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猝然相見惶惶
猝然相見惶惶
這江南不應季的雨淅淅瀝瀝下個沒完。
此時卻隻瞧山的另一頭,一位頭戴鬥笠的年輕男子在雨勢漸大後也加緊了自己的步伐——他一路劃舟從江對岸而來,上岸後又走了十幾裡地卻絲毫不見狼狽,雨水自鬥笠劃入男人窄袖暗紋的衣衫和發梢,雨幕裡竟還平添了幾分姿色。
直到越過山頂,男人遠眺瞧見前方山腰一家避雨的屋鋪,終於長長舒了口氣,放緩了腳步開始向下走去——
……
而此時的半山腰間——
“莊冉。”
在外衫搭的雨篷裡,晃神過後的虞珵也終於被理智拽回,他喊了聲莊冉。
“嗯?”
莊冉朝他笑笑。
虞珵糾結再三還是道出了實情:
“其實……我後背什麼都沒遮到。”
莊冉:“……”
虞珵:“噗。”
不等莊冉說話,虞珵便先忍不住笑了。
“喂!”
莊冉紅了紅臉,不滿地朝虞珵吼了聲,然而吼到一半,他自己便先忍不住笑了。
仔細一想又不知道在笑什麼,也根本沒什麼可惱羞成怒的,可莊冉看著虞珵那樣便不知為何愣了神,連笑意都沒來得及減下去,他遂咬起唇想了想:
“……”
可惜結果沒有想通,但莊冉也不去糾結,他隻是旋即便有些無奈地把外衫從頭頂一掀,覺得自己也沒什麼可窮講究的。
於是山雨“嘀嗒嘀”落到屋簷上,莊冉和虞珵便站在人群間,毫無來由地笑起來。
這山間多是常青的老樹,山外秋色蕭蕭,山林往亙古綠意連綿。
待久了,卻彷彿連時間也忘了。
……
然而現實總是事與願違,有些事情也總是那麼毫無征兆地,突然降臨到了人眼前——
虞珵的笑音戛然而止,在他目光無意往旁邊瞟的刹那。
他就像那木頭玩偶一般,突然定格在了原地。
以前常聽人說,江南的雨和風綿綿,然而此番真切地體會,虞珵卻始終覺得這雨下得太大。
僅距離幾步之遙,他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已不知在雨中駐足多久的人。
一個……他無數次遠眺渴望再會的人。
那人朝這邊望過來的時候,鬥笠遮擋的雙眸叫人看不真切。
虞珵瞧著他,垂在身側的手卻久久不能動作。
大雨嘩啦嘩啦下個沒完,大到虞珵已經聽不清跟前小友焦急的呼喚,聽不見一旁行人家長裡短的聊侃。
唯剩心頭一片霜雪,淋過江南的雨,行經流年恩悔……
虞珵不記得自己佇立在雨簾後望了那人多久,隻依稀想起當他越過遮擋視線的雨幕緩緩向他走去時,那人啞著嗓音,想儘可能笑著說出一聲——
“好久不見。”
可是他哭了。
虞珵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哭,他隻是向他靠近,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舊友久彆重逢,明明是應該高興的事。
可是虞珵也笑不出來。
秋雨淅淅瀝瀝,塵封的記憶登時展開,虞珵抖動著雙眸不敢再看那雨幕之人,他索性閉上了眼,前額的碎發濕漉漉的。
他後退半步張了張嘴,然而最終也隻是強忍著什麼情緒似的吐出了口渾濁的氣。
這場啼笑皆非的碰麵中,虞珵陡然轉過了身,他睜開眼仰頭望瞭望那灰濛濛的天,卻是雨水滴進了眼,疼得他又急忙閉了起來。
虞珵遂逃跑一般,迎著這九月最後一場大雨,逃下了山。
……
“嗐。”
虞府內,莊冉在書房裡重重歎了一口氣,他從一旁拿起一塊帕子,走到虞珵身邊,給那坐著還魂不守舍的家夥擦了擦頭。
可笑天公捉弄人,這才進屋沒一會兒,好巧不巧就放了晴,卻是無言的居室愈發靜謐了。
片刻,莊冉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他輕輕地抱怨:
“剛還說自己身體金貴呢,這沒一會又上趕著去淋雨了,那人……”
莊冉想了想,還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算了。”
人要懂得分寸,莊冉這樣告訴自己。
那雨中突然冒出來的男人一定跟虞珵有什麼關係,然而這般情況既然虞珵沒有開口去說,他就也不應該去問。
可是一想到這兒,莊冉又挺委屈的——沒一會兒前,他明明還好好地和虞珵躲在那擠滿了人的屋簷角,雖然沒躲掉多少雨,兩人也都淋了個夠濕,可起碼……他倆都挺開心的。
莊冉不知道那大雨裡突然跑進虞珵眼簾的家夥到底是誰,但莊冉看得見,虞珵偏頭的一刹那,前段時間他帶他各處玩鬨的樂子就都沒了。
莊冉焦急地在虞珵身邊來回轉,他喊他,問他怎麼了,可人家就這麼一聲不吭地走進了雨裡,兀自轉身下山,沒有看他一眼。
莊冉跟在虞珵身後,努力地想要趕上他加快的腳步,等終於趕上了,虞珵卻又隻是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一句話。
“……抱歉。”
“嗯?什麼?”
回過神,莊冉聽到虞珵好像在他帕子底下輕輕說了句什麼,他沒聽清。
莊冉於是想要再問一聲,然而還沒問出口,他便見虞珵握住了他的手腕製止了他繼續給他擦頭的動作。
莊冉停手:“又咋啦?”
虞珵沒有轉頭去看他,隻是徑自站了起來,低低一句“過來”,便把莊冉帶去了他的臥室。
雖然這幾日莊冉日日都來虞珵的府上耍活,但還從來沒進過他的臥室,這一遭,莊冉也不免有些好奇,尤其是在他瞧見虞珵臥房裡那些小玩意兒時——
左瞧瞧右看看,莊冉發現,虞珵的臥房竟不似他以為的那般簡潔,該有的都有,閒來無事擺著玩的,也有好些,什麼窗沿床榻邊插在細瓶罐裡的枝丫,木櫃間隙裡落在其中的精緻擺件,還有小桌邊攤在一旁的魯班鎖、九連環等等,數不過來。
莊冉不禁感慨:“想不到你臥房裡還挺多小玩意兒的。”
虞珵卻回答他:“都是府上的小丫頭擺的。”
虞珵的話音由遠及近,走到莊冉身邊時,他遞給他一身衣服:
“把這個換上。”
這話入了莊冉的耳朵裡,一時間,他不知為何有些木木的,低頭看了眼衣服,又擡頭去看看虞珵,幾簇未乾的碎發落到了眼前。
莊冉感覺被雨淋過的身體一下子又熱了起來,心裡像點了根小火苗。
“……哦。”
他輕輕地應了一聲,轉身往屏風走前還擡頭瞟了眼虞珵身上也剛換好的乾淨衣服,心裡不知為何帶了股不明所以的感覺。
然而衣服換到一半,莊冉聽見門外有姑娘急促地敲了敲門,喊了聲“少爺”。
“進來,”虞珵喚她,“正好,等會兒麻煩你把兩身換下來的濕衣服去洗了。”
“什麼,少爺您也淋雨了,”進門的小丫頭聞言有點懊悔,“哎呀我剛在廚房和秋姐切菜呢,早知道就先燒個水給您泡澡了,可彆感冒了。”
“沒事,”虞珵回答,緊接著又問,“怎麼了剛剛?”
丫頭聞言又麵露焦急:
“噢,就是剛剛有人敲門,然後開門看見……”
說到這兒丫頭又頓了頓。
“……祁公子渾身濕著站在門外呢,”小丫頭過了良久才又出聲,並且補充道,“衣服都還滴著水,我讓他進來他也不進來……”
“……”
屏風外靜默良久,莊冉附耳過去,也依舊聽不到外麵的聲音。
直到好一會兒,莊冉才終於聽到一聲低低的——
“……小冉,換好衣服小心彆感冒了,你自己回家,可以嗎?”
虞珵的聲音不太穩,把丫頭才給他的關心又複述了一遍。
然而莊冉才剛應一聲,他便聽到外麵虞珵“砰砰砰”踩在木製地板上的腳步聲,走得很快,遠不見平日裡的輕盈和穩重。
沒一會兒,莊冉便聽不見了。
小火苗陡然被雨後走到室外的腳步濺到水花,還沒來得及茁壯成長,便無聲無息地滅了。
心裡不知為何又冷了冷。
……
而另一頭,虞珵慌忙的腳步堪堪止在了門前的石階上,他見那門半掩著,透過間隙,能看到一個斜倚在門扇上……
熟悉的身影。
如同那桂花載酒的少年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