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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蓬客 長劍天地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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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劍天地寬廣

光景元年八月末,京城

這一年夏末,往常公務繁忙的商初終於抽出時間搬出了譚府,而他也終於趕在秋天來臨之際嘗到了侯府桃樹結的最後一批桃。

位於京都城西的康文侯府家栽了好幾棵桃樹,虞珵的小院有一棵,後園還有三棵。

坐在後園小池邊的商初咂了咂嘴,他擼起袖子,手中拿著一顆鮮嫩飽滿到能出水的桃子,咬了口道:“唔,我還是覺著硬桃更好吃些。”

商初旁邊的莊冉翻了個白眼,他兩手撐在池邊鬆軟的土地上,一腿屈起,一腿方纔沒忍住脫了鞋襪伸進池子裡:“想吃硬桃這時候才來?想得美呢。”

莊冉一邊質問商初,一邊又自我評價道:“再說,明明是軟桃更好吃。”

商初不讚同了:“每個人口味都不一樣,何來計較這個?”

莊冉:“大多數人都是喜歡吃軟的。”

商初:“大多數人在哪兒?”

莊冉:“文卿就樂意吃軟桃。”

莊冉的話讓商初把目光轉了過來,他又轉回頭,瞅著池中微起波瀾的小片水,咬下了手中最後一口桃。

嘴裡的桃子嚥下,商初笑笑:“信你說的?等哪天文卿哥回來,我便把他拽來侯府瞧瞧他到底愛吃什麼樣兒的。”

這話莊冉沒能立即接住,他嘴角的笑意僵了下。

卻是轉頭再看商初時,他嘴角上揚的弧度更深了,笑著拿頭錘了下商初的肩,莊冉道:“商大人這話說的,天大地大,你就非要再把文卿拉回來給朝廷做苦力,哪裡的桃不是桃,侯府外麵的桃隻會更甜。”

商初也笑了:“文卿哥隻是從前少去了些地方,等過幾年夏天他在外麵遊玩夠了,回來還趕得上這侯府的桃宴,放心吧,他總會回來。”

莊冉看了眼商初,輕笑一聲,轉過頭去,把目光朝向池水。

池中光鱗便都倒映在眼底,他學著商初的樣說了句“放心吧”,又道:

“人生何處不相逢——”

“江湖有緣便能見。”

莊冉和商初皆是一頓,二人轉過頭去,看向了那身後突然出現,接上莊冉話的人。

肩上背著小包袱,手中拿一鬥笠的邊九不知何時站到了池邊,他同平常那般淡淡地笑著:

“對吧,二位朋友?”

莊冉卻覺那笑同往常不太一樣。

他愣愣地看著邊九背上的包袱:“邊師兄,你是要去哪裡嗎?”

邊九卻是又笑笑,他沒有立即回答莊冉的問題,隻是提醒他:“快把鞋穿上吧,我剛路過馬廄好像見虞將軍回來了。”

“!”莊冉乍然起身,再也顧不上其他,趕忙把腳從水中撈出,準備把鞋穿上時,卻是不遠處門洞邊已出現一道身影。

虞珵怒氣衝衝地往裡走來:“莊冉!你還道現在是夏天把腳放冷池子裡?!”

莊冉:“……”

莊冉思考一秒,“唰”地就拎起鞋子跑了。

虞珵追在後麵:“欸你彆跑啊,你把鞋穿上!”

留商初在原地快笑岔了氣,直等到看不見了園中那二人追逐的身影,他才終於止住了笑。

笑完回過神,商初卻忽地愣了愣。

涼風拂過麵,額前的碎發被儘數吹起,手不自覺朝身前池中伸去,涼意順著手掌蔓延到全身時,商初渾身一激靈,徹徹底底打了個顫。

他才終於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原來這一年的夏天竟也要過去了。

這一年的夏天,商初沒來得及嘗過其他地方的桃,後來回憶起,他也實在不記得那天冰冷的池水莊冉是怎麼把腳伸進去那麼久的。

馬車輪在京城平整又寬闊的道路上不急不緩地轉動,狹小的車廂內,商初掀開馬車簾,見簾外京都的樓宇高聳,落葉散在路邊。

他獨獨記得,那年侯府的桃,真的很甜。

卻落葉再長再生,雁雀走又來。

那年夏時,虞家後園池水邊的三人,人人都在替那遠方故人守著他最後冀望藏起的秘密。

——

邊九走的這天說來很巧,侯府忙碌的各位都在府上,也興許這位短暫的京城客人是故意為之挑了這日,總歸後來少見,旁人不問,他也從未提及。

臨走的前幾天,邊九難得應邀與眾人一道往城東的槐樹林去遊賞了趟。

老槐樹林裡大片大片的白槐花交雜著青綠,有風吹來,便紛紛揚揚落了其中行走的行人滿身,晚夏的季節顯然已經不熱,那日清晨的陽光正好,光影透過樹梢縫隙碎落人間,開滿了遍地的花。

老槐樹林裡邊九等到了那個與他生了幾乎小整年悶氣的家夥,因事耽擱的祁莘提著兩壺酒趕到,他終於還是越過人群,彆彆扭扭地走到了邊九身邊。

旁人笑話他祁鐘瑤年紀不小的人了,還儘愛耍小孩子脾氣。

而邊九笑著愣了下,他看著祁莘,想小師弟也終是應了那年的約。

於是此來京城一趟,淋瞭如晦風雨,也嘗了好酒美景。

侯府的大門外,邊九還是那身數十年如一日的青衫,想來任誰見了都會產生彼時那城垣戰上出現的白衣身影是個幻象的錯覺。

錯覺便錯覺吧,總歸現在傷已養好,嘗過了城東蘸著槐花的酒,邊九要離開這片天了。

不說無憾,到底事了。

侯府大門外虞珵、莊冉、商初等人都來相送邊九,連虞老侯爺都出來了,還有那自當初莊冉入宮一時心悸,此後身體一直在恢複中的老盧也在紅石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走到門邊,攙著老盧手的紅石變成了莊冉,而老盧走上前,恍若囑咐家中遠遊的小輩一般,同尋常老人一樣握住了邊九的手,嘮叨了好一通。

最後還是莊冉先看不下去,他雙手從身後攏住老盧的腰,下巴抵著他的肩,將人輕輕往後帶了帶,拖長了尾調顯得有些無奈:“哎老盧怎麼回事,再這樣邊師兄可要煩了。”

老盧一聽莊冉這話可要不高興了,剛準備回頭斥那沒大沒小的臭小子,卻是一轉頭瞧見身後人群,愣了愣,話到嘴邊又是一轉:“欸,鐘瑤人呢?”

虞珵聞言笑了聲,他轉頭朝侯府門前的街道兩側望瞭望,見人還不來,便調侃道:“那小子啊,估計得是躲在城裡哪個沒人的角落哭鼻子去了。”

而虞珵話音尚未落——

“虞謹行——”

卻是聽一道聲音老遠便傳來。

“再誹謗我你就完蛋了!!”

侯府門前的大家夥兒俱是一愣,左瞧右瞧,原來那聲音竟是從天上來。

“嗒”一聲,祁莘越過城西人家最後一堵高牆落了地,第一件事就是去拐虞珵一眼。

虞珵好笑道:“好好的大馬路不走翻什麼牆,這本事跟小冉學的不是?”

得嘞,一句話得罪兩個人。

莊冉聽見“喂”了聲,便要撲上去找虞珵理論,也好在祁莘這會兒沒功夫去搭理那討人厭的家夥,他越過人群,往前走去。

然而直到走到邊九麵前,祁莘才覺自己一路跑來沒喘勻的氣,他拿著自己手上的東西頓了頓,看著邊九,一時語拙,張嘴隻會呼吸了。

邊九看著祁莘笑起來,他溫聲道:

“好好的路不走,翻什麼牆?”

問了方纔同虞珵一樣的問題。

祁莘眨了眨眼,一瞬間眼神有些閃躲。

“怕……”他清了清嗓子,“怕來不及。”

“來不及什麼?”邊九問祁莘。

“……”這一回祁莘停頓的時間更長了,他的喉頭發緊說不出話,恍恍擡頭,望著師兄,手又攥緊了些。

怕來不及與你道彆。

祁莘想。

然而師兄又怎會不等到他便離開?

祁莘知道的。

隻是邊九等得及,祁莘卻再不願讓他多等待。

就好像多日前,方纔在槐樹林裡喝到祁莘兩壺酒的邊九,沒有選擇再多留在京城半年,祁莘也沒有選擇再任性。

而祁莘想來又有點後悔,他卻不是遺憾自己沒能與師兄多說上幾日話,唯他懊惱若自己不如此耍小孩子脾氣,師兄會不會再早些便可以背上他的行囊。

如今望著眼前半舊青衫的京城客,祁莘沒有回答他拋來的問題,單無奈一笑,搖了搖頭。

不知為何,祁莘忽然想起許久之前,他和虞珵趁夜色溜進了第二日便要搬作質子府的祁家老宅,那時候祁莘與虞珵聊侃,說等一切事了要把所有人都接到老宅去住。

那時的自己便沒有提到過邊九。

怎能說不在意?

隻是那不提起的人,偏從骨子裡不屬於這方宅院。

邊九有自己的去處。

江湖遠大,青山長存。

隻需一壺濁酒帶一點風塵,天地之寬廣任遊走。

那纔是師兄。

這座城不是他的歸處,他亦不該被困在遠山的角落。

於是此夕陽黃昏作彆,已是最好。

望著欲言又止的祁莘,邊九也不追問,隻見他手中提之物,問道:

“這是什麼?”

祁莘忙回過神,頓了頓,他吸了吸鼻子,邊開啟手中的包裹邊與邊九道:

“方纔急忙趕來就是為了這個,我前幾日托老匠人打的,才完工。”

包裹開啟是一把好鐵鍛的細劍。

“這是做什麼?”邊九問。

祁莘深吸口氣,把劍一挑,橫著向前遞去,他擡眸注視著邊九,攥著劍身的拳頭最終抵在了身前人的胸口,而祁莘順勢向後仰去,眼尾彎起:“師兄,這次彆再把劍弄丟了。”

邊九側頭笑起來。

許多年前,尚在江湖仗劍走天涯的邊九便總是丟三落四,因而他身邊從沒有一把長久的劍,就連一年多前城垣戰上提的那把,也是他從虞家武庫房裡隨意挑的把順手的。

而如今,邊九擡手接過小師弟遞給自己的劍,帶上鬥笠轉身,京都城夕陽的金色餘暉照在他的臉上,他垂下的眼眸亮了亮。

徐疾的風吹起半散的長發,邊九向後揮了揮手。

這日京都城的主街道上行人依舊匆匆,日複一日在這座城內努力生活的人群大多忙於自己眼前生計,而趕路的人來不及瞧見一抹青衫掠過斜陽,好在明日長青天。

從此有緣——

江湖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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