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世間緣分不解
世間緣分不解
“誒呦,您是要往北邊去?”
方出城的莊冉在路上遇到兩位暫且同路的大哥,他不遠不近地綴在人身後,奈何他二人交談的聲音實在過大。
“可不是嘛,”隻見左邊那位問話的大哥說完話,另一位竟手舞足蹈起來,“我不僅要往北邊,還要北到最遠的邊陲鎮去呢,你可不知,以前邊陲那鳥不拉屎的破鎮子現在到處都是做生意的人,還有外國麵孔。”
“那誰還能不知,”左邊的大哥道,“這兩年那邊陲鎮在新帝扶持下和外國通商,發展可好了,那這麼說大哥是準備到北邊做生意去?”
“沒那麼大本事,去碰運氣討個生計而已,”右邊大哥謙虛,又繼續道,“不過要說功勞你怎能隻講皇帝一人,你瞧如果不是虞大將軍幾年前那一戰,大褚如今能和外國通商?他鎮在北關,邊境才能發展到今天這樣。”
“確實,”左邊的大哥應聲笑道,麵上卻不禁又起了些憂慮,他猶豫了下,“不過大哥你確定要在這時候北上?”
“怎麼說?”
“我啊,之前聽人說北邊最近又要開始打仗了。”
“什麼?!”
“真的,彆不信我。”
“……”
莊冉依舊綴在人身後不言語,其實不光是左邊那位大哥,北邊要打仗的訊息莊冉先前在城中也聽人提起過,到底身在事外無能為力,莊冉信其無不信其有。
然而此時出城聽人口中提起,莊冉猶豫了下,在下個拐角時往另一條路走去,先前那說要到北邊去做生意的大哥沒有拐進來。
往北邊去的這條路上著實要比平時寂寥,莊冉一路上卻也不急,百無聊賴走來,停下歇息時,便時不常將自己腰上彆的那把短銀刀拿於手中玩耍一番。
這日莊冉繼續趕路,走過一條山間道時卻突然被人從背後拍了一掌,一道蒼老卻明快的聲音傳來:“嘿,彆走,讓我好好瞧瞧這。”
塞北,兩軍交戰處
烏泱泱望不到頭的北靳軍隊肅立於褚軍陣前,戰馬上的虞珵見其為首之人執劍衝他一笑:“真是好久不見啊,虞將軍。”
“我沒死,你意外嗎?”
那聲音幽幽從風中飄來,叫秋季塞北慣常湛藍的天此刻愈加晦暗,映在虞珵望向敵軍的眼底,他右手轉了下垂向地麵的長槍,身後軍隊“噌——”一聲齊響,虞珵與眼前人道:
“好久不見了,阿爾查圖殿下。”
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誒呦快快快,小子看到前邊有個山洞沒有,躲裡頭去,這雨越下越大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秋雨打得莊冉猝不及防,躲到山洞的短短一小段路已將他渾身都澆透了,坐在不大的山洞內往外望去,洞口的雨簾不斷拍打著方纔被莊冉踩斷的枯枝,洞外豆大的雨珠嘩啦啦打散滿山秋黃。
愈發昏暗的天叫莊冉有些煩悶,黝黑的洞內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在莊冉耳邊響起,莊冉歎了口氣,收回望向外的視線。
“老人家,您快彆亂走了,這洞裡黑漆漆的,指不定裡麵還有些什——”
“嗞”一聲響。
莊冉話沒說完,被一束燃起的火光晃了眼,火光後布滿褶子與蒼白鬍須的臉映在了莊冉眼底,正笑嗬嗬地望向他:“小家夥快再上前邊來點,烤烤火,彆被雨淋壞了。”
“……老人家您到底是何方神聖呀,”莊冉不禁對眼前能在大雨中一眼發現山間密林後的山洞,並在山洞漆黑環境下往裡找到乾柴的老人起了些好奇和拜服,如果他手中沒拿著從自己那兒搶去的東西的話,“話說,您到底什麼時候能把我的刀還我?”
見老人拿在手中又對著火光左瞧右瞧那把虞珵給自己的短刀,莊冉真是一陣不解。
話還要說到半日前,莊冉好端端走在半道上卻被人突然從後拍了一掌,莊冉轉頭去看,還沒回過神來自己彆在腰後的短刀就又被人抽走了。
胡須花白的罪魁禍首這會兒正隔著火堆坐在自己對麵。
莊冉那時問老人家到底為什麼要拿他的刀,老人如今在山洞內依舊沒變他的回答:“小夥子彆急嘛,這麼大雨我又跑不了,你就再讓我好好瞧瞧,這刀我以前真的見過。”
莊冉又歎口氣:“可是什麼都對不上嘛,您非要說好幾十年前您在一姑娘身上見到過這把刀,可我的這把分明是前不久我朋友在去邊關前留給我的。”
老人聞言睜大兩隻眼:“你這朋友男的女的?和你什麼關係?”
莊冉被老人盯得莫名發毛,耳垂有些紅:“朋、朋友就是朋友嘛,什麼什麼關係……男的,我哥!”
老人見狀哈哈大笑起來:“那你朋友又是從哪兒得的這把刀?”
莊冉認真想了想:“他好像沒有跟我仔細講過,隻說是當年第一次上戰場前在老鋪子裡合了眼緣買下的,一直跟了他很多年,前不久給的我。”
“誒,”老人聞言眼神又亮起來,“那說不定這其中有什麼淵源,就是當年我認識那姑娘把這刀落到了後來你說你朋友買的老鋪子裡。”
莊冉:“唉……”
老人轉了好幾個彎的話叫莊冉懶得思考,他轉頭望向山洞外仍淅淅瀝瀝下著的秋雨,天色不知何時已經黑下來,走了一天路的莊冉實在不想再和老人去探究這把刀的來曆,眼瞅著自己半濕的衣服烤得差不多乾了,莊冉一轉身,背對著火堆躺下。
閉上眼,山洞外秋雨的嘀嗒聲與呼呼風聲、身後火堆燃燒的劈啪聲全都在莊冉耳邊放大,他慶幸老人在他躺下休息後沒再言語,卻又不清楚自己這會兒為何能夠放心叫這才與自己認識半日不到的老人攥著那把銀刀。
然而許是這夜山間雨聲實在太大,莊冉閉上眼後久久沒能入睡,心裡那股煩悶又在不知何時湧上心頭,不知身後那麼久沒有丁點衣物摩擦聲的老人有沒有躺下休息,莊冉在映著微微火光的石壁前緩緩睜開了眼。
“老人家,你為何要這麼執著這把你說你以前見過的刀?”
莊冉覺得自己大概沒話找話。
身後直到良久纔有動靜,老人蒼老的聲音混在時起的劈啪聲中。
“你又為何要這麼執著這把刀?”他反問莊冉。
莊冉沒有猶豫:“因為它是……我哥給我的。”
“可不嘛,”老人再次笑起來,“那我也一樣,小夥子,這人呐,大多數時候執著一樣東西從來都不是執著它的本來,我們看到的,是它身後的人和事。”
“那姑娘嗎?”莊冉不禁有些好奇老人口中的女子。
這個最初突然從深山老林裡冒出搶走莊冉身上的銀刀,再到後來帶莊冉找到山洞生起火的老人,莊冉清楚老人不似麵上那般簡單,然而萍水相逢,他沒必要刨根問底。
於是這會兒莊冉半帶著試探開口問老人:“您老人家活了大半輩子,一路走來定遇到過不少人吧,為何獨獨對那姑娘執著?”
“倒也不是執著吧,”老人並未拆穿莊冉的試探,他反問莊冉,“小家夥,如果有天我問你,你道你是為何要走到這條路上的?”
沉夜中,老人隔著火光見背對著自己的少年將胳膊枕在腦袋下,身影動了動,沒有言語。
“如果有那麼一天,你在這條路上走的時間長了,你就會發現,”老人於是笑笑,“到底啊,這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看似人各有異樣,實際上差不離幾種,一輩子真正叫你念念不忘,或者印象深刻的人實在不多。”
“那姑娘是一個。”老人頓了頓。
“你同她經曆過什麼嗎?”莊冉問。
“經曆……”
老人這一回沉默得更久了,久到莊冉在淅瀝的雨聲中幾乎快要睡著,冷風灌進冒著微弱火光的山洞,往黑黝黝的更內側行進。
到底是年紀大了,幾十年前的往事,許多老人已記不大清。
他卻唯獨記得,那日自己揣著腰間裂了口的葫蘆瓢在南部的村戶人家討了口酒喝,臨往北走見一片竹林,那是他與那姑孃的第一次遇見。
黝黑的山洞內,老人盯著那簇快要熄滅的火堆回憶起:
那時愈發響亮的打鬥聲加快了他負手捋著胡須慢悠悠的腳步,一直往裡走,直到竹林深處,方見打鬥聲的來源。
老人第一眼便被那穿梭在竹葉間一身勁裝的姑娘吸引了,她似乎是在與人爭搶著什麼東西,因為在她前頭,老人還見到了兩個與那姑娘看似武功不相上下的年輕男子,二人不停躲閃著她的招式。
地麵上幾個吊兒郎當的半溜子男不停在給空中打鬥的男子鼓掌助威,老人本也是個不怎麼正經、愛好溜須拍馬的老頑童,卻被那幾個年輕人口中不時冒出的汙穢言論給惹惱了。
老人走到旁出言,大聲斥責起那幾張嬉笑的嘴臉,卻得到回複:“老頭子滾一邊去。”
地麵上的動靜顯然也驚動了空中打鬥的三人,然而令老人沒想到的是,那正在空中與人糾纏的姑娘竟在打鬥間隙叫他不要插手,老人起初以為姑娘是在擔心他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頭子被誤傷,但她顯然想錯了。
於是老人並不準備聽那姑孃的話,低頭準備往地上找根稱手的竹枝,卻是沒想在老人低頭的一瞬——
“砰——”
“砰——”
兩聲落地聲,老人擡起頭來,便見方纔與那姑娘打鬥的兩名男子從空中摔落,倒在地上起不來身,緊接著又是兩聲慘叫,老人愣住了,竟被隨後落地毫不優柔寡斷拔劍刺向兩名男子手心的姑娘震住了。
那時姑娘尚且稚嫩的臉上流露出的狠勁,老人經年也忘不掉。
受了傷的兩名男子抱著手在地上不停打滾,而方纔倚於竹叢間的男人的全沒了先前看熱鬨的閒適,老人正疑惑此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矛盾,便見那姑娘收起劍,用腳踩住了其中一名倒在地上的男子。
姑娘伸手往那男子的衣襟裡掏出了一條衣帶,隨後“啐”地吐了口口水在他臉上。
“真是倒黴催的,走半道上碰見臭流氓,就你這種貨色還想要老孃跟你走,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去吧,再不走小心我把你整隻手都砍了,滾!”
老人被姑娘威懾力十足的吼聲叫醒,才發覺她衣衫上少了的腰帶,轉過頭,幾個看熱鬨的二溜子已經被嚇破了膽,扛著受傷的男子跑遠了,他看向姑娘:
“丫頭,你沒受傷吧?”
直到此時站定,老人才清晰地見到那姑娘過於稚嫩的臉龐,叫一聲“丫頭”實在不為過。
回應老人的,是在蕭蕭風聲中蓋不住的清亮嗓音,少女抹去了臉頰旁的血痕,笑道:
“老先生,我隻是方纔在林子裡走沒留神被那幾個人從後扯了帶子,你放心,就那群貨色,連我一個指頭都碰不到。”
後來,老人與姑娘同走了一段路。
相處一段時日,老人並未藏起他的本事,那姑娘卻沒有過問過他的來曆,禮尚往來老人也不知姑孃的姓名,但多少能夠猜出她的來路。
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敢破常規者更是少之又少,老人原道那個一身錦緞的姑娘在經曆那天的事後過不了多久便會打退堂鼓,回到那個她生來擁有、不用風吹日曬、不會淋雨挨餓的雕梁屋內,然而他想錯了。
那真是個活潑又有趣的姑娘,對一切未見過的新鮮事物都感到好奇,一路走來她擷果采桑、摸魚抓蝦、與挑釁她的彪形大漢打架鬥毆的事沒少乾。
她也常樂意擡頭看天上的星星月亮,守著日出日落的點,老人至今還哭笑不得地記得,有次他二人路過一小鎮村口的臨水書堂,他被姑娘拉著趴在牆頭,聽她頭頭是道地點評那其中到底哪個小夥書生最是秀氣。
然而老人又能夠清楚地看到,那個外表看似純真、對任何事物都起得來興趣的姑娘,她眼裡那股勢在必得的狠勁,她有她勢在必得的東西,她在尋找什麼?
那不時常出現,卻在老人與她初遇時的那片竹林裡,第一眼便見到過的眼神,老人看到便知,她不屬於這裡。
她的手中常攥著一把未開過刃的銀刀,但雕刻得實在過於精秀,這也是她走在路上時常被人盯上的緣由之一,但即便如此她也從不將刀收起。
一夜小酌,老人卻不知為何醉了酒,他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問姑娘道:
“你這刀有何來由?”
姑娘猶豫了許久,笑笑道:“說來其實倒也沒什麼特殊的,隻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便時常羨慕能夠像我爹一樣有把自己的刀,或者劍,像他一樣,在校場上颯氣地與人比武,將來再有機會上了戰場,能和他比肩。”
姑娘笑著看向老人。
“老先生,這實在不能怪我,他握劍的樣子,我想任誰隻要見過一次,都會忍不住嚮往,更何況他是我爹,我是聽他的故事長大的。”
“所以你鍛了這把刀?”老人問姑娘。
“嗯,”姑娘點點頭,“那時候我還太小,我與我爹提起這件事時,他並沒有把我的話當小孩子玩笑,然而我爹的態度卻也並不如我期待,那之後他勒令我娘以後不準再帶我到校場來觀摩了,可我是個犟種,他越不讓我做什麼事,我便越要做,非要做。”
“於是後來我瞞著我爹和我娘,偷偷從我房裡拿出了他二人在我那年五歲生辰送我的整盒銀簪,跑去家裡的鍛爐間,央求鍛鐵的家匠偷偷陪我把這盒簪子鍛成刀劍,奈何那時我年紀實在太小,為了不被發現,每天不能在在爐間待太長時間,於是一錘一錘敲打下去,一晃就是好幾個年頭。”
“我打小就喜歡漂亮玩意兒,那時候為了彰顯這把我親手鍛的小刀是獨屬於我的,還不厭其煩地在上麵刻了好多花紋,就是現在這樣。”
姑娘把銀刀橫在了老人的麵前。
“我本該戴在頭上的銀簪被我鍛成了刀劍,銀簪沒戴多久,這刀如今倒是陪了我很長的時間了,它也很漂亮。”
“隻可惜最後這把刀沒來得及開刃,我爹就上戰場了,我也後知後覺才意識到,原來我那些年自以為隱蔽的行為我爹和我娘都清楚的很,甚至在我爹上戰場後不久,我娘還專門請了武術先生來家中教我,我問她為什麼,她隻叫我‘保護好自己’。”
“後來我娘也在隔年隨我爹一道上戰場去了,家中剩我一人,我提著一柄普普通通的銅劍和那把銀刀,就出來了。”
老人方纔知曉姑娘眼神中那股超出她年歲的狠勁與執著出自何方,那一夜過後老人思慮良久,有一天問她:“想不想從我這裡再學些本事?”
姑娘搖了搖頭,笑起來,嗓音一如初見時清亮:
“我不做你的徒弟,老先生,同你不一樣,我遲早要回去的,再一道走,該要捨不得了。”
姑娘斬釘截鐵的話語中,隻有一句如老人先前所料。
實在是個性情中人。
是啊,也是時候該道彆了。
那之後又不久,老人在一日傍晚與姑娘在江岸分道,他看著落滿金色餘暉的水波江上姑娘腰間細閃著銀光的短刀,她驀然回首,與老人揮手道:
“老先生,江湖有緣再見——”
老人卻不知,與她的再一次見麵,是在多年後邊塞戰場上硝煙方止的死人堆裡。
她褪了稚氣,棱角比那時要更加分明,著一身銀亮盔甲,紅色披風沾滿了血汙,老人站在屍橫遍野的焦土上,俯視曾經那個時常愛笑的姑娘死得不能更透的屍體,見她身上數不清的傷口與那一道被劍捅穿咽喉的致命傷。
她死前拿著一把又厚又長的重劍,死後仍舊緊緊攥在手中。
那把精秀小巧的銀刀不見了,她長大了。
老人至今不知那一天他為何要往那片結束硝煙的戰場走去,隻冥冥之中他恰好路過那片焦土,冥冥之中他隨腳步走入那片血海,冥冥之中他與她再次相遇。
卻歎陰陽兩隔。
老人用他溝壑縱橫的雙手合上了那雙死後仍舊圓睜的眼,小心將她的屍首送回了褚軍營地,最後默默離開。
這世間緣分實在不解。
淅淅瀝瀝的秋雨不知何時已經落停,老人靜悄悄走到莊冉的身旁坐下,為他擋住了呼呼從洞口吹來的冷風。
沉夜中,銀刀被放在了莊冉的耳側,莊冉沒有聲響,緊閉著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