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平生何必自愧
平生何必自愧
“後來呢?”
“後來?”老人的聲音低而緩,“後來我在洵州城郊撿到了我的小徒弟,我給他一身本事,帶著他和他師兄一道走南闖北。”
正愣神拿銀刀比著夕陽光的莊冉放下手,聽到這兒不禁笑起來:“老人家,您到底有多少徒弟——誒。”
老人聽出了莊冉話裡的調侃,他盤腿坐於楓樹下,竹杖敲在了莊冉倚著樹屈起的一條腿上:“就兩個,從來就兩個。”
“為何?”莊冉向一邊歪去,又重新站直。
“誒呦,我又不是撿窩窩頭,”老人好笑,“傻小子,你要知道這天底下絕大多數時候,人和人的關係都是有定數的。”
“你和你小徒弟的定數是你路過洵州?”莊冉看向老人。
“何嘗不算。”老人眯了眯眼,笑嗬嗬道。
隔著一片長勢高又密的荒草,老人狹長的眼裡見紅楓乘著蜿蜒寬闊的河水,他低垂下眉眼:“雖然我慣常了一個人,但這麼多年一路走來,也不少萍水相逢同走一段短暫旅途的人,小家夥,你知道嘛?”
莊冉點點頭。
“隻是因緣際會,我不會無緣無故朝人露幾個拳腳,大多時候路見不平,也在事後就此彆過罷,可偏偏那小子不。”
老人講到自己的小徒弟,語氣不自覺變得輕緩,眼裡淌進了舊日時光。
“你不知道,那個時候他才那麼點大,”老人擡起手比劃了下,“白淨的像個瓷娃娃,地痞無賴追在他身後,他不看路地往前衝,結果‘嘭’地撞到我懷裡,我伸手把他抱得緊緊的。”
“後來我大徒弟把那幫追他的人解決了,準備走時,他卻拽住了我二人的衣角。”
“他賴上你們了。”
“是啊,”老人被莊冉的說法逗笑了,“他賴上我們了。”
下沉的夕陽將整片荒野都照得金黃,莊冉將手中銀刀收起,往前走牽起了河邊飲水的馬匹,老人的聲音自後方傳來。
“隻是終歸不是一路人呐,”老人出口的話中帶了些自己都未能察覺的歎息,“和他的師兄不一樣,我的小徒弟生來是高牆裡的花。”
莊冉轉回身,荒野中寥寥新老樹,老人依舊盤腿坐在原地。
“他可以時而透過磚牆的縫隙,去窺一眼天外世界,卻不該在他根莖尚且纖弱時,遠遠逃離那道窄縫。”老人話說到這裡,似乎又不再介懷。
“他要做的不是掙脫自己的根係,而是沿著高牆往上爬再往上爬,總有一天爬到那牆的最頂端,再看天外山河遼闊,用那時自己足夠茁壯的莖葉,去做他該做的事、想做的事。”
“那你的大徒弟呢?”
老人與莊冉沿著河流往上遊走,多鬃的黑馬踩過被河水濺濕的雜草,他見牽著韁繩末端的莊冉回頭看他,老人淡淡笑起來。
“恰恰……恰恰相反啊,”周遭呼呼風聲,老人安靜好一陣,似乎在回憶更久以前的事,“我的大徒弟是這片廣袤原野裡生長出來的野花,他第一次遇見我時,比後來我們遇見他小師弟的年紀還要小。”
“跟你說過的,那個初遇時候,在破廟裡攥著根削尖竹竿的小孩後來跟著我走了很多年,他真是生來是這江湖的人,無論走到哪裡、遇到什麼事都一副從容樣子。”
“可你最後還是離開他了。”
“是啊,可是孩子,”老人笑起來,他看向前方的莊冉,“他還年輕,我卻已垂垂老矣,他是獨身在原野風雨中生長出的野花,不必在意自己的根係,他可以想往何處去就往何處去,不必將貧瘠的荒野視作自己的歸宿,可他不該是團毫無分量的飄絮,任風將自己吹往東西。”
“待他有天有了自己的見地,真正找到自己的歸依,他的內心才能叫世間萬物豐盈起來。”
“所以最後我離開了我的兩個徒弟,往後江湖的快意恩仇、四海的風光旖旎,都要他們自己去領悟了。”
“而況再走下去,實在該要捨不得了……”
老人最後一句話近乎喃喃,走在前頭的莊冉卻聽得清晰,他想這一聲沒有稱謂的低語大抵包含了三個人的思念,又想到昨日在山洞中老人與他述的往事,不禁道:
“大家都在尋找什麼,當年您在竹林中遇到的那位姑娘也是。”
天色愈漸轉晚,昏黃夕陽中,老人眯了眯眼,記憶中那把銀色短刀此刻在少年腰間依舊奪目,他與莊冉道:“可不是嘛,困於一隅又如何能找到答案?”
“非要真正見過天地寬,卻不能固步自封,走在這條路上的人,無論最後是要回到歸處,還是繼續漂泊行吟江湖,都是一樣的。”老人把目光向上擡。
“所以你又在尋找什麼,小少年?”
莊冉擡頭望遠處若隱若現的群山,頓住了腳步。
其實莊冉也不知他這一遭往北走到底是出於什麼,明明知自己什麼都做不了,甚至他不確信自己真正到了邊北後,能夠打探到準確資訊,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一路來雖行動閒緩,卻始終被一股焦慮不安的情緒牽著鼻子走。
或者說,正是因為焦慮不安又無能為力,他才施施而行。
然而莫名地,這一切不安都在莊冉遇到那位半路突然蹦出來的老人家麵前止了步,莊冉不知這位久曆風塵又慣會講故事的老先生到底有什麼魔力,竟撫平了他一路來的心緒不寧,又或許,就是因為他非常會講故事。
於是莊冉繼續往北走,卻不再感到紛擾,北部的風光與南部多有不同,老人有意帶著莊冉繞了些遠路,莊冉也欣然隨行。
然二人走走停停,卻也沒有在某地過多停留過,唯一次莊冉在同老人攀上座無名山的半山腰時,遇山中一位精通茶藝的老僧。
山中竟日幽深,浮雲卻蔽不了秋光,僧人的寮前隔著一片靜湖被重重老楓包圍,那日傍晚的雨後,僧人持長笤掃院外被山雨刷下來的或黃或紅的秋葉,他問莊冉:為何獨至此停留?
林中鳥陡然驚起,驚了紅葉簌簌落池。
霞光晃人眼,莊冉獨立於簷下歪頭,雙手交疊背後,他淺笑起。
“說來慚愧,家中人故裡經營茶屋數年,唯我時常欠缺。”
莊冉與老人繼續往北走,待到秋風混了霜凍,雨凇沿行滿途,北地關塞的大江悄無聲息在靜夜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又隨朝陽升起而冰雪消融,稀薄的晨光怕是一時蒸不乾淋了半夜雨的蓑衣,莊冉將其褪下,身旁老人的呼喚叫他回過神來。
莊冉將蓑衣疊起攏於手中,他淡笑了聲:
“我大概生來是個慢反應的人,經曆過的許多事情總是後知後覺。”
他轉頭看向老人,似在回應自己的失神。
“不必苛責自己,人人都會有這樣的時候。”老人與莊冉道。
莊冉搖了搖頭:“倘若我一輩子不曾離開過故鄉,我想我大概不會有這樣困擾的時候。”
“那你現在後悔嗎?”
“曾經想過,可那根本不是我能決定的,”莊冉擡頭望遠邊緩緩從水中浮起的朝陽,“可是剛才那話換一種說法,我大概一輩子都察覺不到我的愚鈍。老先生,你說得對,困於一隅的人是找不到答案的,也長不大。”
“曾經的我溺於水鄉的潤土不知世事,後來我陰差陽錯被命運所挾,又困在了京都城繁華的高牆內,我在這其中親曆很多,也親眼所見太多的人和事,就這樣,到如今一切事了,卻讓我再若無其事地回到江南,我想我是不甘心的。”
“那你現在找到答案了?”
“最開始的我好像困在一張迷惘的紗中,尚不能真正理解那份困擾,看到身邊人一個個都步入正軌,我卻仍舊懵懂,我想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去處,我又該去哪裡?那時候的我甚至沒有這份意識。”
莊冉麵上露出無奈,不過隨即又釋然些許,他拿出虞珵給他的那把銀刀,舉到與自己視線齊平的位置:“那個人人口中讚揚、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到底是什麼樣的?”
銀刀恰合住遠方冉冉升起的朝陽。
“我實在好奇,便這麼出來了,追著當年那個不屬於任何人的少年人的影子,走了一隅山川,給那段時間時常困擾自己心中的煩悶一個交代。”莊冉說著,將銀刀揣回了腰間。
“然而如今想來,過去那個被所有人盛讚過的少年,倘若他當真無憂,又如何會選擇遠行呢?他大概也在尋找什麼吧。”
“孩子,你不是在找過去的那個少年。”
老人灰色的眼眸中映著少年人挺拔瘦削的身姿,見其高仰起頭,擡手抓起額前半濕的碎發捋到腦後。
“是啊,我不是在找他,”莊冉仰頭望著天,半眯起眼笑起來,“我來看他看過的世界,卻不是在找他,想來那時的我便早在心中給自己下了決斷——我想跟著他的步伐總不會錯的,我是在用他的方法,去找我自己。”
“那你現在找到了嗎?”老人問莊冉。
“老先生,”問題飄至耳畔,莊冉怔然良久,“我覺得我找到了。”
收回視線,莊冉將那抱於自己臂彎間的蓑衣放到了霜凍漸漸消融的草地上,淋過雨的蓑衣加於身良久後脫手,莊冉忽覺一陣輕快。
“等這一遭北地走完,我便回去。”
老人對這一回答並不意外,卻仍舊問道:“你回去做什麼?”
莊冉笑起來:“老人家,問這好笑,我回去自有我的樂道,江山美固美,四海珍饈要什有什,然蜀地的辛辣我吃了便流涕冒汗,海郡的魚鮮牡蠣我終歸是覺得腥氣了些,又何必強求自己去適應。”
莊冉深吸一口初冬塞北冷冽的空氣。
“我隻是個普通人,高牆太高,我爬不上去,根係太深,我也扯不斷,想來最關心也不過自己與身邊人的吃飽穿暖,茶屋的生意近來如何,今年土地的收成是否好,朝廷最近又頒布了什麼政令要叫我們的日常生活有什麼變化,就這些。”
“我隻是個普通人,既不會武功,讀書寫字也一般,做不到上陣殺敵,也登不了堂去直言正諫,這不是我擅長的鄰域,繼續糾結隻會越過越糟,何必自愧?想來平生能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已是大善。”
“可是,”莊冉說到這頓了頓,“我不後悔自己這一遭走出。”
“如果不出來,想必一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頓悟,人是不應該渾渾噩噩過一生的。”
老人站在莊冉身旁見他平靜注視江流的眼神,接上了話。
“嗯,”莊冉點點頭,“但現在,我想家了。”
“一遭走來,儘管我終歸是個沒什麼大抱負的人,登科及第、功標青史這些事情不在我的人生範疇內,這並沒什麼,這個世上的絕大多數人都在普普通通地生活,而我曾經失去過,崩潰過。”
“曾經有人將我拉出水火,他讓我覺得我還能再支撐著走一段路,而我想倘若今朝再有人企圖將其破壞,我也是會拚命的,”莊冉輕輕笑了聲,“這樣想來,感覺自己也是很不錯。”
塞北遼原初冬冷厲的風在雨後呈現出特彆的清冽,老人被莊冉那聲笑感染,張口愣了下,也笑出聲道:“看來這便是你尋到的答案了,小少年。”
莊冉應一聲,又往前向江岸走幾步,而朝陽已然全部升起,鷹隼穿破雲層長嘯,漫天曦光毫無保留地打在了廣袤平原上向天張開雙臂的少年身上。
他回頭朝老人一笑,散逸地伸了個懶腰。
老人卻在這時無端地想起了許多年前,似乎也是在這裡,一個江岸邊牽赤馬的少年仰首喝酒的模樣,回頭同他打招呼。
老人一頓,向少年走去,他聽聞:
“前輩,我往北邊去,您是要走哪裡去?”
“老人家,我想繼續往北邊走,您如何?”
記憶中的影子陡然與現實重疊,相似的話語在耳邊回響,老人回過神來,看向莊冉卻沒說話,莊冉也不急,隻靜靜地等在老人一旁。
良久,老人笑了笑,同莊冉方纔一樣望向江岸:“孩子,就同你所說,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是有歸根的,你便放下心中重負,往前去吧。”
莊冉聽明白了老人的話,看向他默默點了點頭。
老人道:“曾經在這裡,我也遇到過另一位追著前人身影,步履而來的少年。”
老人突然間掉轉的話鋒並未叫莊冉不解,前塵舊歲的故事,他慣來脫口而出,莊冉隨即淡笑一聲:“是嘛,那是個怎樣的少年?”
“那是個……”
老人這次停頓的時間更長了。
往事如潮水般卷向承載過太多彆離的軀首,老人將記憶定格於那個初冬在塞北江岸邊相逢一麵的少年,他想,那大概是一個無比自由的少年。
一身鮮衣,長發隨風亂舞,手扶身旁赤鬃的駿馬又高揚起手,與無意間回頭看到的身後素不相識的老人打起招呼,朝陽勾勒出他尚未長開卻欣長的身體輪廓。
老人印象中那天的風很大,而小少年卻於其中愜意地將酒分享給了老人,他道起自己,又問老人自何處來、要往何處去,說話時揚起一邊眉,瀟灑又隨性。
少年身上那股桀驁的勁,老人是從他眼中看出的,那個分明身立於無邊曠野、左右有江流山石的少年,老人卻能從其眼中看到他凝成一線的決意,在談起他的去向時。
那眼神無端讓老人想起了更久以前那道炙熱的目光。
是錯覺嗎?老人仔細打量起眼前少年的眉眼,覺得實在有幾分相似。
而緊接著更叫老人歎服的是少年識破他刻意掩藏起的身手,與那少年自創一身的功法。
信手將手中酒壺扔到了馬背上,少年抽出腰間長劍時眼神變得愈發透亮,他道希望老人能同自己切磋一番,那樣的眼神,又如何能叫老人拒絕。
遼原之上直起沙塵,竹竿與長劍相撞聲蕩,少年出招奇快,老人從未見過的劍式在他眼前起,靈動而剛勁,破風間直指要害,倏地停住,少年清越的笑聲環繞在老人耳邊久久不散,他道實屬暢快。
老人問少年是如何摸索出這功法的。
少年笑起來:“天地何其遼闊,哪裡都是有趣的人。”
老人愣住,眨眼間少年卻已將長劍收起,他走回江岸邊牽起馬:
“老前輩,下次再與我見麵,就是你使出全力的時候了。”
留下一句話,少年騎馬揚長而去,初冬淩冽的寒風呼呼直起,刮過皇天這片遼闊的土地,尚且灰濛濛的天有朝陽繼續升起,鷹隼振翅騰飛,那雙向後揮彆的手,老人在經年後故地重遊時想起。
他想問少年:如今是時候了嗎?
“呲——”
劍尖穿過厚重盔甲刺向了胸膛,滾燙的鮮血濺上當空,周遭戰火聲忽遠忽近,阿爾查圖低頭看向自己胸膛間那把劍,“咚”一聲跪倒在地。
屍橫遍野的戰場上,虞珵原地粗喘了幾口氣將劍拔出垂下,他伸手抹去臉上遮擋了視線的鮮血微擡起頭,戰火紛飛中劃破天際的號角聲在這時響起,接著頭破血流的士兵停下手中動作,漸止的廝殺聲中時間彷彿靜止。
“唳——”
直至天際一隻鷹隼長嘯而過,虞珵猛地一怔,擡手見指尖一滴無聲從眼底流出的淚,他頓了頓,深呼吸了口塞北裹挾著硝煙與雨後濕潤的空氣,再次擡頭望向遠方,身後血紅的披風被風捲起。
“想來,他如今也尋找到自己的回答了吧。”
那是老人在那段同行的旅途中講給莊冉聽的最後一個故事,蒼老的聲音響在耳畔,老人說完便往回走去:“所以小家夥,走在路上也彆怕孤單,你不是一個人。”
望著老人漸行漸遠的背影,莊冉沒忍住問道:“老人家,您接下來要去哪裡?”
而老人一如他故事中所言,沒回頭地向後揮了揮手。
眼底閃過流光,莊冉頓了頓,無奈笑起來:他也該走了。
轉身往後時,一陣北風倏忽襲來,莊冉束起的長發全都被吹到了臉前,他空出手來捋了下,無意間回頭,卻是見身後已不見了老人身影。
此地雖已至邊地,距最外延的邊陲鎮卻還有段距離,接下來的路上沒了老人相伴,莊冉又獨自走了數天。
到達那日恰是邊地少有的天晴,正午時分日頭高高懸在空中,莊冉走進邊陲鎮,寬闊的馬路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衣著各異的外國人、從中原四麵八方而來的商人,還有同樣在做著營生的邊陲鎮居民。
各式沒見過的商品叫莊冉看得新奇,他想這便是與外國通商的茶馬絲綢路嗎?實在繁榮。
愣神間,莊冉被迎麵一個穿著當地服飾的年輕男子撞了身,那男子卻似乎不知因為什麼事情高興過了頭,撞到人也渾然不覺,他大步往前跑,嘴裡還喊著什麼。
人聲嘈雜中,莊冉回過頭去。
“好訊息,大捷大捷!北靳已經徹底收兵,明日虞將軍就要壓著戰俘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