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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蓬客 一如當年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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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當年凜然

盛夏暴烈的驕陽炙烤著皇都城垣上的每一塊磚瓦,此時此刻,這往日尚說得上平和的城牆早已被一應石塊投擲物、沙土和弓箭弩擺滿,木樁、沙袋被設定在城門後加強防禦,而城垣上訓練有素的兵卒已列隊站好,他們神情肅穆地盯著遠方,靜待號令。

一波未平,京都城再一次被籠罩在一片陰翳下。

“將軍!”虞珵率兵趕到城門便又一刻不停地往城樓上走去,身後有人叫住他,虞珵回頭看了眼,那人便趕著腳步跑到了他的身邊,與他並排往上走去。

“將軍,”來人是方之錩,“按您的命令已在城門內設定好障礙物,各城門和城內其他區域的通訊也已部署,北靳這回奇襲得猝不及防,一路南下攻占摧毀了烽火台,北部城鎮軍防的具體訊息也都還尚未收到,眼下防止他們形成合圍態勢刻不容緩,據前沿哨兵探……”

虞珵轉頭看了方之錩一眼。

方之錩頓了頓:“此次敵軍來襲……不下三十萬。”

方之錩擡頭望向虞珵,他不知何時虞珵又比他快了幾級台階。

二人行至城樓的頂端,方之錩綴在虞珵的側後方,他便見虞珵一言不發地朝遠處望著,與那城牆上蓄勢待發的士兵一般。

這日站在高處的風並不算小,虞珵挺直脊背站在城樓的高點,勁風吹不散他在來城門前倉促髻起的發,他望著遠處,眯了眯眼。

雖不合時宜,然而此時站在虞珵側後方的方之錩仍不禁對那背影出了神。

這年方之錩年方及冠,幾年前家中祖輩托了點關係給他往禁軍裡充了個兵,本也不要他有什麼大作為,隻求不荒廢時日在花街酒巷,便是那時父母對他最大的期待。

卻沒成想這京中少爺習性養大的小子竟還真有幾分拳腳功夫,軍營中一來二去,朝中權臣還未有幾度更疊,他倒先給混出了點樣子。

方之錩第一次見虞珵是在二年間他隨父兄送彆陳業舟將軍領兵北上的時候,那時候的他尚還是個沒長個頭的小兒,興致缺缺擠在人群中,什麼也看不到。

方之錩卻忘不掉,那時歎氣覺得自己要無功而返的他,卻在軍隊將要啟程時,從人群縫隙中,無意間瞥見的那個在陳將軍身側跨上馬的少年,隻一眼——那年隻有七八歲的方之錩與無意間回頭的虞珵對上了視線。

彼年虞珵方也才十六七,滿身張揚的樣子,方之錩一記便是數年。

小少年的心靈自此埋下顆種子,以至於又數年,當父母提出讓方之錩往京軍營裡去時,他滿心歡喜。

隻可惜後來又發生許多事情,方之錩再見虞珵時,“虞家那小子”成了“虞將軍”,當年那個縱馬長笑的少年郎,似乎也變得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曾經有段時日,京軍營中甚有不實言論傳陳將軍之歿關係虞珵,方之錩得知後與人大打出手,最後還捱了軍罰,然而無論再來多少次方之錩都還是會那麼乾的。

到如今,經年已去,方之錩再次見虞珵,這一回,他站到了他的身側。

看著那個站在陽光底下依舊銳不可當的身影,麵對城外數十萬的敵軍,方之錩此際心緒凝重,狂跳不止的心卻又恰如當年。

多年過去,儘管歲月雕琢去了曾經少年滿身的張揚,然而方今將軍著甲執矛,迎麵朝向那待他並不友善的烈日驕陽,卻是藏不住凜然。

生於骨中,出於素塵。

一如當年凜然不懼,初入黃沙。

虞珵站在城樓頂的那刻,方之錩便覺三十萬敵軍也不過如此。

隻可惜此時此刻那被仰望的本人卻沒有身後人那般有底氣了。

放眼望去,護城河外烏泱泱、黑壓壓望不到頭的軍隊,個個身強體壯的北靳族人手中森冷的兵器反射著烈日的強光,照在他們一張張麵目猙獰的臉上。

虞珵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而他們還剩多少人?

這些年來駐京軍隊本就在皇權的施壓下愈發被削減,雖前段時日胡時辛回京帶來一部分兵力,然而方纔宮中一戰,又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犧牲。

合圍前發往各地駐軍的求救文書何時能夠趕到?

這京都城慣常威嚴肅穆的高城門又能撐幾天?

如今再想多已無意義,轉身下樓前,虞珵又回頭望了眼那護城河外的北靳軍隊及其附近已經設立好的臨時指揮所。

虞珵暫時仍沒有見阿爾查圖的身影,然而幾次明裡暗裡的交鋒,他心下也已瞭然,阿爾查圖這時候便能出現,纔是見了鬼了。

對岸護城河外的北靳軍隊已然預備向京都城門進發,他們為從身後而來的壕橋車讓出了道,隨後又有士兵踏著沉重的步伐、合力架起木筏向岸邊而來。

虞珵站在主城門城牆邊望著底下列隊而戰的一眾士兵,深吸了口氣。

“諸位將士們,”他道,“我知道在座許多人,興許幾刻鐘前,我們還是在皇宮中刀劍相向的敵我雙方,互相發著勢不兩立的誓,興許你我如今站在這城牆之下,手邊人便方從自己的劍下虎口脫險。”

“然而諸位也看到了,那護城河對岸的北靳軍隊,今日我大褚敵軍壓境,兵臨城下,正是那朝堂上暗地人後的亂臣賊子所為,數十年賣友求榮、背信棄義,明知北靳質子不懷好意卻仍與其勾連,為一己私慾本末倒置,為謀權篡位更是挑唆胡將軍因故而歿,因而有些事不得不先去阻止,否則將再沒機會。”

“援軍已經在來的路上了,而我們已然沒有退路,所以諸位將士們,今日站在這城牆下,你我同仇敵愾,誓死守護這道最後的家與國的壁壘,我向諸位承諾,此戰若勝,無論你先前屬誰麾下,行過何事,活過這一戰,我們共享榮華!”

“咻——”

護城河外的北靳軍已紛紛將木筏推下了河,部分士兵通過壕橋車越到了對岸,而那自褚軍城牆上發出的簇簇綁了火舌的箭支亦在這時如遮天蔽日的巨網般射出,攔住了不斷前進的北靳軍的腳步。

護城河內當即見片片血色暈染,戰爭的巨大黑幕,方纔拉開了天穹一角。

在虞珵的指揮下,城牆上方不斷有成排的弓箭手和弩手向渡河而來的北靳軍射擊,然而再密的射擊終究抵不過敵方拿人頭堆疊的數量差距,於是很快,便有敵軍衝破箭網到達了城門之下。

到達了城門下的北靳軍很快又被褚軍牆上的弓箭手射殺。

然而他們仿若那暗巷裡的老鼠,滅完一波又來一波,前方扛著雲梯的士兵方倒在箭矢之下,便又有後腳趕來的士兵扛起那梯繼續向前跑去,接續不斷。

這日日暮西沉,京都城門外的空地上已經堆滿了數不清的屍體,有些甚至已經到達城牆根下,就著這般被血染紅的夕陽,虞珵快速巡視過一圈城牆與城門內情況,借著白日戰況掌握住北靳軍此次態勢,及時調整了己方防禦部署。

“北靳這回卯足了勁往一處城門打,羅長峰肯定事先與人通過氣,他們的主將料定了雙方兵力懸殊差距,選擇集中優勢攻打一處,今日一天看下來——”虞珵找來了方之錩,站在城牆上,他麵朝著再一次前仆後繼朝他們襲來的北靳軍。

“他們不準備打長久戰!”方之錩接道,瞬間明白了虞珵的話。

“是,”虞珵點了下頭,“北靳那地一年到頭不見熱的,士兵一路趕來本身已是疲勞至極,不適應此處氣候,更彆提開戰以來。”

方之錩的眼神亮了下,硝煙中他握緊拳:“加上我軍此在京中有戰略儲備中心,武庫有足夠軍備可供呼叫,還有後勤保障糧需……”

“但兵力差距懸殊始終是個硬傷,”虞珵看向方之錩,“事實是我們比他們更耗不起長久戰,而一旦他們選擇了長期圍城消耗兵源,從而迫使我方投降時,我們不會比現在更有餘地。”

“那他們難道不會顧忌我方援軍這點嗎?”方之錩一頓,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問完才意識到自己衝撞了,他忙一瞅虞珵的臉色,準備再找補點什麼,卻見身旁人沒有一點慍色。

“那他們難道沒有援軍嗎?”虞珵反問方之錩,他的語速飛快,伴著周身硝煙與嘶吼聲,灼熱的空氣在麵板上跳躍,“戰場上沒有什麼是絕對的,所有人都在賭,我們在賭自己能夠撐到援軍到達,對方也有他們的援軍和物資,而無論如何,他們總歸比我們多一條路。”

虞珵吐出口氣:“所以方將軍——”

“啊?!啊不、不是……”方之錩赤紅著臉有些語無倫次,心臟砰砰跳到了嗓子眼,他又倏地立直,雙手緊貼著身體兩側,吼道,“是!”

虞珵:“……”

他有時候覺得這小子傻傻的。

好在情勢迫急,周圍無人有閒看來,虞珵隻頓了頓,話鋒一轉眼神再次銳利起來:“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在這場博戲開始前,增強我們的勝率,根據斥候對敵軍路線的偵察,找到周邊合適的地形位置,切斷他們所有可能的補給和援軍線——方將軍,你能做到嗎?”

身後紛飛的戰火綿延不絕,方之錩趁夜色攜斥候與幾支騎兵小隊遠離中心戰場時,腦海中揮之不去臨行前虞珵交代予他的話和那份托付的眼神。

想來換作幾年前的方之錩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也能背負上一個國家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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