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人間塵囂思念
人間塵囂思念
“所以……你出門遠遊的這些年,都看過些什麼?”
煮了薑絲和話梅的黃酒在船艙內“咕嘟咕嘟”冒著泡,虞珵端著手中的酒杯喝了口,偏頭看向莊冉,莊冉回看虞珵,紅暈已經隨著酒氣泛上了麵頰,他笑起來。
秋天的江南似乎總是這樣,黃燦燦的葉子映上白瓦瓦的牆,墨色磚瓦頂站著成群的雀鳥,時有一二隻躍下屋簷穿過水巷旁層層的拱門,拱門後尚有人家串著去日的燈籠,風塵半歲,飛雀掠過,銜了兩岸出牆的柿樹,又扇動翅膀轉向江麵船隻,尚未站穩腳跟,便又被陣陣笑聲驚起,飛向更遠。
虞珵也笑起來,他空出一隻手摁住了莊冉的後脖頸讓他與自己靠得更近:
“笑什麼,嗯?我發現我回來的這兩日你總是這般傻笑。”
秋日江麵的涼風灌進船艙,喝了酒的兩具身體卻是滾燙,莊冉閉著眼,與虞珵鼻頭挨著鼻頭,他向側傾倒,便與身旁人麵頰貼上麵頰,他睜開眼,眼前是日思夜想之人微紅的耳畔與鬢絲,他張開唇,熱氣噴上了頸間:“我看過很多啊,看過山,看過水,還……”
“嗯?”
“看過你。”
虞珵笑起來,他揉了揉莊冉的頭:“小冉,你喝醉了。”
莊冉也笑了,他卻不說話,隻是搖頭。
虞珵無奈又笑道:“那你告訴我,學了些什麼本事?”
半靠著虞珵的莊冉聽了身旁人的話從他身上爬起,一雙手捧住虞珵的兩邊麵頰,他歪了下頭:“想不想喝我烹的茶?”
虞珵不知莊冉為何突然提起烹茶,船身輕輕搖晃,他扶住莊冉的腰,仍舊應道:“很想很想,回去煮給我喝好不好?”
莊冉搖了搖頭。
虞珵好笑:“為什麼?不是你問我想不想喝?”
莊冉捧著虞珵的臉沒有鬆開,帶他前後搖晃起來:“你現在就要喝。”
“好好好,”虞珵被搖得暈頭轉向,額頭一不留神又和莊冉撞上,他擡頭看人,“那現在這裡沒有茶,你要怎麼煮給我喝?”
莊冉撅起嘴,蹙了半邊眉盯著虞珵,彷彿在問:你說什麼傻話?
隨後他彈了下虞珵的額頭,轉身要去擺弄正在一旁煮著的話梅酒,虞珵見狀一驚,趕忙去抓住莊冉的手:“祖宗那是酒啊!誒,小心燙著!”
“哎呀你鬆開我,我候湯呢!”
“好好我不拽你,你小心著點。”
虞珵將莊冉攏在了懷裡,雙臂環著他的腰,潺潺流水推動著小舟劃過橋洞、蕩開水麵的紅楓,昏暗的船艙內唯爐中炭火泛著光亮,照在懷中人的臉頰上,紅撲撲的。
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虞珵時而側頭望莊冉,時而又垂眸注視他捏在手中的杯盞。
醉著酒的家夥實在有趣,見莊冉推杯換盞侍弄著杯中莫須有的茶葉,虞珵不忍心打斷,莊冉將“茶”遞到他嘴邊,他便杯杯都喝下,隻是黃酒如何能經得住這般喝,哪怕虞珵酒量再好,到這會兒也該醉了。
喝“茶”喝醉的家夥拿鼻頭蹭了蹭懷中人泛著淡淡桂花香氣的衣裳,餘光瞥見他綴在腰間的物什,在昏暗的船艙內隱隱細閃著光亮,掩在堆疊的衣衫底下。
不遠處的岸邊有吆喝聲響起,虞珵側耳聽去,似乎是茶屋人在喊他們回家吃螃蟹。
莊冉猛地從虞珵懷中驚起,他轉過身,醉眼朦朧地盯著麵前人,笑著與他道:“我煮的茶是不是很好喝?”
虞珵點了點頭:“很好喝。”
“有多好喝?”
“很好喝很好喝——”
似乎是得到了滿意的答複,莊冉醉笑著直起腰,拍了拍虞珵的肩,又趴回到了他的懷裡。
輕緩的鼻息聲漸起,大概是睡著了,虞珵便替莊冉捋了捋他沾在臉頰側的碎發,而後低下頭,輕輕吻上了懷中人的唇。
是話梅黃酒味的。
莊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年他與老先生告彆,獨身繼續往北走的時候,塞北重建的邊陲鎮實在繁榮,莊冉看得欣悅,初冬凜冽又乾澀的風吹過他的麵頰,他在人群中回首,聽到了將軍即將啟程回京的訊息。
莊冉於夢中一陣恍惚,他卻並沒有去找虞珵,隻是下意識登上了那褚軍回京必經之路附近的高閣,他知道在翌日同樣有許多除他之外歡送的人群,沒擠上高閣的人便站在道路邊揮動著手中香花與酒釀,特例佳音,軍隊沒有過多乾預。
莊冉站在那高閣頂層最前端的欄杆處,從黑夜等到白天,身後開始有人群攢動,軍隊緩緩從路的儘頭駛來,他聽到身側的小姑娘問他:“哥哥,你在哭什麼?”
恍然回神,才驚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莊冉卻沒來得及與小姑娘多解釋,便看到那遠處人群中央、軍隊最前端的人,身著甲衣,在他眼前越放越大,隨後很快走過,莊冉便又隻能看到他的背影了。
莊冉卻不知那人為何要突然回過頭來,他隻是再次下意識蹲下。
紅腫的眼裡淚水越積越多,突然蹲下身的動作叫莊冉不禁泛起眩暈,他把嗚咽聲壓在嗓子裡,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抓著身前欄杆,鹹澀的淚水順著手指並攏的輪廓流到衣襟。
而人群歡舞,笑聲響徹天際,沒有人注意到遙望軍隊回京的高閣中,人潮裡,小小一個踞在欄前泣不成聲的人。
於是莊冉又從白天待到黑夜,他閉上眼,眼淚仍舊止不住地流,他不知身後人群何時散去,高閣再次變得空蕩蕩,塞北初冬的風實在有些寒了。
那個稚嫩的聲音再次響起:“哥哥,你為什麼哭?”
莊冉的眼睛有些發澀,他擡起頭,見仍是方纔的小姑娘,自覺有些失態,他用手抹了兩下滿是淚痕的臉頰與紅腫的眼,咳了咳才勉強發出聲音,莊冉的喉頭發緊,看著小姑娘:“哥哥……隻是在想一個人。”
“想他為何不去見他?”
“他不能跟我回去,就算見了麵也很快就要分開,我捨不得,怕自己放不開手,他會難過。”
夜裡高閣的黑暗中,莊冉不知自己說的話小姑娘聽不聽得懂,隻是一陣沉寂後,他感受到一雙稚嫩又溫暖的手,在黑暗中輕輕抱了下蹲在地上的他。
“哥哥,愛你的人總有天會和你再團聚,然後不分開,我爹孃就是這麼跟我約定的,他們不騙我。”
莊冉一愣,小姑娘跑遠了。
他想要追上她,然而長久的蹲姿叫他雙腿發軟,一時站不起身,他徒勞地伸長手想要去抓住那個在黑暗中越跑越遠的小姑娘,小姑娘最終卻仍是消失在了黑暗裡。
又隻剩他一人了。
徹骨的寒風吹得莊冉直不起腰,真希望這一切是夢啊。
是夢的話,他能不能見到那個人?
“我實在……太想太想你了。”
一切都很好,隻是我實在太想你。
黑暗中莊冉仍舊站不起身,然而不知何時他周身的寒風斷了,取而代之的是身旁一盆同樣不知何時出現的炭火,驟然升起的溫度叫人渾身一激靈,莊冉下意識地,尋著那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偏過了頭。
“嗶剝。”
火苗跳動了下。
黑暗中那道莊冉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變得清晰,那身影緩緩向他伸出手來,輕撫了下他的背:“……小冉,彆哭了,我在這裡,在這裡。”
莊冉渾身一怔,觸感實在太過真實了。
是真的嗎?
他嗚咽一聲,再抑製不住似的上前猛抓住了身前人的衣襟,將額頭貼在他的心口,崩潰地嚎啕大哭起來,彷彿要把這數年分彆的淚水全都流儘,把這千個日夜感到的委屈全都吐出,眼眶發澀、喉嚨發啞都沒關係,我隻是想在你懷裡哭一會兒。
虞謹行,我真的好想你。
我們彆再分開了,好不好?
直到天將破曉,莊冉抓著虞珵衣襟的手都沒有鬆開,而虞珵緊緊將莊冉摟在懷中,同樣整夜都沒有鬆手。
天亮了。
江南的墨瓦覆了白雪,湖水薄冰撞壁。
“吱呀——”一聲。
臥室的門被人推開,冬日梅花的清香混著小院裡四處飄散的蔥薑蒜末味飄進了屋。
“莊冉,莊冉……”
莊冉聳了聳鼻子,翻過身。
“莊——冉!起床啦,太陽都曬屁股了,大過年的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莊冉被突如其來的響聲怔了下,他蹙著眉沒有睜開眼,朝來打攪他睡覺的不速之客怒吼道:“啊——乾什麼!”
“快起床!”
倏地被人從棉被裡拽起了身,冷冬的空氣鑽進暖了整夜的被窩,莊冉渾身顫了顫,他急忙把棉被又攏回了身上,惱怒地睜開眼,剛要發作,卻是見到來人一愣:“商初?你什麼時候來的?”
商初滿臉無奈,他站在莊冉的榻邊:“在你睡大覺的時候啊,你做夢做到哪座山上去了?我還道信裡那個說自己改邪歸正,現在每天忙著茶館生意的人是誰呢?”
“哎,也不是天天這樣的,”莊冉反駁道,歎了口氣,又準備躺回床上,“再說大過年的誰家茶館還開著門啊。”
“誒,”商初忙把莊冉拉住,拽著他的肩膀前後晃了晃,“你不能再睡了,院裡的大家夥兒都在忙著,你吃不吃年夜飯了?”
“……行啦,”莊冉閉上眼思酌幾秒,心道是賴不過,於是他揉揉腰,歎聲道,“那你出門去,我穿身衣服就來。”
“行,你快點的。”
“砰——”一聲。
臥室門再次被關上。
莊冉瞧著商初離開的方向發了會兒愣,轉回頭又把自己埋進了被窩裡。
關上門的臥室房內,仍殘留著方纔商初開門時被帶進來的香味,把臉埋在被子裡的莊冉緊緊閉上眼又睜開,手指無意識蜷了蜷,他倏地擡起了身。
猛地掀開被子跳下床,奔到窗邊推開了窗戶,一陣寒風卷進屋內,莊冉一個激靈,前額的碎發被風吹起,呼吸間有白霧飄進了眼,原地愣了好一會兒,他才倏然回神。
視線穿過不算長卻堆了滿滿年貨的簷廊,莊冉可以看到廊屋外紅石和幾個姑娘坐在小板凳上,正聊笑著處理年夜飯要端上桌的雞鴨魚肉,方被趕出臥室的商初蹲在她們的身旁,抓耳撓腮地想幫忙又不知從何下手。
再一旁,是幾番準備著手幫忙都被婉拒的虞老爺子,正和如今被勒令禁止幫倒忙的老盧坐在石桌邊下棋,邊九坐在老盧的身旁,正淡凝著神給他把脈。
離得近,莊冉甚至還能聽到老盧和虞老爺子聲音不算大的掰扯。
虞老爺子捋了把胡須,雙手第不知多少次捧住了老盧欲拿白子的手:“誒呦老盧,你怎地又忘了你是黑子,白子是我下的纔是。”
老盧左手拍了下石桌:“我方纔明明看見你拿的黑子。”
“那是方纔你勝了我幫你收的,瞧見沒,放你手邊了。”
“你怎的要拿我的子?”
“行行,我的錯。”
“……”
邊九無奈扶了下額,實在不知該拿老盧亂晃的左手如何,叫莊冉笑出了聲。
而隻一聲輕笑,卻是招來了離臥室邊最近的紅石回頭,她見單著了件內衫便站在窗邊的莊冉沒忍住吼道:“哎哎,窗邊那個,穿那麼點就敢吹冷風,起了就趕緊的收拾好出來!”
“……”莊冉砰地關上了窗。
“阿嚏——”
冷空氣鑽入喉腔,莊冉打了個噴嚏,而他頓了頓,似乎直到此時,這個在寒冬天裡隻穿了件內衫便敢下床開啟窗戶的人才感覺到冷,揉了揉被凍紅的鼻子,莊冉再次輕聲笑了下,轉身撲回床,離開不久的被窩尚能溫暖他的四肢。
這個光景六年冬的除夕,東街茶屋的小院撣過簷塵,將要迎來它居住了人以來最熱鬨的一個新年,火紅的燈籠被掛上高高的房簷,對聯著了娟秀的墨字與祝福,“啪”一聲貼上半舊的門框,簷上蓬鬆的白雪又抖落三分。
莊冉同往常洗漱完,束辮著好衣便推開門來到院中,左右一望:“虞珵去哪裡了?”
紅石無奈笑起來:“院裡這大家夥兒都在你沒看到,睜眼就要找將軍?”
“哎,”莊冉摸了下鼻子笑起來,看了看轉身往石桌邊跑去,蹲下身將雙臂交疊在石桌邊緣,他將下巴搭在手臂上,看了眼虞衡和老盧正在下的棋,便與人打招呼道,“虞叔和邊師兄過年好啊,你們大老遠地奔波過來累不累?”
虞衡轉頭看了眼莊冉,嘴角不經意露出笑,又將頭轉回棋盤:“謹行那小子方纔拉著鐘瑤出門,不知去了哪裡。”
莊冉眼珠滴溜一轉,心想正好。
“毛哥,你做啥好吃的了?”莊冉說著又蹦跳著鑽進廚房,往嘴裡叼了塊肉出來,轉回到小院,他把商初從地上拽起來,????“走,陪我去個地方。”
商初拱掉莊冉的手:“沒看到我現在正忙著?”
莊冉“哼”地笑了聲:“就你這樣子和老盧現在也沒差,純粹幫倒忙。”
商初睨了莊冉一眼:“我從前在家裡爹孃沒讓我乾過這個。”
莊冉:“哎呀那你現在也彆乾了嘛,客氣啥。”
把商初往門口拽著走時,莊冉又路過石桌,他上前捧住老盧的臉搓了兩下:“老盧你等我回來陪你下棋啊,就彆再為難虞叔了。”
“回家,”老盧在莊冉的身後喊道,“早點!”
莊冉朝身後揮了揮手。
“誒,話說你這大過年的到這裡來了,你爹孃怎麼辦?”
走在巷中被清掃過雪的青石磚上,莊冉突然想起,便問商初道。
“都跟他們打過招呼了,我年後再抽兩天去看看他們,”商初說著歎了聲氣,瞥眼看向莊冉,“再說我年年都有回去陪我爹孃過年啊,可不像某人一走好幾年,逢年過節也不知回來看看,這下我不得隨侯爺他們一道來瞧瞧你。”
莊冉訕訕笑了聲,突然手指前方:“誒到了到了,前麵我做衣裳的店——”
“怎麼樣,看這料子和紋路,我可是特意托人的。”
“還真是——啊你乾什麼?!”
“你乾什麼?”虞珵打掉祁莘擡起的手,將盛了衣裳的兩隻盒子合上蓋,拎了起來。
“唉喲我真服了虞謹行,小心我回去就告訴莊冉!”祁莘綴在虞珵的身後,小跑兩步追上了他。
“我勸你還想吃上今年這頓年夜飯就把嘴閉攏。”虞珵一腳踏上岸邊的船隻。
“行啦,我知道了,”祁莘兩手空空,攤開又無奈交疊在腦後,也隨著虞珵一起上了船,“不過你怎麼不早點讓人送到,就不怕路上有個萬一什麼的,趕不及在今年拿到。”
“我也想啊,誰能想這工期拖這麼長,趕在除夕夜送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你呀你,準備什麼時候給莊冉知道,再不拿出來天都要黑了,到時候還怎麼瞧?”
“又不是瞧給你看的。”
“……”
虞珵笑起來,碎發被微風吹起,船伕搖著船槳,小舟緩慢駛離了岸邊。
裝了衣裳的檀木箱被他壓在掌心下,由於先前與人約定好提衣的繡坊是在距廬溪有段距離的另處鎮上,虞珵這日與祁莘拿完衣裳回到廬溪,已經接近傍晚。
往常熱鬨的水巷裡徒剩一條小舟徐徐往前進著,左右看去,兩岸人家儘皆張貼懸掛起紅燈籠對聯,與夕陽映照的水麵中薄薄的浮冰相映成輝,岸上人家的院中傳來老少笑聲,有婦人端著自家釀的米酒或燉豬蹄敲響了隔壁人家的門。
祁莘坐在小舟上出神地看著,眼眶突然有些發澀,他於是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歎聲道:“唉,好些年沒這麼毫無負擔地過個年了。”
虞珵沒有說話,轉頭看著祁莘。
“你見虞叔方纔在院子裡和盧叔下棋的那個樣兒,”祁莘想著突然笑了下,對虞珵道,“我實在是沒見過他老人家那麼吃癟的時候。”
“挺好啊,”虞珵也笑了,“我們都沒法兒的人終於有人能治治他了。”
小舟穿過水巷的石拱橋,眼前熟悉的事物愈來愈多。
想來一切陰霾煙消雲散,祁莘轉回頭望向前方,夕陽照在他的臉上。
“這真是個好地方啊。”他低下頭道,被虞珵狠狠揉了把頭發。
“話說虞珵,你有想過之後,叫虞叔也一道待在這裡嗎?總歸他現在解了官,一人身在京城。”良久,祁莘擡起頭,手往後撐,望向遠空。
“他有他自己的打算,”虞珵搖了搖頭,沒有猶豫,“就算我真讓他留下來,他也不會答應的,況且啊,他也不是一個人。”
“你不試試怎麼確定?”祁莘又有些出神,他下意識接話。
“行了,上岸了,”小舟停穩,虞珵比祁莘先一步站起身,他跨過岸邊石階的薄冰,與身後道,“等會你先去我西街角那府裡放一下箱子啊。”
“虞謹行!現在倒是樂意讓老子碰了?!”祁莘回過神來憤憤起身,原地踟躕幾秒,末了還是抓起了虞珵放在小舟裡的兩隻箱子。
虞珵笑了笑,在岸邊等著祁莘,轉頭衝小舟的船伕打了聲招呼:“大伯,大過年的還麻煩您送我們這一程,等會兒到東街院裡吃年夜飯來。”
船伕大笑起來,嘴角旁的一道疤掩在遮風雪的鬥笠下被牽動,他掉轉船頭:“不麻煩不麻煩,老夫一個人這麼多年慣來如此,倒是將軍啊,精氣神比當年要好太多了。”
“承蒙您的關照。”
虞珵回到東街小院時,屋裡廳中的角落已經被擺上炭火,眾人擡起一張大圓桌搬到正中央,開始將忙碌了一天籌備好的年夜飯端上桌,而莊冉早已等候虞珵多時,趁眾人不注意,他上前摟住了他的胳膊,一把將其拽到了無人的角落。
“從實招來!下午做什麼去了?”莊冉將虞珵抵在牆上,擡頭看他。
“我剛可是聽人說你下午也出去了,”虞珵摟過莊冉的腰,將他與自己又貼得緊了些,他捏著莊冉的鼻子往上提了兩下,“怎麼,就知道審問我了?”
“哇,你也不掂量掂量,你出去多久我出去多久,我一整個白天都沒見到你的人影!”
“你起太晚了,我上午還是在的。”虞珵笑著逗莊冉,又仰起頭靠在牆上故意不去看他,眼珠轉了轉。
“你……說我起這麼晚是誰的錯?”莊冉頓了頓,轉頭朝身後看了眼,又回頭瞪著虞珵。
“行了,彆委屈了,”虞珵把頭低下埋在莊冉的頸間親了親,向上吻過他的嘴角,“我一會兒——”
“小冉!去給你王叔他們送兩盒八寶飯去,再提壺酒!”院外突然有人喊莊冉。
虞珵的話音被打斷,他擡了下頭,又低頭湊近麵前人,抓住莊冉的兩隻手抱在了自己的腰間,他一手仍舊摟著人,另一手從莊冉的腰間擡至他的後脖頸握住,埋頭深深吻下去。
冬日的冷空氣被阻隔在外,唇/齒交相間熱氣上湧,泛上逐漸透紅的麵頰,莊冉唇間溢位一聲低吟,他掙紮起來,卻被虞珵牢牢鎖在懷裡。
“小冉?咦……人去哪兒了?”
角落外又傳起尋找莊冉的聲音。
“唔……”
莊冉終於被虞珵鬆開,他忙猛地推開身前人,站在原地喘起氣來,好一陣才平複下來。
虞珵笑了下,伸手想要替莊冉抹去他唇角的水漬,卻被拍開,莊冉怨怨地瞥了眼前人一眼,叉了下腰,一句話不說便轉身向外跑去。
“哎,到處找你呢小冉!”
“我聽到啦姐,東西給我吧。”
“小冉,你的臉怎麼那麼紅?”
“嗯?有、有嗎?炭火熏的吧。”
“你這——”
“好了好了,我趕緊著去給人王叔送酒去了。”
提起角落捎給鄰裡的酒水與吃食,莊冉擦過了院中端著年夜菜肴的家人與朋友,穿過張上紅對聯與燈籠的院子門,恰與轉角一位往裡走的白衣身影對上視線,莊冉微微一愣。
“介意再添副碗筷嗎?”
九華摘下自己頭上的鬥笠,晃了晃手中的年貨。
莊冉彎起了眼。
他回笑道:“大家就等你呢!”
院中人聽到聲響都轉身出來。
祁莘驚訝道:“謔,這不是今年春天名震京都城的女狀元郎嗎?!”
“行啦,彆貧了,小九快進來坐!”
“一路趕來辛苦壞了吧。”
“九兒——”
九華被人簇擁著進了屋,而莊冉站在院門口,又笑了笑。
他轉身往街巷跑,身影穿過層層白漆墨瓦的門洞。
久在廬溪鎮居住的街坊鄰裡都知道,東街口有家茶屋鋪子,而穿過茶屋鋪,李阿婆家的糯米糕軟糯香甜,魚爺家麵館的鱔絲麵油光鋥亮,沈記的生煎總是皮薄底酥,四時膳裡的廚子最是會做淋滿醬汁的鬆鼠魚和紅燒肉……店鋪門關了,香味仍舊傳遍鄉裡各個角落,想來辛勤一年,除夕年夜該是把全身的手藝都留給家人的時候了。
夕陽緩緩下沉,莊冉提著手中兩壇黃酒,跑上東街儘頭的相逢橋,寬闊的江麵淙淙流淌著通往萬家的江水,赤色的天空被映入了家家戶戶逐漸亮起的燈火。
冷風吹過江麵,莊冉躍上拱橋頂,鬢絲被風徐徐吹起,奔跑中他轉過頭望向西邊的天空,半輪夕陽浮於水麵,金色餘暉鋪滿了人間塵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