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紅塵萬般牽掛
紅塵萬般牽掛
廬溪鎮南街的街尾有一座修在小山坡上的寺廟,自莊冉有記憶起,便年年都會隨著盧叔和茶屋的大家夥兒在除夕這夜來寺廟裡燒香。
說來這寺廟不過一間在長桌上擺滿了小臂長的佛祖像的屋子,不供遊人觀賞,隻是年年歲歲承載起生活在廬溪鎮百姓的美好願景,街坊鄰裡輪流保管小廟的鑰匙,逢年過節前再一道去清掃一番。
子時的煙火綻放上天空,爆竹聲響中廬溪鎮的家家戶戶在吃過年夜飯後,都提著瓜果香燭走出了家門,小山坡上青灰色的石磚踏滿了歡愉的腳步,言笑晏晏中人們舉起香燭向菩薩祈願新一年的風調雨順。
“不光逢年過節,倘若這鎮上誰家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也都會來這裡拜菩薩,像之前張姨來給準備趕考的兒子燒香,前些日子來祈禱臨盆的孫女平安的桂婆婆……你有什麼煩惱事,也都可以告訴菩薩,很靈的。”
擠在上山的人群裡,虞珵側眼笑著,他看向與他臂挽著臂的莊冉,問道:
“你平常會來這兒告訴菩薩什麼心事?”
爆竹聲響與人潮喧鬨中,二人要邊走邊將頭捱得很近才能聽清楚對方說的話,尚在夜空中綻放的煙火叫虞珵能夠將身側人的模樣看得格外清楚,他眼見莊冉在自己說完話後轉過頭來,煙火映入他的眼,他低聲笑了下。
“我先前每個月都會來。”莊冉道。
“這麼多心事,菩薩有沒有被你煩到?”虞珵笑著調侃了句,他低下頭去看莊冉,伸長了手臂摟過他的肩,“那怎麼現在不見你來了,心事解決了?”
莊冉看著虞珵頓了幾秒:“對啊。”
虞珵愣了下,見莊冉轉回頭。
煙火在夜空中綻開——
江中遊魚躍上水麵,圈圈漣漪間,流淌過盞盞荷花樣式的花燈。
小山坡三麵環水,寺廟北麵是條往隔壁鎮子去的羊腸道。
祁莘和商初在紅姐的指引下,先在寺廟的佛祖像前的三個蒲團上拜過,隨後又從竹籃中拿出一早準備好的香燭,走到旁側的燭台點燃。
燭煙緩緩升上空,攢動的人群中祁莘偏過頭咳了下,再次舉著香燭往方纔的蒲團上依次拜了拜,商初跪完等在一旁,祁莘拜好後便與其繞過人堆走出了廟宇,到寺廟外插香燭的小土堆邊。
“——哥,祁哥?”
“啊?”祁莘回過神來。
商初將手中香燭插入土堆,提醒道:“你剛在看什麼?小心香灰落你手上。”
祁莘頓了頓,低下頭去看,果不其然他手中的香已經燒了小截,香灰積攢在上麵,動作間落到了他手上,他“嘶”了一聲。
“小心著點啊,”商初說著從地上起身,往祁莘方纔的方向看去,“誒,那邊的是不是邊師兄,他怎麼一個人在那兒?”
祁莘歎了聲,將手中香燭遞給商初:“肯定是啊,不知道站在那兒乾什麼,幫我把香插了吧,我去看看我師兄,一會兒你跟著紅姐他們先回去就好。”
“行。”
祁莘朝商初笑了下,轉身跑去。
這條連線著鄉與鄉之間的羊腸道,打眼過去望不到頭,它的東麵是廬溪鎮寬闊的江麵,在除夕這夜漂滿了泛著暖光的花燈,西麵是大片街坊鄰裡家時常打理的菜地,祁莘從後蹦到邊九身上時,他正麵朝著西邊出神。
“師兄,”祁莘扒著邊九的脖子看他,“怎麼不去拜菩薩?”
邊九歎了聲氣:“下去,脖子都要被你勒斷了。”
而邊九雖叫祁莘從他身上下去,手上卻沒有更多動作,祁莘笑了笑,掛在師兄身上的手和腳又扒緊了些,問道:“你在看什麼?”
“隨便看看。”
祁莘盯了邊九幾秒,順著他直直朝前方出神的目光轉過頭去。
冷風吸入鼻腔,西麵斜坡菜地下的小片蘆葦蕩挺立在冬日的寒風中,毛茸茸的蘆花小幅度躍動著,映襯著不遠處人家時而燃上夜空的煙火。
祁莘不知師兄看的是哪處風景,於是就這麼掛在邊九身上,隨他在寒風中發了好一會兒的呆,誰都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的廟宇依舊摩肩接踵,人群的歡笑聲合著震天響的煙花爆竹,街坊鄰裡互道光景新一年的平安順遂。
“師兄,我沒想到你會來。”
祁莘的鼻子被凍得通紅,他突然與邊九道。
邊九側頭看了眼祁莘:“嗯,來看看你。”
祁莘:“那你什麼時候走?”
邊九沒有說話。
祁莘從邊九的身上跳了下來,抓住了他青色衣衫底下的手:
“師兄,不去拜菩薩,我們放個花燈如何?”
邊九頓了下,見祁莘在黑夜中亮閃閃的目光,他轉過身。
東麵臨江,邊九站的位置恰在兩棵生長在斜坡上的歪脖子老樹間,老樹經年的枝椏交纏在一起,卻沒有擋住江月溶溶間隻隻泛著暖火的花燈。
倘若開口去問,每一位生活在廬溪的老人都會告訴你,花燈是你與遠方未能團聚之人連線的橋,它攜帶著故裡人每一份獨到的思念,流過人間,再飄向不知名的彼方。
邊九不記得這是他在哪裡聽過的話了,回過神來,隻見祁莘淡笑著:“師兄,走嗎?”
邊九點了點頭。
“師兄,你知道被霜淋過的菜口感會有什麼不同?”
從北邊的小道上走出,小廟附近已經沒有先前那麼多人了,祁莘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邊九聊著天,邊九想了下,搖頭道:“我大概是嘗不出來的。”
“師兄,”祁莘回過頭,見邊九落後他幾步,“是你從沒在意過,江南的菜總是甜的,你多留幾日,我們都去嘗嘗。”
邊九晃了晃神。
花燈映襯在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眸後。
二人往西麵下坡的路走,祁莘頓了下,突然想道:
“誒,話說今夜來這廟裡後,怎麼沒見過虞珵和莊冉了,他們人呢?”
有舉著糖人的小孩笑著飛奔來,迎麵要往二人身上撞,邊九拽了下祁莘躲過,剛準備搖頭,卻是聽身後又一陣急促的風。
“啪”一聲,虞珵從身後撞過祁莘,他牽著莊冉的手,又飛奔向前,不忘回頭道:“在這兒呢!”
“鐘瑤——”莊冉大笑著,他高高束起的馬尾在身後翻飛,“我們先走一步!”
祁莘一愣,尚未反應過來,便見從他身旁掠過的二人飛速遠去的背影,哪怕跑過老遠,那聲迸發在他耳邊的笑,依舊環繞在周遭的空氣裡。
祁莘回過神來,衝前方早已不見的人影喊道:“喂!老大不小的兩個人了,還這麼鬨騰!”
隨後他慢慢彎起了眼。
虞珵和莊冉沒有回答,想來新年夜裡他二人興奮過了頭,在這個點和著同樣下山的人群飛奔在下坡路上,這下坡的石階大多是寬而緩的,而莊冉繞過人群牽著虞珵的手跑在前麵,一不留神踩了空,又被虞珵攔腰一把撈住。
他們又向前跑去,時而撞到與其擦肩的路人道聲抱歉,幸而山間多樹,除夕夜也並未掛上紅燈籠,夜空的煙火這會兒也愈漸少了,路人看不清那在新年夜裡燒完香穿過人群跑下山的一雙人,卻看著那背影大笑,道是哪家的少年郎急著去納采。
實在像個孩子似的。
“話說,我們就這樣跑回來真的沒問題嗎?”
青灰色的石板路上,虞珵回頭看了眼身後逐漸變小的人群。
莊冉叉著腰喘粗氣,笑了聲,也隨虞珵回了下頭:“沒事啦,我提前都跟紅姐打過招呼了,她看著老盧呢,這會兒燒完香大家再逛逛,也該回去睡覺了。”
虞珵笑了聲,擡手攬住莊冉的腰,便把他帶進了身側漆黑的小巷,作勢要吻上去,卻被莊冉伸出手指抵住了唇。
黑夜中,明月高懸於空,遠處江岸尚有零星煙火,巷陌人家已然合上了老舊的木門。
花燈從小巷旁的溪水裡流過,遠近成串的紅燈籠叫虞珵依舊能將莊冉的麵龐看得清楚,那半截抵在自己唇上的食指透著被冬日寒風吹過的冰涼,虞珵張開唇,輕輕咬了下。
“哎……你。”莊冉叫了聲虞珵,卻又不知說什麼,將手指輕輕從他的嘴中拿出,柔軟的觸感消失了,食指重新露在了空氣中。
莊冉輕聲笑了下,微仰起頭看著虞珵,如傍晚那般伸出雙手抱住了眼前人的腰身,這回是主動的:“喂,我們是不是還有什麼賬沒算……想要?”
虞珵偏頭抿了抿嘴,往前半步將莊冉抵在了牆上,擡起廣袖替懷中人遮擋住吹進小巷的風,一手掐住人的下巴晃了晃,沒忍住笑:“……小冉,從哪兒學的做派?”
“你管我?”莊冉踮起腳,歪頭將臉又靠近虞珵了些。
“管你。”那替人擋風的手向後捏住了人的脖頸,虞珵緊緊抱住莊冉,卻是低頭輕輕吻了下他的臉頰側。
莊冉頓了下,拿手抵在虞珵的胸口,他低下頭:
“你……下午去做什麼了?”
再擡頭時,紅燈籠與花燈透過眼前人烏黑的發絲映入莊冉的眼眸,他感受著呼在自己頸窩溫暖的鼻息與環遍自己全身的擁抱,心尖在寒冷的冬天被火燎得不剩絲縷。
莊冉向前跑去,小鎮上混雜著煙火氣的夜風吹打在他的臉上,奔跑間他擡手束起自己的長發,明紅的發帶混在發絲間向後飛揚,而腰間雪花紋玉佩與腰飾相撞,叮當的聲響似是為夜色下急行的硃色衣袍作樂。
長街籠燈輕晃,恍恍漸成虛影。
“小冉,等我回來。”
耳邊仍回想著照進光的幽深小巷裡,虞珵叫自己待在原地的話,可莊冉不想再等了。
他走出小巷,朝與虞珵相反的方向跑去,夜色下的紅燈籠在眼前飛速後退,奔跑間莊冉依稀想起許久之前虞珵不止一次對自己說過那話。
“小冉……”
“等我回來。”
“等我回來。”
莊冉下意識回頭。
他才發現,原來江南水上這條自己行走了二十餘年的青石磚鋪就的道路這麼這麼長,長到他跑出老遠,回頭依舊能看到那人的背影。
他也在奔跑。
在夜色裡疾奔,離自己越來越遠。
可莊冉就是覺得這一回同先前都不一樣,胸口鼓動的心臟如夜空綻放的煙火,莊冉深吸口氣,轉回頭繼續朝前跑,如墨的眼中沒忍住盛了兩汪水亮,勝過了今夜所有流過溫柔鄉的河水。
莊冉回到東街口的茶屋小院,換上了自己準備許久的衣裳。
朱紅色的喜服沒有過多的裝飾,穿上後十分得體,末了,莊冉最後看了眼手中那套自己為另一人準備的衣裳,緩了口氣,又原路返回奔向與虞珵分彆的那條小巷。
鼓動的心臟愈發響烈,莊冉迫不及待想要看見那人見到自己這般模樣時的神情。
是驚喜,還是赧然?
亦或兩者都有,亦或更多?
朱紅衣衫的身影停在分彆的小巷口,沒有等到歸來的人。
莊冉頓了頓,而下一秒,他沒有一絲猶豫地又朝前跑去,莊冉也不清楚為何,腳下卻仿若生了線,他朝西街角的將軍府跑去,他擡頭望瞭望月。
冥冥之中,好似從來都知曉他的去處。
那條遠離鬨市的人家巷,莊冉再熟悉不過了。
提著朱紅的衣衫滿心歡喜地擡手敲了敲門,簡素的門庭依舊沒有落鎖,莊冉輕車熟路地朝裡走去,見樹蔭池水、假山岩石,什麼都沒有變。
宅院深處有微弱的光冒出,與新年夜裡照徹整個廬溪鎮街頭巷尾的魚龍花燈相比實在稱不上什麼,偏僻的巷尾隻此處宅院未有人家,將軍府邸內的侍從也早在多年前虞珵返回京城後不久隨其回了去。
再次回到江南,虞珵隻身一人。
眾人在東街的小院過了個踏實的年,鎮北邊西街的府邸虞珵也就懶得再拾掇,因而當莊冉憑冥冥間的感覺於此時來到此地,那深宅中帶有溫度的微弱光火他看得格外清楚。
莊冉循著光源往後院走,轉過最後一個轉角,他站定在拱門旁。
見到了庭院裡背對著他的虞珵。
寒風朔朔,那人舉著燈籠的手往上伸,頭微微仰起望著他眼前曆經數個春秋又長大些了的樹,一襲紅衣與掛滿了紅綢緞燈籠的後院格外相稱。
枯樹與寒夜被舉燈人手中的溫暖點綴,他似是聽見了響動,回頭見到身後人的瞬間,瞪大了眼,他的聲音不大,莊冉卻聽得格外清楚。
那樹下之人喊他的名字,道:“小冉?”
驚異間不自覺帶著欣喜,叫莊冉失笑。
一曲聲打斷了寒塵萬般的喧囂,空中的碎雪墜地,世間凝滯,圓拱門後的人依舊是少年。
而少年隻聽得那人的呼喚。
很多年後回想起來,莊冉依舊忘不掉多年前他遠離烽煙的將軍與他在江南過的頭個新年,那隨朔風飄向少年的話音裡浸著掩不住的笑意,他們於人聲鼎沸中絕塵而去,於萬籟俱寂中形影相對,滾燙的心臟驅趕了積埋心底多年的霧,炙熱的愛意照亮起離群索居冰冷的宅邸。
同初識時一樣,又不一樣。
想來那遍佈四肢百骸的愛意,托起了深陷泥沼的人。
“將軍,你何著一身喜服?”
園拱門後的少年探出半身,衝園內的人笑道。
虞珵沒有立刻回話,站在尚未掛起紅燈籠的樹下良久,他似乎纔回過神,遂莞爾搖了搖頭,他放下手中籠燈,朝莊冉張開雙臂。
明紅的發帶遂再次被風揚起,莊冉笑著朝虞珵奔去,撞入了他懷中。
“小夥計,怎麼今日又不請自來?”
虞珵看著懷中仰起頭抱著他腰的莊冉,與他道。
莊冉又笑起來,下巴搭在眼前人的頸窩處,咯咯的笑聲帶起身體震顫,叫虞珵的心也隨之暖化,莊冉道:“將軍,我想你給我烹的茶了。”
倏然間,夜空又綻起數叢煙火。
笑聲被打斷,虞珵便靜靜地看著莊冉,將他看得透徹,看他微微彎起的眉眼,看他被紛呈色彩裝點的朱紅衣衫,同自己一般無二。
燃儘的煙火四散在江南水上的夜空,滿園的紅燈籠卻仍儘職儘責地閃著幽微的光,與寒日枯樹與枯樹間連線起的錦緞相映成趣,同為這一雙月夜底的佳人譜寫凡日的新辭章。
“噗。”安靜下來的周遭便顯得那突然冒出的一聲笑格外明顯,像訊號。
莊冉鬆開虞珵大笑起來,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角泛出淚花。
此般模樣,叫虞珵如何能忍得住,他笑著低頭問莊冉:“小冉,笑什麼?”
“我笑……”莊冉擡手抓住虞珵的衣襟,擡起頭來,“將軍,咱倆的心連在一塊兒。”
虞珵輕輕抹去了莊冉眼角笑出的淚,低下身吻住他,鬆開口:“什麼時候準備的?”
“你先回答我,今日下午消失是去取衣裳了?”莊冉直起腰,雙手攀住虞珵的脖頸。
“嗯,沒想到工期延後那麼久。”虞珵又吻了下莊冉。
“你這院裡是什麼時候裝點的?”
“先前準備了些,沒來得及,瞧見我方纔還在那兒掛燈籠了?本是準備掛好便去接你。”
“你這家夥……”莊冉鬆開虞珵的脖頸,轉頭吸了下鼻子,又擡頭朝人笑道,“虞珵,我準備的比你用心。”
“嗯?”虞珵彎起眼,注視著眼前人。
“你的衣裳是花大價錢買的,我的……”莊冉揚了揚眉,“你千金萬金難買。”
虞珵頓了頓,他想來似乎很少見到眼前人這般得意模樣,帶著真切與認真,那亮閃閃的眼睛注視他,叫人心裡實在軟得一塌糊塗。
虞珵忍不住又上手撫起那柔軟的發頂與臉頰,他低下身,明知謎底卻仍狡黠地承下這一番故弄玄虛:“是嗎?那小先生今夜可否能讓在下穿上這身千金難買的衣裳?”
細想起,自己這夜也實在做了許多出人意表的舉動。
想來隻要是眼前的人,無論此時年少,與爾後垂暮,虞珵願意一輩子拉著他的手奔跑在人潮洶湧中,像頑劣的孩童在夜晚嚼著助他安神入夢鄉的麥糖,他甘之如飴。
莊冉笑起來:“衣裳是我做的,同鋪裡的婆婆一道做的。”
虞珵摸過莊冉的手,粗糲的紋路卻叫他辨不出新舊傷痕,心臟猛地悸動了下,他才恍然,原來少年真的已在塵世走過一遭。
“什麼時候準備的?”虞珵又問了一遍。
莊冉搖了搖頭,吻過他的臉頰。
虞珵笑著輕歎了聲,看莊冉挽在手中的另一身朱紅喜服,問道:
“那現在兩套衣裳該怎麼換?”
莊冉:“你說呢?”
虞珵笑了:“知道,換你的。”
而隨後莊冉又瞅了眼虞珵身後石桌上兩隻精緻的木盒:“今年換我準備的衣裳,明年便再穿一次你的,怎麼樣?”
虞珵拉長了語調,聲音放得輕柔:“成,以後我們年年穿一次都成,聽你的。”
“今日不給你烹茶了,陪我喝合巹酒。”
光景七年的新年夜,江南將軍府園中的紅綢緞描摹出了水鄉夜風的柔形,牽過主臥紅燭晃動起的幽微火光,賞了著紅衣的佳人一晌將要來到的春光,交杯的酒淌過紅暈的脖頸,深陷頸窩,又被紅唇舔舐至儘,留下齒痕,相攜命定終身。
半醉的人又跑回庭院,被風吹散的酒氣融進了風,莊冉提起虞珵方掛到一半的燈籠爬上樹,明月夜最後一盞祝福有了位置。
要爬下樹的腿伸到半又頓住,莊冉笑著看向樹下等待他的人:“虞珵,能把我接住嗎?”
虞珵張開雙臂:“等著……欸上哪兒去?!”
大概醉酒的人總是不照常理,莊冉沒等虞珵把話說完,又向那棵生在院牆邊的老樹的枝乾爬去,猛地跳起,落腳在了一旁的院牆,莊冉又道:“那這裡呢?虞珵,你能把我接住嗎?”
心跳跟著漏了半拍,虞珵又隨莊冉來到了院牆下。
看著那張因醉酒有些紅暈的麵龐,他又不捨得說什麼。
算了,算了,總歸如今我在身旁,不會讓你落地。
虞珵笑歎一聲:“跳吧。”
樹上人在那話出的瞬間張開了雙臂,猛地往下跳,莊冉再一次精準無誤地落入了樹下等待著他的雙手,摟住脖頸,久久沒有鬆開。
莊冉擡起頭。
虞珵對上了一雙笑眯眯的眼。
“讓你裝的東西裝了嗎?”
“嗯。”
莊冉瞥了眼身側石桌上的檀木盒,張嘴吻了下虞珵便從他身上跳下,提起木盒抓住人的手腕,他回頭瞧了眼虞珵,笑起來:“跟我走!”
虞珵也笑了,他被莊冉牽著跑,跑過這座江南小鎮裡占地廣闊的深宅院。
庭院深深,他實在不知這興奮了整夜的家夥是從哪兒來的氣力,他想起了那個初相識時朝他抱怨府園太大的少年。
“虞珵,你家院子這麼大,從正麵進來繞來繞去,找到你得明年!”
“虞珵,你乾脆把整條街的人都喊來你這兒住得了,省得出門了。”
“……”
時光恍若園中係滿了紅綢的老樹,他贈滿園初相識的秋楓。
任憑塵間飛雪飄揚,千家萬戶,窗明幾淨無憂。
二人登上水巷的小舟隨流水花燈去,卻沒想遠處拱橋上走著許許多多人也,其間有人倚著橋欄朝自己的方向揮手,莊冉頓了頓。
從小舟上站起身定睛一看,他大笑道:“喂!你們怎麼還在外頭逛著?”
紅石扶著老盧的肩:“臭小子,站在船上穩當點啊。”
老盧哈哈笑起來,倒叫紅石愣了下,她低頭又看了眼老盧,隨即莞爾。
祁莘把躲在他身後的虞老爺子拽出來,搶過了老爺子手裡不好意思拿出的兩封紅包,交疊起來一手高高揮起,他調侃道:“小冉,你是不是還差我家老侯爺一聲改口啊——欸!”
“臭小子,就你能耐了?”虞衡擡手一記打在祁莘的後腦勺上,去追往後跑的家夥。
“虞叔!欸,師兄和小初怎麼傻站在那兒?快過來啊!”
“哎呦那邊橋頭在弄什麼啦?”
“成親啦成親啦,瞧船上兩個紅撲撲的小年輕哈哈。”
“個麼有沒有喜糖啦?”
“去瞧瞧,去瞧瞧。”
“喜糖?喜糖!嫲嫲,嫲嫲快帶囡囡去討喜糖!”
“誒呦,乖囡囡跑慢點啊——”
“這不是老盧家的幺兒嘛?”
“嘿你瞧,那老盧不就站在橋上?”
“……”
看著橋上與橋兩邊越聚越多的人,縱是莊冉也不免有些羞赧。
靠近石拱橋的小舟被坐於其中的虞珵拿船槳一抵,小舟慢泊下來。
“篤。”
莊冉回身,係在腰間的白玉佩撞上了虞珵往前遞的木盒,二人俱是一愣。
而莊冉對上了虞珵的視線,他忽然大笑起來,俯身從身後人手中接過了盒子。
人群高聲歡呼起。
舉魚龍燈的老師傅本欲收工回家,聞不遠處喧鬨,呼笑一聲,隨即又搖起了手中揮了大半輩子的吉祥,攜領著浩浩蕩蕩的隊伍,踏上坦途。
莊冉仰起頭,滿夜星河中,他手舉過頭頂,揮灑出鮮亮的紅色油紙包裹起的各式糖梅,宵宵漢水拜其賜,以笑顏著紅墨,似鐵花添了人間星鬥,握進了人們手中。
莊冉回首,魚龍燈舞映在虞珵身後。
河水中花燈撞上了兩岸的青石板,細密紋理上是代代農人親厚土地的章印,風調雨順年間,莊冉彷彿看到了來春時,嫩草破青石隙的勃勃生機。
扁舟搖過廬溪的水。
莊冉在臨鎮西街的荷花塘邊,那處極不顯眼的老屋院內,放上了一把紅油紙的梅糖,在那數來年如一日等在原地的舊搖椅上,是莊冉偷偷藏起的最後一把糖。
“文卿,”他道,“給你也來沾沾喜氣,你最近過得好不好?”
熱鬨終歸散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莊冉被虞珵背在背上。
似乎終於做完最後一件事,莊冉卸了力似的將頭倚在了虞珵的肩上。
紅燈籠依舊亮著,四周唯三兩行人與交談聲,莊冉無意瞄著自己係在腰間的白玉佩,那是他與虞珵初識那年的生辰,他送給自己的生辰禮。
“虞珵,你當年送給我這白紋玉佩,跟你有什麼緣故?”
莊冉忽然的問話叫虞珵笑起來,在他背上的人能感受到因陣陣笑聲起伏的肩胛骨,貼著背上人的胸骨與心臟,他道:“有什麼緣故?我那時候在玉石店裡挑的。”
莊冉拿腳不輕不重地踢了下虞珵。
虞珵不逗莊冉了,眼神瞟著河岸邊隻剩零星幾隻的花燈,聲音忽然輕柔些許:“我可是挑了整整半日啊,當年見到那可漂亮的小孩兒,魂兒早就飛到不知哪片天上去了,不得好好對待?”
莊冉在虞珵的背上笑起來:“那把小銀刀呢?”
“不是跟你說過了?我十六歲出征那年合了眼緣的刀,後來一直帶在身上。”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這玉佩你怎麼也不騙騙我說是你的什麼貼身物?好讓我多開心開心。”
“小家夥,你現在開心得還不夠嗎?騙你做什麼,我的東西你以後有的是。”
二人在夜半回家的小道上隨意聊侃,一人走著,一人晃著懸在半空中的小腿,紅燈籠照著前方的路,再過不多時新歲的第一輪朝陽將從東方升起。
“虞珵,我們回哪裡去睡?”
“我洞房花燭夜都佈置好了,你不得隨我回府裡去?”
“……”
“明早要吃湯圓你知道嗎?”
“什麼餡兒的?”
“……”
“虞珵,就是這裡,這條道上,我從前天天和老盧走過。”
“嗯。”
新歲清晨的空氣定是清馨,雪落三分。
院中的石台不得閒,不多時又該要載起團圓,軟糯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