的耳側,“外麵的聲音越來越小了,我不知現今外麵站著的是誰,總歸這會兒,他們還有彆的事要做。”

“……”趙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怔愣著,他在羅長峰極具蠱惑性的語調中緩緩低下了頭,汗水“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而他的眼底,赫然是早已鋪陳在地麵上的紙筆和玉璽——

皇宮長而多拐的樓閣廊道內,隻見兩個身影正一前一後地奔跑著。

莊冉和趙黎皆是氣喘籲籲的狀態,上氣不接下氣,衣衫和臉上沾染了不知從何而來的血跡,眼下都已經乾涸,儘管如此,他們還要時不時左右張望彎下腰,以防追兵追來。

好不狼狽的樣兒正是方從敵人手中虎口逃生!

不久前,追至太子寢殿前的敵兵叫莊冉、趙黎等人都停止了爭吵,為護太子周全,有侍衛當即將趙黎和抓著他手的莊冉推出了人群,緊接著自己便與同僚在廊下圍成堵人牆,與敵兵激烈交鋒起來,硬生生為太子攔出一條逃生的血路。

莊冉和趙黎身上的血跡,儘是當時跪倒在地苦口婆心規勸太子的老太監的血,敵兵追至的那刻,他比所有人反應都要快,年邁的身體不知哪裡來的氣力,轉身站起便本能般地衝出門外攔在了所有人之前。

老太監張開雙臂,亂兵的刀便向他砍去,滾燙的鮮血迸濺三尺,四周遍地,也濺到了莊冉和趙黎的身上,眼前當即什麼都看不清了。

老太監是看著太子長大的,趙黎對他有情。

然而現實卻再不容許他對一個勤勤懇懇卻又膽戰心驚活了大半輩子、臨到頭匆匆逝去的生命弔唁,下一刻,反應過來的侍衛們便都倏地衝到了太子的身前與敵人廝殺起來。

趙黎被莊冉牽著往前跑時,他最後惶急回頭瞥了眼身後。

帶著血腥氣的烈風糊了他滿身滿臉,這自小被先生教導家國大義與天下蒼生的太子殿下頭一次品嘗到了“蒼生”的味道,於是他心胸大慟,突然像是被趕上了程的轅馬,他奮力地拉著沉重的車輪,身後是不斷催促他上路的馬鞭。

那個單會擡手布棋、尚且懵懂塵世的小太子便再不會回來了。

命運慣會自作主張。

而此時拉著趙黎往前跑的莊冉又何嘗不是?明明不久前,他還隻是一個在塵間尚隻知朝夕的閒散玩意兒,最愁眉不展不過每天吃喝、去哪裡玩。

莊冉對什麼事情都感興趣,自家茶樓唱的曲好聽,隔壁阿婆家養的貓好玩,每日開門便見到的河水他總忍不住去劃兩下船,山林間的老樹下他可以睡上整日。

尚不好奇這天有多寬,地有多廣。

而不過朝夕,他已經被命運催促著走了太遠。

莊冉把趙黎當自己人,許多事都與他講過。

叫此時在皇宮甬道裡不停奔跑的趙黎看著莊冉的背影,不禁不合時宜地生出疑惑:他是怎麼走到今天的?

那不算高大的身軀一刻不停地拉著趙黎往前跑,趙黎便看著莊冉早晨倉促間紮起的馬尾一下一下地拍打在他單薄的脊背上,夏時的陽光無論何時都很充沛,此時照在人身,趙黎看著莊冉,便覺他整個人都熠熠生輝起來。

莊冉似有所感般地回頭,趙黎於是一愣,便見那沾著血跡還沒來得及擦的臉直到此時依舊牽著笑:“殿下,怎麼了?”

回過神來的趙黎茫然片刻。

莊冉深吸了口氣,往周圍望望,再次回頭看向趙黎。

“那我們……便去找你的父皇吧,殿下。”

趙黎聽到莊冉與他這般說,那蹲下身撫摸自己頭的手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語氣卻如此堅定:“跑跑藏藏這麼久,路上的追兵也越來越少了,我感覺……已經快要結束了。”

莊冉一句話把趙黎拉回了現實,於是趙黎猛地一怔,手不自覺頓了頓。

對啊,方纔是自己吵著鬨著都非要去找父皇的,可現在是怎麼回事,他好像……有一點不敢去麵對了。麵對什麼?

被身前人拉著再次往前跑的腳步那麼沉重。

莊冉卻好像身後長了眼睛,趙黎忐忑間,卻見那張在陽光底下發光的臉再次轉了過來。

趙黎見莊冉的半邊臉上掛著道淚痕,卻笑著與他道:

“彆害怕。”

踩在阿卡哈血泊中的虞珵再沒時間去思前想後,忙喚人去質子府檢視了情況,他緊接著轉頭看去——不遠處的祁莘恰這時將劍從胡時辛的胸前拔出。

祁莘的頭發有些散亂,衣服上大大小小都沾了些血跡,與方同阿卡哈激戰的虞珵相比,也不算太過狼狽。

而祁莘仍在滴血的劍下,躺著的是死不瞑目的胡時辛。

那頭發如瀑般散亂在地上,口中噴出的血將他的半張臉埋沒,胡時辛至死閉不上的眼中密密麻麻布滿了血紅的蛛絲,而他已經收縮成一點的眸子,臨死前竟是無論如何也難以置信的驚訝。

大概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有天會敗在這樣一個早早因怯懦而退出棋局的後生豎子手中。

殊不知白雲蒼狗、人心易變,他自己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風頭無兩的西南將軍了。

堂而皇之的家國情義一扯,胡時辛便這般揣著那點自己都不一定信服的理由,同午門外場上無數鮮血淋漓的屍體,一同往黃泉路上做伴去了。

廝殺聲漸止,此時無論是本屬胡時辛軍隊的將士,還是其早暗中拉攏直到前不久才攤牌的京軍兵,在看到自己兩位主將都倒地的那刻,仿若結局已定,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放下了自己手中的兵器,竊竊私語聲漸起,然而沒有人敢亂動。

東方的紅日已經徹底升起,照在午門外的空地上,與它鮮紅的新衣相互映襯,座中所有人都荒誕如一場詭夢。

虞珵擡頭往遠處天邊望瞭望,那被他派去檢視質子府情況的士兵還沒有回來。

前方大殿處有人向他跑來,方之錩尚未站定,張口便被虞珵打斷,在虞珵手勢下於大殿石階處的士兵陸續跑來,方之錩怔愣虞珵交予他的事:“可是……”

虞珵在所有人的注視中向祁莘走去,拎起胡時辛的屍體:“彆擔心我,你先帶著能帶的所有人去城門處統轄,回頭再回來找我。”

說罷沒有回頭,擡步往大殿中去——

“莊冉,你是哭了嗎?”跟在莊冉身後的趙黎問道。

莊冉揉了揉自己酸澀的鼻子,沒有回答趙黎這個問題:“殿下,我們快點好嗎?”

不知為何,趙黎覺得那時的莊冉緊張害怕不亞於他。

然而那時的趙黎又不理解,莊冉為何會這般害怕?

說到底,再多身份強壓於身,莊冉終究與他不同。

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又與他有何乾係?

趙黎看不懂莊冉眼中情緒,他在緊張什麼?

又……在期待什麼?

趙黎最終沒能把心中疑惑問出口。

隻是在莊冉終是沒有忍住顫抖的催促聲中,他急忙跟上了他的步伐——

一切都還來得及嗎?

那時看著身前人手中拎著人的屍體、加緊腳步向大殿中走去的祁莘是這樣想的。

紅日之下,蒼鷹飛越過皇都,天空一聲長嘯。

那金鑾殿前的長街太長,往常被來往朝中的大臣行色匆匆掠過,看著總歸一塵不染,不像是凡間事物,而如今卻被三三兩兩爭鬥過的士兵沾染了一片血紅。

該說不說一句暴露本相?

其間彼方剩餘士兵聞聲也早已停下手中攻勢,而正當他們一籌莫展下一步該如何時,便見祁莘和虞珵向他們走來,手中拎著胡時辛的屍體!

然而那殿中,士兵向裡望去——

殿中是早已在羅長峰逼迫下寫好退位詔書的趙驍。

殿外倘有人望來,看到的便是當今聖上跪身於人前的樣子,被人拿刀抵著脖頸。

祁莘一怔,動作先一步腦子,當殿內場景出現在他眼前時,他一步已經向外跨出,扔下虞珵與胡時辛的屍體在後便提劍而上!

然而——

“祁鐘瑤!!”

一道聲音把他喊住。

是虞珵。

這一聲不僅叫停了祁莘的腳步,還把羅長峰的注意也吸引了過來,他往身後瞥了眼殿外的虞珵和祁莘,而祁莘愣愣地把頭轉過去看著虞珵,僵在了原地。

對上視線的那刻,祁莘見虞珵的眼睛紅了。

他卻那麼定定地看著他,咬著側牙下頜繃緊,要把什麼情緒壓下去似的。

祁莘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對視間眼眶發澀。

隻一瞬,他就明白他想做什麼。

他卻知眼前人非是侷促,非是怨懟,非是不甘不忿,非是飲恨吞聲,而似終於做出決定般的先前從未有過的決絕。

想來一切做好了準備,又都事發突然。

祁莘卻不知虞珵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般想的,明明先前還同他一道坐在庭院裡喝悶酒,惶急從夜風慼慼的院中走入了這片廝殺場,其間轉變了什麼?

都不重要了,倘若往前數無數個夜深人靜時寐不能眠的覺,沒有那般想法,又怎可能走到如今,自己一步一步踏出的腳印,回頭儘是布滿荊棘的血路。

祁莘下意識追上那個往前走的身影,尋著那荊棘間深一腳淺一腳的腳印,心甘情願。

多年交心的朋友算作原因,而倘若非是一般想法,又怎可能隻需要一個眼神便心知肚明。

虞珵與祁莘錯開了目光,他繼續拎著胡時辛的屍體向上走去。

大片淤黑乾涸的血跡沾染在他的身上,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中,周圍仿若有黑雲翻湧,而虞珵手中提著和他一樣不甚光潔的重劍,每走一步,便有重劍劍尖拍打在石階上的“啪嗒”聲。

這個舊往的時代已經徹底沒有出路。

這片灰幕的天穹下太需要些新鮮的生命了。

那些早已被蟲蛀空的腐朽的樹乾,就讓它自此老去吧。

“噗呲”一聲。

羅長峰從來不是什麼會給自己留後患的人,他看到虞珵一步一個台階向他走來時,那把架在趙驍脖子上的刀,便垂了下去,在他完成最後的“使命”後。

隻可惜羅長峰的氣力不夠大,沒能給人一擊斃命。

這本是當今天下九五至尊的帝王便在眾人眼前倒去,沒有人驚呼,沒有人惶急,更沒有人衝出殿外去宣太醫,包括走進殿內的虞珵和祁莘。

趙驍的氣管大約是被切斷,他遂無助地倒在地上,發不出一聲聲響。

當隱約看到虞珵模糊的身影向他走來時,趙驍的眼裡閃過一絲希望,他愈發劇烈地顫抖起來,沾滿鮮血的手向虞珵的方向伸去。

然而虞珵走到近前,卻看都沒看趙驍一眼,竟同從方纔起那站在大殿裡的一眾人一般,對他的掙紮與死視若無睹。

趙驍顫抖的手愣在了空中,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而虞珵彷彿這才感受到趙驍的目光一般,他的眼睛向下瞥了一眼。

卻隻有一眼,施捨一般。

那冷若冰霜的一眼分毫不落地落在了趙驍溢血的眼裡,他仰倒在地,怔怔地看著那本該來給他救駕的人。

等到的卻隻有鋪天蓋地的絕望。

趙驍彷彿這才意識到自己再得不到任何拯救,失去所有力氣一般,他的手臂倏地垂下,落在了虞珵的腳邊。

一生所作所為突然不可控地一股腦卷進了腦中,趙驍走馬燈似的囫圇又走了一遍自己不算長的人生。

然而自己前半生的年少時光又太短,猛然回顧起一生,卻驚覺自己隻剩了走上這令無數人覬覦的位置後,做的一件又一件荒唐的事。

魔障一般。

然而無論如何,都已為時太晚。

眼神中萬般難以置信,想來又都挺合情合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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