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不屈匍匐而生
不屈匍匐而生
天光大亮時,碧亭軒的大火已經被熄滅了。
也不知是風水不好還是怎的,想來這章台短短不過數載就已經被大火燒毀了兩次。
如此說來這前一次許還是有點氣運,大火雖從頂樓燃起,卻是未往下層波及,加上那夜有人反應迅疾,見從樓頂迸出的火花便即刻喊人提水去滅火了。
然而想必是氣運已儘,碧亭軒這一回的大火,燒到的便不止是頂層了。
一場大火將這往日全京城最繁華之處洗劫一空,如今剩下,唯那一片廢墟及那大火後再無家可歸的雲英們了。
紅石繞過老盧的阻攔跑到碧亭軒時,看到的便是這一番景象——
隻見自來京城後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邊九,混在一幫被他救出的青樓姑娘裡麵,負手站得筆直,麵朝著眼前的斷井頹垣,他沉默著,兩鬢的碎發遮擋住了側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而反觀另一邊被救出的姑娘們,神態卻是各有不同。
同樣佇立在碧亭軒廢墟的大門前,姑娘們從火災裡逃出的衣衫都不甚整潔,而她們有人兩眼放空,有人神情哀慼,有人沒安全感似的用雙臂環抱住自己,也有人半蹲著身無措地拽著自己的頭發……卻獨獨沒有人有哪怕一絲劫後餘生的喜悅。
你問她們相伴**一刻的“如意郎君”去了哪裡?
大概都已經乘著自家馬車,能跑多遠跑多遠去了吧。
突然,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尖嚎,那聲音銳利極了,刺得遠在人群外的紅石耳蝸一痛。
而那發出聲音的姑娘嚎完後便又迅速蹲下身,她抱著頭,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彷彿此般便可不用再麵對現實了,她嚎嚷著:“為什麼?!為什麼這種事情要讓我遇到?!”
紅石的眼眶倏地一紅,從人群縫隙中怔愣地看著那個縮小的身影。
“怎麼辦啊?以後怎麼辦啊……”姑娘仍在哭嚎著,而她這對人生悲切又迷惘的發問仿若一根導火索,點燃了周遭所有壓抑著的哭聲。
“怎麼辦?我以後要怎麼活?”
“我的新衣裳沒來得及拿出來,我要穿什麼?”
“今晚住哪裡?我以後能去哪裡?”
“我害怕,姐姐,該怎麼辦?”
“怎麼辦……”
怎麼辦?所有人都在問“怎麼辦”,可是沒有人能夠回答。
怎麼辦?漂亮衣裳燒了。
怎麼辦?藏在屋裡的銀票沒了。
珠寶首飾還剩下嗎?從這廢墟裡能挖出來多少?
挖出來了……那以後呢?
碧亭軒經此一遭,想要再興盛,恐怕再不可能了。
哪怕萬幸能夠重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然而這其中的姑娘們要怎麼辦?
這大多都是老鴇買來從小在青樓養大的姑娘,學的是討好人的活計,要說阿諛奉承是看家本領,其餘卻是力不能及。
想來就算姑娘們欲跑去彆家,也多不可能。
凡花街柳巷皆是名聲與忌諱。
走水?可是熒惑作亂,不祥之兆。
青樓多樂於接納年輕又未經世事的姑娘,便於管教也易培養。
從碧亭軒逃出的姑娘大多雖也年輕,卻是俗世走一遭,誰能料其中心思?
遑論那有些在火災中受了傷的姑娘們。
殘缺的身體,誰又願意接納?
儘是看彆人臉色,由不得自己做主。
碧亭軒的老鴇不知逃竄去了哪裡,或許她已經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災厄中告彆了塵世,又或許她清楚這場火災絕不簡單,早已在大火中背上自己的行囊匆匆跑路了。
唯留下一群不知去途的孩子。
一片悲切的哭喊聲中,人群中那最初叫嚷出聲的姑娘倏地站起了身,她看也不看便朝邊九的方向衝去,衝到近前,抓住他的衣領質問:“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把我救出來?!現在這樣,還不如死了算了!說話啊,你回答我!怎麼辦啊?!我還不想死啊……”
姑娘說的話顛三倒四,叫喊聲中夾雜著哭聲,而邊九任她抓住衣襟,藏在寬大青衣袖中的雙手垂於身體兩側,他緊抿著雙唇,上半張臉被垂落的發絲遮得嚴嚴實實,眼前陰翳叫人看不清神情。
不知過去多久,叫嚷哭喊聲停止了。
邊九愣在原地,不知想到什麼,以至於身前的姑娘倏然鬆開了他的衣襟,越過他向後跑去,他卻沒能及時反應。
碧亭軒大門前的寬河,平日裡畫舫遊船不斷,每每華燈初上,美酒美人更是繁多,上下岸來訪的,儘是京中些整日無所事事、錦衣玉帶的紈絝。
名伶歌聲與歡笑綿延數裡去,燈火徹夜不歇。
然而今日朝陽初升,卻清冷得恍若隔世。
唯剩一個走到窮途末路向它奔去的姑娘……
邊九猛然回神,瞳孔收縮了下,便轉身準備將那奔向河的姑娘拉回來,卻是一個身影從他眼前掠過!比任何人反應都要快。
“啊!!!”走到窮途末路的姑娘被人從身後攔腰抱住,她絕望地吼叫出聲。
而攔住她的,竟也隻是一個同她身形相差無幾的姑娘。
紅石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跑這麼快過,她粗氣沒有喘勻,手臂便又收緊了些。
而那被她攔腰抱住的姑娘卻似乎並不領這份情,她死命掙紮著,嘴裡仍狂吼:“就差一步了,就差一步!你為什麼要攔著我?!你讓我去死!”
“你那是想死嗎?!”紅石也吼出聲,她卻沒有鬆開自己抱緊人的手,“你那明明就是怕苦怕累怕以後沒有現在的生活了!”
“有什麼區彆?!”姑娘被戳到了痛處,仍在掙紮,“出去了也是死路一條!我沒彆的活路了,早死晚死都得死,還不如現在就死了算了!”
“不一樣的!當然有區彆……”紅石聽到這話頓住,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眶倏地一紅,卻隻一愣神,她將手臂箍得更緊,哽咽道,“現在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要活下去啊!”
“我要怎麼活下去?!我現在什麼也沒了,你要我怎麼活下去?”姑娘說到這兒,情緒愈發崩潰,但許是鬨過頭少了力,她漸漸小了掙動,“我什麼都不會……”
又興許是深深的無力抽斷了她的筋骨。
“我見過的……那些躺在街裡頭討飯的人,被走在路上的巡查拿刀趕著,有些走了,有些沒動靜的,已經不知道死了多久了……”她哭嚎道。
“怎麼……怎麼就這樣?”紅石痛得心絞一般,聽著這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她實在有些喘不過氣來,卻還是要道,“怎麼就活不下去了?什麼都不會,那你不會去學嗎?!”
紅石身前,那被她攔腰抱著的姑娘被那吼叫聲嚇得一震,她不知何時停止了掙動,雙腿有些發軟,怔愣中,卻聽自己背後傳來嘶吼的厲聲:
“你學得來酒樓裡那些教你討好人的活計,那你學不來吃苦嗎?!學不來流汗嗎?!學不來餓肚子嗎?!學不來穿著粗布麻衣去活著嗎?!怎麼學不來……不要害怕啊!”
“我……”雙腿發軟倏地坐到了地上,被人攔腰箍住的姑娘低頭看了自己腰上的手,“我就是想要活下去。”
她的嗓音沙啞,下意識地,抓住了身前那雙手,那雙被她帶著同樣坐到地上的人的雙手。
紅石卻鬆開了。
再也忍不住流淚,紅石低下頭抵著身前人單薄的脊背,抓住她被大火煙熏過的衣肩:“我們……像個普通人一樣,去過每天天黑睡覺,天亮起床的生活好嗎?我們洗衣做飯,下地乾活,拉船賣貨……總歸都能活下去。”
朦朧間,哭累了的姑娘問自己身後的人:“真的嗎?”
“真的,”紅石回答她,“隻要敢邁出那一步,你一定能活下去,用不著討好彆人去,也用不著去看彆人的臉色,我們隻要自己接納自己,自己不愧對自己,不怕生活,就足夠了。”
紅石的眼眶仍舊是紅的,她卻溫柔笑了下,擡頭靠近自己身前人的耳畔,與她耳語道:“我也曾是從這裡走出來的啊……”
卸力半躺在了身後人的懷中,姑娘愣了愣,她回頭去看紅石,卻見那雙眼望著前方寬河,那一雙被初升紅日照著的眼,透亮極了。
“那我能做什麼?”
“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你可以留在京中,去茶樓、去糕點鋪子賣力,若是有能耐,自己當家去都成,又或者哪天你不願意再留在京城了,你就出去,外麵的人世……比這京城的天要廣闊多了。”
“我……真的可以嗎?”
“你叫什麼名字?”紅石突然問懷中的姑娘。
“我叫……畹蘭。”
“畹蘭,你的名字真好聽,”紅石莞爾,“我會幫你的。”
“那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紅石,我的家在江南。”
“江南……”畹蘭喃喃了聲。
霞光順江河綿延到了腳邊,她被包裹在一片暖陽中,依稀記得曾經有人好像也跟她提過,那片她隻在繪本中見過的山水。
卻未待她回答,畹蘭又聽到了句熟悉的話:
“江南是個很美的地方,有機會你一定要來看看。”
——
老盧站在人群之外,自始至終都未說過話。
沒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河岸邊那兩個相互依偎的身影,小泣聲還在,有人依舊呆愣,而那悲聲中,卻似乎參雜了點彆樣的情緒。
老盧紅著眼眶,不知想到了什麼。
大抵又都是些陳年舊事。
遠街傳來一陣鳴鑼聲。
是更人提醒百姓不要再逗留在外的訊號。
戰事便要來臨——
紅石拉著畹蘭起身遠離岸邊時,畹蘭聽到了身後傳來鐵蹄聲。
冥冥中,她轉過身去,便見那江對岸駕馬飛奔向遠處城門的一隊騎兵。
那騎兵中領首的臉叫畹蘭有些熟悉。
她倏然一頓。
而今,一切便都解釋得通了。
隔著闊水,畹蘭再一次匆匆見過那張人群中格外出挑的臉,她突然莞爾一笑,想起自己曾經站在碧亭軒二樓的扶梯上,隔著一路牛鬼蛇神望著那背影的那夜。
畹蘭想自己當時果然沒有看錯:
那身珠翠滿身的衣衫,果真不適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