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彆故裡荷花枝
彆故裡荷花枝
譚文卿走了。
留下了兩封信。
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也沒人知道他具體什麼時候走的。
那天夜裡,莊冉和虞珵在窗台邊發現了一封譚文卿寫的信,本壓在花瓶底下,莊冉擡頭去看虞珵,虞珵搖了搖頭。
“我前天來給花換水的時候還沒有的。”莊冉道。
二人抽出了那信封上簡潔明瞭寫了“莊冉收”三個大字的信,字跡是莊冉再熟悉不過的。
信的內容其實很短,也並沒有什麼特彆的,譚文卿同尋常兄長一般,囑咐莊冉吃飽穿暖,告訴莊冉如果被欺負了也千萬彆忍著,可以去找商初,閒來無事也記得多去尋他玩玩,總之勿有煩心事,健康平安。
隻在信的最後,譚文卿告訴莊冉,如今萬事已了,想來他活過的前半生人生,除了江南,還從未多欣賞過這京師以外的天,皇城之外的大好河山,他想去看看,便出發,勿念。
信讀完,莊冉依舊低垂著頭,雙手捏著信紙站於原地良久,虞珵看不清莊冉的神情,他覺得莊冉應該有很多想問,畢竟連虞珵都覺得這封信哪裡怪怪的。
然而最終,莊冉什麼也沒有問,麵對這個明明前幾日才剛見過麵、如今卻徒留封信不告而彆的人,莊冉笑了笑:“……這家夥,現在倒學得像個兄長了。”
折起信封,莊冉向床邊走去:
“我們睡覺吧,今天好累啊。”
虞珵沒有說話,望著莊冉往前走的背影,他也不知為何,竟在此時忽然想起了白日裡畹蘭提過的那福興樓的“怪人”。
那“好皮囊的白衣客”到底有多好一副皮囊,虞珵沒著沒落地想:
“他今後還會去嗎?”
——
譚文卿留下的兩封信一封給莊冉,還有一封是給商初的。
夜半處理完公事,回到譚府的商初將信捏在手中。
那是一封譚文卿寫了徹夜的信。
信中既沒有稱謂與啟辭,也沒有署名和日期,素淨紙張中,唯剩一點心中藏了許久的話,和寫給莊冉的不同。
如果有機會,譚文卿很想親口說與商初聽,他想告訴這個曾在年少時與他邂逅了一段緣分的弟弟,謝謝你曾出現在我的生命當中。
然而譚文卿到底沒那個勇氣,因為他終於還是決定向商初坦白,彼時那個出現在貢院東牆黃榜頭首的名字,他得知後即害怕又猶豫。
譚文卿不願商初入朝為仕,他當初甚至考慮過於其中使些手段。
隻是他最終還是沒有那麼做,原因想來其實很多,但譚文卿也是真的真的害怕商初日後得知會憎惡他,唾棄他。
一定很可笑吧?一個曾在朝野作奸犯科、助紂為虐的人,也會害怕被人厭棄。
又或許他真的累了……
累到已經不願再去成為一個曾經自己深惡痛絕的人了。
“小初,人生過小半,我心中誌向早已在多年前蹉跎,唯深深歉疚於你,望見你,我便時常想起你的兄長。”
“過往種種我亦皆不願提及,唯恐心中所念、所想、所懼、所怕、所怨席捲,唯一句坦誠:他是我一生歡喜。”
“我一生的歡喜,一生的歡喜,歡喜……”
後麵的字跡被一團墨跡與水漬暈染開,商初看不見,但他清楚。
夜深著筆的句句肺腑之言,此為最痛。
故此,那著筆之人寫:
“因而如今此間事了,便放我離去。”
回過神來時,商初已經不知何時走出了譚府,至一處舊巷街角。
他擡頭怔愣片刻,晃了晃神:“……”
片刻,那個如今已能在朝堂上獨當一麵而尚且年輕的身影,蜷縮在了那兒時春天短暫居住過的舊書鋪的角落,哭得泣不成聲。
他的手中攥著幾張已經被捏皺了的信紙,哭聲之外,仿若還能聽到那徒留一封信不告而彆之人囑托他的信中之言:
“小初,我走了。”
“閒暇時記得多去尋小冉玩玩,他是個很好的孩子,亦是我人生當中為數不多的朋友,另日後你二人相聚,亦不必常常提及於我,偶爾想念,便已十分足夠。”
“朝廷賜你的宅邸不是早也佈置好了嗎?有空便搬出去吧,我這房子風水不太好。”
“有事可去找虞家人,無事是極好。”
“……”
“小初……”
“文卿便在此祝大人前途一帆風順,萬事坦蕩。”
——
六月季夏,江南
小鎮西街塘的荷花池盛起了怒放的荷花與蓮葉,這六月的江南天近來實在高溫,周遭絡繹的行人紛紛著上了輕薄的紗衣或短衫。
實際上這小鎮西街往常是沒有那麼多人的,這裡人家稀少,多的是開闊的水域與盛夏開滿了荷花蓮葉的河池。
這不正巧了嗎?
今年西街河池的蓮花開得格外鮮豔,成堆成簇。
於是白日裡小孩歡鬨,撐起小舟便在蓮水中央藏起了貓兒,時有船伕載著遊客過水,要是一不留神被藏在蓮葉裡頭的皮孩子們撞個正著,便又要吵吵嚷嚷掀起好一陣熱鬨。
被船伕載上了岸的遊客有的是不遠萬裡來瞻仰江南風情的文人墨客,更多的則是鄰鄉趁時節三兩閒聚的姑娘們與年輕男女,會有老阿婆尋個陰涼的角落擺上竹籃賣蓮蓬,她不時常吆喝,遇上過路去勞作或是閤眼緣的人,卻時常贈上一支。
便常有遠道而來的文客品評,此乃元年福祿,承天之祜。
西塘的荷花池心有一處涼亭,這日有姑娘走過水橋,來到了這池心的涼亭乘涼,閒坐也不知多久,便有一姑娘撥著蓮子拿手肘杵了杵她身旁的人:
“欸,瞧你都盯那處老久了,有什麼呢?不就幾間老房子嘛,我還道小晴莫不是被什麼好看男人給勾去了魂,哈哈!”
姑娘中這話一出,便是陣鬨笑,被開玩笑的小晴見狀捏起手中團扇拍了拍她身旁的人,笑道:“有什麼好笑!我跟你們說啊,還真彆不信,那裡麵可真有好看男人呢。”
“什麼啊,我瞎說的,打趣你的知不知道?”
卻是其他姑娘耐不住好奇:
“你一套我一套的,到底是什麼?”
“唉,就是啊,”小晴便在姑娘們的催促聲中道,“我那天聽我阿姐說,她那日和姊妹們一道來這荷花塘裡劃船,不慎落了水,便被位好心的阿婆給帶去家裡擦了身子,那位阿婆啊,她家就在那幾間老房子裡的一間。”
小晴說著便又拿團扇指了指。
“然後怎的?”其他姑娘接道。
“然後?”小晴故作神秘,拿團扇擋著臉往左右瞅了瞅,“然後我就聽我阿姐說啊,跟她同行的一位妹妹早先換好衣服出了門,卻在那牆外聽到不遠處一陣咳嗽聲,本也沒什麼,可那妹妹卻非說她不知為何覺得這咳嗽聲熟悉,便想去瞧一眼。”
“那最後看到沒有?”
“看到了,最後我阿姐聽那妹妹說,她找到了那傳出咳嗽聲的老房子,透過門縫看到一位白衫的男子的背影,可惜隻有一瞬,那男子便進屋了。”
“那正臉呢?看到沒有?”
小晴兩手一攤:“沒有。”
其他姑娘頓時覺得掃了興:“沒見到正臉,算什麼好看男人?”
“喂,”小晴反駁,“單看那背影和身段一定是個好看男人好嘛!”
“那你也沒看到啊。”
“……”
見小晴沒話說,其他姑娘便又開始笑起她來,小晴臉上倏地掛不住了。
卻是這時有個從方纔起便躲在姑娘們身旁的小男孩冒出頭來:
“喂!你們這群傻姑娘都被騙了,那舊房子裡住的根本就不是什麼男人,它就是故意扮成那般,好引你們女人進去吃腦瓜子的白衣鬼啊哈哈!”
姑娘們惱了:“欸!你這小孩哪裡冒出來的,怎的這麼沒禮貌?”
卻是小晴這時把住了機會,她對那小孩道:“那、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小孩驕傲道:“我跟同伴進去探險看到的。”
姑娘們又笑了:“那白衣鬼怎麼沒把你的腦瓜子吃掉?”
小男孩一愣,臉紅起來:“我、我……唉我也是從彆人那裡聽說的嘛。”
姑娘們笑得更大聲了,小男孩被駁了麵子惱不過,眼珠一轉,便把目標鎖在了那最開始追問他的姑娘身上,飛身上前便把人團扇給搶走跑遠了。
小晴愣了愣,隨後瞪大了眼站起身:“嘿,你小子給我站住!”
小男孩朝身後比了個鬼臉:“哈哈,有本事追我啊。”
“給我等著!”
小晴拔腿便追著小孩兒出了亭,而她身後的其他姑娘見狀也笑笑,跟上了前麵人的步伐。
池心的涼亭一空,又恢複了往日寧靜。
這日晌午已過,日頭卻仍舊耀得很,鄉裡乾農活的青壯年們大多都光了膀子。
姑娘們走了,卻不知被她們討論了半天的屋主人此刻才方從被窩裡爬出來,這舊廂屋裡走出來的男人感覺不到熱似的,穿得一層疊了一層。
男人沒有束發,墨色的長發披散在純白的衣衫間,倒襯得他臉色更加透白了,午後的陽光直照在他的臉上,卻不見他有一點閃躲的意思,站久了也不見有汗珠從額間滲出。
譚文卿站在院子裡發了會兒呆,才總算從睡意裡清醒過來。
揉了揉眼睛,他轉頭看向院子靠牆的矮石桌上他昨日插了半盤的花,桌邊隨意擺放了幾枝昨日從院子小花圃裡剪下來沒來得及插上的花,酷暑一夜,基本已經乾枯了。
譚文卿往常其實也不會睡到像今日這樣晚,隻是昨日傍晚花插到一半,不知為何身體格外乏累,他也不為難自己,放下剪刀便進屋睡覺去了。
是不是忘了什麼?
站在院中間的譚文卿眨了眨眼——哦,算來從昨日傍晚到現在,他已經錯過三個飯點了。
但好像也沒有很餓,譚文卿原地思酌片刻,決定先去把昨日沒完工的花給插好,便向院牆的矮石桌走去。
好在盤中花有淨水滋養,是譚文卿特意從流經屋後的小溪裡打的,又有院內一棵高過房頂的石榴樹提供蔭蔽,一夜過去,除了晾在石桌旁的幾枝花,盤中花大都也還嬌豔。
說來這小院,譚文卿已在此處住了三月有餘了。
自那日京城留下兩封信離開,譚文卿實在不知能去哪裡,他沒有到處遊玩的心,又不敢回到當初在廬溪的房子,考慮再三,他選擇了臨近廬溪的另一處小鎮。
譚文卿現在住的地方便是他當初來這小鎮挑的一處舊居所,實在說不上大,看那院中光是一棵有年歲的石榴樹便已經遮擋了大部分陽光,不過也正好,譚文卿往這石榴樹底下放了一把藤椅,平日就愛躺在那上麵打瞌睡。
除石榴樹外,他還特地往這本就不大的院裡劃了塊地,種花,也種些好養活的蔬菜,儘管如此,他每日還是要花上好番功夫才能照顧好它們,但總歸也閒來無事。
譚文卿平時很少出門,白天讀讀書、寫寫字、做些手工,從院子裡摘兩顆白菜炒了,飯後再往院子裡的躺椅上打個瞌睡,一天也就過去了。
他把落到前額的碎發撩至耳後,手裡拿著剪子。
認真修剪花枝的間隙,譚文卿把眼神往一邊瞥去,矮石桌邊是盆泡了井水的蓮蓬,昨日他難得出門,被街上阿婆送了一枝,他嘗了覺著好吃,便又多買了些。
這麼看著,譚文卿想,要不等會做碗綠豆湯吧。
算作午飯,剛好還有些食材,也不知道把蓮子放進去好吃不好吃。
隻是這日,譚文卿沒來得及把綠豆和糯米蒸上架。
修完最後一剪子,他便準備把花給搬進屋內,卻是起身時不知為何手上脫了力。
“啪”一聲,花盆摔在地上,碎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譚文卿一陣心絞痛,又開始咳得撕心裂肺。
一手扶著石凳,譚文卿蹲在地上緩過眼前一陣眩暈的勁兒才起身來,他已經懶得再看自己嗆咳到手帕上的汙漬了,也是這時譚文卿才終於想起:哦,他忘記吃藥了。
藥是邊九給譚文卿配的。
一年多前在京都,皇宮中先帝賜的那杯毒酒飲下,他以體恤為名,譚文卿卻是清楚。
也說不上被迫不被迫吧,不得已的理由肯定有,但那時譚文卿仰頭喝下毒酒時,他的內心其實是平靜的。
想來他是真的累了。
是啊,他做的已經夠多了。
春秋多事,人間反複無常;
事了事無,該回來的終究還是回不來。
隻是後來又發生了些事,譚文卿放心不下,他找到邊九時自己清楚已經不剩多少時日了,邊九叫譚文卿留在侯府,或是他往譚府去,好每日檢視他的身體情況便於配出解藥。
沒辦法,老皇帝可能真的太想要他的命了,都不知道上哪裡找的那麼鮮見的毒藥。
譚文卿拒絕了,他隻求邊九能延緩點他的屙症,讓他餘下的日子能夠好過點,那毒發作起來挺痛的,還有……不要告訴彆人。
邊九問譚文卿為何如此。
譚文卿笑了下,他對邊九道:
“邊師兄,我以為此間最能理解我之人……是你。”
他拒絕的不是留在侯府,亦不是讓人發現他喝下的那杯毒酒。
邊九倏忽一頓,想起了許久之前。
在鬆山老竹林的房舍下,多的那隻活鬼,從此永遠遊離在人群之外。
城東槐樹林等待的活鬼亦等不到約定回來的人。
從此少年時落滿肩的花,為他編織了一席往生的壽衣。
譚文卿隨手將臟了的手帕扔在桌上,他走進屋內拿藥,當初離開時,邊師兄給了他足夠足夠多的藥。
隻是到底……他沒能把藥吃完。
這一日譚文卿走到他往常放藥的櫥櫃邊,開啟櫃門,卻是不知他昨日沒有把藥罐放好,還是他方纔開櫃門時身體一時痛得抽搐,將櫥櫃往身前一拉,總之他還沒來得及看清,藥罐就掉在了地上。
所幸這藥罐不是瓷的,掉在地上沒碎,也沒摔出個響。
黑色細小的顆粒藥丸灑了滿地,譚文卿站在原地愣了愣,又低頭盯著地上的滿地狼藉很長時間,良久,他顫了顫身子,也許是痛的。
他蹲下了身,未束起的長發不聽話地滑到肩前,沒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不對,這間屋子本就空無一人,他做什麼都無人在意。
隨手一抹眼角,譚文卿蹲在地上抓起一把裹滿了灰的藥丸仰頭塞進嘴裡。
邊師兄給的藥總是很靈的,譚文卿這樣想著,沒過幾秒身體就不痛了,他有幾次甚至還想過,自己再把這藥多吃幾回,會不會還真就死不了了。
可我也還年輕啊,要是真活到七老八十,得多無趣?
身體不痛了,人也就開始乏了,譚文卿懶得收拾這屋裡屋外的狼藉,想等自己睡一覺起來再說,於是他又遊到了那往常與他午覺做伴的藤椅上。
藤椅上是一把蒲扇和譚文卿平日裡隨意寫的一本詩詞小集,小集被放到了一邊的石桌,蒲扇拿在手裡,被躺到藤椅上的譚文卿隨著椅子的前後搖動緩緩扇起。
椅子搖著搖著,譚文卿閉上了眼,眼前一片黑,院外隔著一大片荷花池還能聽到的姑娘們的聊笑聲就清晰了起來,聽著聽著,譚文卿便想起了先前京都開張的福興樓,掌櫃也都是一群姑娘,又能乾又漂亮。
去福興樓喝酒那段時日,說來譚文卿還有些抱愧,那時每每有上前來打招呼的姑娘,他都隻是朝人淡淡點了下頭,想來掃了姑娘們的興,也有些失禮,但真的……已經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回應了。
碧亭軒如今搖身一變成了福興樓,曾經受製於人的姑娘們也都有了新的人生,想來如果不是這樣,譚文卿這輩子都不會再踏足那個地方。
不,就算如今,他也依舊不忍。
隻是臨走前,他還是想去替那人看一眼。
到時好說與他聽,他聽來會高興的吧。
院外的笑聲越來越小,荷花塘邊的姑娘們大概跑遠了。
譚文卿一陣惋惜,他還想多聽一陣,那笑聲著實讓人愜意。
譚文卿又想到商初,那小子的笑聲也總是很乾淨的,隻是每每聽來,心裡不知為何總多一份感懷。
小初啊……
譚文卿想,小狀元郎如今也已經能在朝堂上獨當一麵了。
不知你知曉了會怎樣想,小初和你當年一樣厲害啊……不不不,還是小初更厲害一點,畢竟你當年才奪了個榜眼。
咦?那是誰奪了魁……
藤椅的緩慢搖動讓譚文卿捲上一陣睏意,他的腦子被朦朧的霧裹住,他想了很久很久,久到幾乎快要睡著了。
臨街不常吆喝的阿婆叫賣起蓮蓬來,大概是有遊人路過。
譚文卿忽而內心毫無波瀾地想起:哦,是我啊。
——我是當年的狀元郎啊。
譚文卿又想起莊冉,小冉啊……
其實說來,這片荷花塘的小鎮譚文卿之前還同莊冉來過幾次。
那時候很開心啊,他雖然嘴上說著日頭太曬,卻還是陪莊冉混在一幫孩子堆裡在滿是荷花的水中央劃船撈魚、摘蓮蓬,譚文卿還記得臨走前,他順手摘了一枝荷花到花樓去喝酒。
那敢情好,荷花隻有一朵,姑娘們卻是成群。
人都搶著要譚公子親手摘的荷花,又叱其是故意惹她們姐妹生隙,而當事人卻一展摺扇掩住了他半張俊逸的臉龐,閒適地坐在二樓臨窗的位子,將身子靠在窗沿,舉起酒杯一飲而儘,話裡都帶著笑:“何都來搶我這一枝花?”
姑娘們也笑了:“譚大才人摘的花,世間僅一朵啊。”
那靠在窗沿的人將摺扇從嘴邊放下,笑得更深了。
他彷彿知道自己很有魅力似的。
不知道她們如今過得好不好……
躺在小院藤椅上的譚文卿閉著眼睛想道,身體隨著椅子一晃一晃的。
譚文卿有時候也會想,如果當年那群人沒有來找過他,他會不會現在還整日待在江南過著無所事事的日子,小冉會不會也不曾離開這片把他滋養大的水鄉?
可是他們不放過我。
一次又一次,沒什麼“如果”。
其實想來,他從不曾踏足這片土地纔是最正解。
“嘁。”譚文卿在心裡把有這個想法的自己唾棄了一遍。
做錯事的又不是他,憑什麼叫他來遷就。
譚文卿想莊冉了。
前段時日還在京都時,那會兒他的身體還沒有現在這般虛弱,閒下來的他三天兩頭去侯府找莊冉,他喜歡和莊冉獨處,彷彿他二人仍在當初江南,過著閒散時日。
他們會上街上去閒逛,有時也隻是待在家中聊侃,譚文卿從不覺著無聊,恍惚間,他還真生出了點錯覺,此間為何處?
譚文卿卻清楚自己身體的變化,身體乏累的同時他還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日複一日沉抑下去的心,總覺得自己還有什麼事沒做,想來又發現什麼事都做完了。
對啊,什麼事都做完了,他還記得自己當初是帶著彆有用心的目的回京都的,那現在一切都完了,他是不是得回去了,回去了,回哪裡去?
每每黑夜降臨,濃濃的黑霧便總如附骨之疽般盤旋在譚文卿的身體上方,又往下壓,壓得他喘不過氣,譚文卿沒告訴任何人,但他知道,不管去哪裡,他不能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心病難醫,邊師兄救不了他。
而況因那老皇帝的毒,他也不剩多少時日了。
這是譚文卿自己的選擇,但他不願讓莊冉知道。
好在到了江南這症狀好不少,至少譚文卿每晚都睡得踏實了些。
隻是他時而又會擔心,在京都時小冉有沒有發現他什麼變化?他給小冉寫的那封信他又會不會發現什麼問題?小初會把他收到的那封信講給小冉聽嗎?不會的,小初一向拎得清。
算了,不想了。
總歸現在這一切都與他沒關係了。
日頭不知何時已經西斜下去,斜了的太陽等了整日終於照到了那躲在蔭蔽裡的人。
蒲扇搖啊搖,譚文卿的睏意越來越重,臨睡前,他其實還想到了很多人,因他這一生認識的人很多,在意的人說來也不少,而曾經恨入骨髓的人如今也都揚了灰。
這麼想來,倒也沒有遺憾了。
院外隔著荷花塘響起幾道嘹亮的聲音,是玩脫了的孩子們被爹孃喊回家吃飯的,吆喝生意的阿婆也早都收拾好了攤子,做農活的青壯年們扛起鋤頭走在焦黃的石板路上。
小鎮的人都回了家,荷花塘沒了聲音。
舊小院裡的人不知何時停了手中蒲扇。
而老藤椅仍在搖晃,椅中人眉頭舒展。
想來山水養人,又想來他睡在石榴樹下,夢到了曾將思念與愛意深藏心底、連名字都不敢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