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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蓬客 青山雨衣衫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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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雨衣衫間

九月末,京郊

一輛馬車正轆轆向京城駛去,偌大的車內無聲無息,隻見座中一位公子正以手支著頭靠在牆邊小憩,他身量欣長,著一襲惹眼的白衫,半躺著翹起二郎腿將腳架到了對角。

而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馬車中另一位中年人,他坐在那公子的對麵,由於馬車廂不大的空間被人占了個大半,中年人便隻好蜷縮起雙腿,他佝僂著背,方圓臉上一雙渾濁的眼睛,有些怯色卻始終直勾勾地盯著他對麵坐著的人,一眨不眨。

良久,中年人開口道:“少爺,要到了。”

一雙微微泛紅的丹鳳眼緩緩張開,這位被稱作“少爺”的青年人臉上無一絲笑意,不知是睡的亦或是其他原因,他帶著沙啞的嗓音,沒理會中年人的提醒,吩咐道:

“去臨街客棧。”

“少爺,老爺在家中等您。”中年人又提醒道。

青年人臉上開始顯得有點不耐煩:

“現在離約定見麵的日子應該還有幾日吧。”

“少爺……”

中年人話說一半的嘴突然頓住,他瞧著方纔那說話時盯著窗外看的青年此時正用他那雙內裡泛紅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自己,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青年像是沒看到一般,他陰惻惻地出聲:“有問題嗎?”

“沒、沒問題,少爺。”

青年的眼睛終於複又轉向窗外:

“在外麵便不必那麼喊了吧。”

“是……譚公子。”

另一邊清晨,廬溪

連日下了兩日雨的街巷這會兒稍稍放晴,虞珵早飯後便在宅院花圃邊閒散,本是家家戶戶升煙搓衣的點兒,然而這街□□占一角的院落卻靜悄得沒什麼人氣。

也幸虧虞珵本就樂得清淨,平日裡隻要不是刮風下雨,他便會把棋盤搬來花圃邊的石桌上,自己左右手互搏,一坐便是一上午,前提是——

沒有某個煩人玩意兒的騷擾。

這日,虞珵剛一手托著棋盤走到室外,便瞧見外圍一棵沿著院牆生長的樹上一個賣力向上攀爬的身影,來人爬上樹杈擡頭,像是瞧不見院主人複雜神色般,幾乎有點傻兮兮地笑起來,他朝著來人大喊:

“虞珵!”

“虞——將——軍。”

虞將軍不想理他。

“虞——謹——行!”

樹杈上的家夥鍥而不捨,甚至還騰出一隻手揮了揮。

虞珵兩眼徹底一黑,他歎了口氣,無奈隻得向院牆邊走去,走近,便伸出兩隻手,示意樹上的人下來。

而那樹上的人也是豪不見外,見狀張開雙臂就要往下跳,他精準無誤地落入樹下等待著他的雙手,然後鬆開方纔跳落時不自覺勾住人兒脖頸的手,虞珵順勢便把他放了下來。

“你……”忍了又忍,虞珵最後還是有些氣急敗壞道,“……能不能換個正常點的進門方式,一天天地不是翻樹就是爬牆。”

莊冉據理力爭:

“誰叫你家院兒這麼大,從正門進來繞來繞去,找到你得明年!”說完還覺得差點意思,又補充道,“要我說你乾脆就把整條街的人都喊來你這兒住得了,還省的出門呢。”

“……”

虞珵憋了兩口氣,想說什麼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無奈之下隻得把這氣吐出,又不得不承認,莊冉小兄弟這張“能說會道”的嘴,有時候是真的無人能敵。

然而這也不禁讓虞珵想到——

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這麼熟的?

自那夜莊冉和譚文卿告彆後,這連日來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莊冉就像那打鳴的公雞,日日都要“爬”來他府上坐坐,一天不缺席。

這讓虞珵有時候有點不是滋味,他覺得莊冉是朋友剛走有點孤單,可每每想到這兒的他卻又不知為何心裡有點彆扭,索性不再去想。

這時,已經跑出老遠的莊冉朝後望了眼,朝虞珵道:

“今日不下雨,我帶你去山上轉轉怎麼樣?”

虞珵趕上莊冉:“現在不下雨,等會肯定還會再下。”

莊冉:“瞎說,我昨日夜觀星象,今日是個出遊的好時候。”

虞珵:“昨夜下雨哪兒來的星象?”

莊冉:“……”

虞珵:“噗。”

無情拆穿了某人的扯淡話,虞珵偏頭笑了笑,他心想難得,莊冉也是被他噎到一回了。

然而莊冉不服氣,莊冉蠻不講理,他扯住虞珵的衣袖就把他往外拽:“走——”

……

於是不多時,小山坡的半山腰上便多了兩道身影。

虞珵和莊冉走在人為鋪設的石梯路上,偶有經過幾家小店,大多都是賣茶水點心的,莊冉都熱情地和店裡的伯伯嬸嬸打了招呼。

虞珵有些奇怪,便偏頭問身側的人:

“這小山間為何會隔幾段路便會有店鋪?”

莊冉笑了:“大將軍不知道了吧,你瞧你腳底下走的路,也不是閒來無事鋪著好玩的嘛。”

虞珵便順著莊冉的話低下頭去看自己正走著的石階路,卻是又被莊冉用手掰起他的頭往一邊看去,虞珵有些無奈,他抓起莊冉作惡的小爪子,卻是又聽他道:

“你瞧那兒,這裡的鄉親們經常會在這半山腰裡摘兩片野菜吃。”

虞珵與莊冉一道看去,確實在不遠處的叢間看到了一兩個大爺正彎腰拾著什麼。

“不過現在這會兒那邊幾位大爺應該也不是來摘野菜的,這秋天換季的日子,家裡頭有小鬼的人家肯定都少不了備點草藥以防風寒。”

莊冉補充自己的見解。

虞珵疑惑了:“一座山頭遍地都是草藥?”

“那肯定不是生來這樣的嘛,”莊冉把頭靠近虞珵作神秘狀,“我跟你說啊,當地都傳說呢——這附近的小山頭裡,一直住著一位藥仙,他應季時常會在周邊布一些常見的草藥籽,什麼風寒、跌打損傷之類的。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大家夥兒就都上山采藥來了,拿回去給大夫一看,你猜怎麼著?”

“嗯,怎麼著?”虞珵配合著莊冉。

“嘿,還真就是了,”莊冉說書似的,“自那以後啊,我們這兒的人家也都跟著學了點藥理,通常隻要不是什麼大病,都會自己上山采藥來,十裡八鄉的郎中更是跑去外地采購藥材的次數都少了。”

虞珵好笑了:“那既然都傳說這位藥仙大人,就沒人碰見過或去找過他嗎?”

“那肯定有人找過啊,”莊冉理直氣壯地,“果鋪前的說書先生就說啊,這先前有人在山裡頭偶遇過藥仙大人,他想把人拉下山來好好讓鄉親們感謝感謝,結果呢?”

“結果——”虞珵等著莊冉講下去。

“結果藥仙大人就說,他先天不喜與人相處,‘若你們再來叨擾,明年我就離開了’,他是這麼說的,然後便沒人再想著去找那位傳說中的藥仙大人了。”

莊冉模仿得活靈活現的,說完還狀似遺憾地歎了口氣。

虞珵卻被莊冉的話逗笑了,他儘力忍了忍:

“嗯,那看來藥仙大人還是個冷淡的性子,說書先生說得蠻好。”

莊冉瞥一個眼刀過去:“喂,不信啊?”

虞珵無奈:“信,信。”

莊冉把眼彆回來,暫時放過了虞珵,他把兩手交疊在腦後,四下張望著,又繼續調侃:

“還有啊,反正除了像譚文卿那種把青樓當家的另類,這裡還是蠻受那些什麼書生、儒生歡迎的,彈彈琴,作作詩之類,我瞧他們挺沉浸其中的。”

“誒呦,你這話,”虞珵聽了無奈笑道,“這要是讓趕上京的譚狀元聽到了,不得殺回來再給你兩下子。”

“誒,擡舉擡舉。”

莊冉笑得挺開心,大概隻聽到了自己樂意聽的部分。

笑完莊冉便把話回到了最初的問題:

“所以當地縣令知道了這事兒,便命人在這山裡修了些路,再支幾個棚子鋪子的,也好讓大家夥兒來來回回的路上安全些,走累了,下雨了,都可以去一旁的鋪子休整休——”

“整”字還沒出口,這老天爺就像是遂了莊冉的話,淅淅瀝瀝地開始下起了小雨。

虞珵:“我說什麼來著。”

莊冉:“……”

莊冉無辜,他趕忙拉起虞珵往前邊一裡路遠的茶鋪子跑去:

“都這時候了你就彆貧了,趕緊躲雨吧——”

然而就這幾步路的功夫,雨勢便擴大了不少,嘩啦啦地往下落,等虞珵和莊冉跑到屋簷下的時候,都已經濕透了半邊身。

不巧的是這茶屋子主人今日不知為何沒開著門,無奈使得這來躲江南雨的三倆行人都聚擠在了屋簷外。

這日山間的行人不多,然而山裡豆大點的鋪子本身也占不了幾個人,莊冉拉著虞珵跑到這屋簷下時,已經沒什麼位置能給他倆騰了,沒法,兩人便靠得緊些縮在了最外圍的角落裡。

屋簷下,虞珵歎了口氣:

“早聽我的吧,這時候就是躺在屋子裡喝熱茶吃點心了。”

“誒,彆掃興嘛,”莊冉狡黠地笑了笑,他擡手掐住虞珵的手臂,作勢要把他往外推,“有人大老遠專程跑來可就為了淋一淋這江南雨呢,怎麼樣,你也跑出去感受感受?”

“我就算了,身子金貴著呢。”虞珵隨口一說。

然而這人嘴上這麼說著,卻偏偏伸手緩緩脫下了他身上墨青色的外衫,抖抖上麵的水珠,擡手罩在了莊冉的頭上,遮住了莊冉露在外麵淋雨的半邊身子。

莊冉莫名頓了頓,他擡頭透過額前被打濕的碎發看了眼虞珵,罩在他那已經被雨淋濕的外衫裡,若有若無地,莊冉還能感受到衣衫上虞珵殘餘的體溫。

“愣著乾什麼,手撐起來。”

虞珵把莊冉的思緒抓回。

“噢。”

回過神的莊冉應了一聲,他照著虞珵的話用雙手撐起衣角來擋雨。

再次擡頭看向虞珵,莊冉見那人站在屋簷的邊角,亦是幾乎半個身子都露在外麵,他偏頭看著外麵的雨勢,說著自己“身體精貴”,卻絲毫不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雨。

莊冉不禁微微走了神。

屋簷外瓢潑的大雨落下,莊冉的行動先一步腦子,他情不自禁地,在連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把自己的身子向前探去,微微擡起手臂,莊冉把那擋雨的衣衫也一並罩在了虞珵的頭上。

離得近,莊冉的頭幾乎和虞珵貼上了,他聽到那人似乎在他頭頂笑了笑,很輕,接著微低下頭出聲:

“乾什麼呢?”

莊冉猛地擡起頭,便見虞珵眼眸中倒映的自己,於是他再一次疏忽,不經心地露齒一笑,便道:

“我們一起躲雨。”

江南雨落林間,打散了滿山枯葉。

淅瀝中,有人隻聽得眼前人的笑音。

虞珵突然覺得,他不知從何時起,好像對這個有時實在自來熟過了頭的家夥有點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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