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且念這片山水
且念這片山水
江南的春天總是多細雨,隨著一聲春雷驚起,鮮嫩的春筍從水鄉濕潤的土壤中冒出。
這天白日虞珵隨著莊冉背著竹筐上山挖筍,回家下山的路上卻是沾了泥,自己倒還好,走到平地的青石板上後蹬了兩腳鞋底便無甚大礙,卻是擡頭見前邊莊冉那滿手滿麵、衣服頭發也都不落下滾上的泥,不由地深吸了口氣,沒有吐出。
虞珵喊住莊冉,左看右看,末了還是拎起他的耳朵:“還蹦這麼歡呢,方纔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你還不知道滾到哪個犄角旮旯裡去了。”
莊冉有些不服氣:“那還不是下雨後山上太滑了,我就隻是想給你摘筍吃。”
“……行,那是我的錯,明兒我就叫人去把那山上也填滿石板去。”
“這還差不多。”
“……你還真評上了?”
“嘻嘻。”
虞珵被莊冉的話堵得都想笑,剛板下臉想說兩句,這眼前會看人臉色的家夥便眨巴著眼睛盯著他。
“……”這下虞珵連人耳朵都拎不下去了,末了歎口氣,他捏了捏莊冉的臉,攤開手掌替他抹去了麵頰上沾的泥壤,“行了彆貧了,把筐子給我,我給茶屋那邊送些筍去,你先一個人回去燒水把自己收拾乾淨了,聽到沒?”
“得嘞。”莊冉說著笑起來,把背上的框卸下,靠近虞珵時卻是一頓,他見人彎腰準備提框,於是眉毛一挑。
“啪”一聲,一個泥掌印赫然印在了虞珵潔淨的衣衫背上。
“莊冉!你小子給我站住!”
莊冉朗聲笑起,他轉而朝茶屋相反的方向跑開,硬是叫身後提著兩大筐筍的家夥氣在原地,而他掠過巷口青石板路邊在春日開得爛漫的花。
雨後的空氣清爽卻不粘膩,追著那奔跑的背影一直到南街裡幽深的小巷。
小巷中有一宅舍,推開木色的門扉,內裡更是彆有一番洞天。
前院雖小卻是精巧,沒有半亭而湖池鯉魚不少,恰是春時花盛之時,粉白花瓣飄滿了小池旁依水而立的假山與圓石桌。
再向裡走去,小樓二層臥室與書房儘有,下了轉角的木樓梯,底層多用於儲物與會客,而說是會客卻既沒有死板的傢俱陳設,也沒有板壁與名言匾額,幾張木椅與方桌搭上臨軒的軟榻,便已填滿廳中,說到底是供主人家在晴日曬陽、雨日聽雨,尋常哪兒來什麼客。
而廳中有前後兩門,後門推開轉角便是廚下,小一層的廚房頂的瓦上,儘是手邊小樓自二樓的窗邊長起的花植,順著房簷瓦頂一直到廚下門前的牆體。
兩屋間的小片後院多盆栽花草,與前院相較少了些樹類,幾張竹椅小桌擺上,專是天晴正好時得以嘮嗑小憩,若是遇上了陽光過曬時,廚前柿樹下的茅草亭便又是好選處,春夏遮蔭賞景,秋冬熟柿落亭上,候鳥飛銜去。
是虞珵早先在和莊冉出發往北行前便著手準備的。
屋舍不大,居二人足以,臨著河邊,雖在南街卻距茶屋不遠,日常往來都方便。
沐浴完的莊冉著了身輕便的淺色袍子,披散著半乾的長發往二樓的窗台外望去,見一旁的廚中已有炊煙緩緩從煙囪中升起,他心中喜笑,便下樓去。
推開屋後門,穿過幾步的廊,莊冉鑽入廚房中,從身後抱住了在灶台旁切筍的虞珵:“東西送完了?”
虞珵繼續著手中動作:“昂。”
“你衣服也換好啦?動作咋那麼快呢。”
“哼。”虞珵笑了下。
“哢”一聲,菜刀狠狠切下塊筍,停在了砧板上。
虞珵一手仍握著刀,另一手反手向後一拽,便把莊冉拽到了身前,他摟住莊冉的腰身緊貼著自己,手又向下掐了把這欠揍家夥的屁股。
莊冉“嘶”了聲。
虞珵:“你還有膽問?手怎麼這麼欠?”
“唉,您大人有大量,”莊冉說著踮起腳吻了下虞珵,從他手中掙脫去掀開了一旁灶台的蓋板,“你煮什麼好吃的?大中午就燉上湯了,燜個筍就行了呀。”
虞珵走過來,手中橫托著菜刀,把切好的筍下入了鍋中:“不麻煩,給你多補補。”
“嗐,”莊冉還道虞珵在說昨夜,擺了擺手,“才用不著,可彆小瞧了……”
話說半了,莊冉見虞珵笑著,放下了手中菜刀。
虞珵抱住身前人,捧起他的臉吻了下:“不小瞧你,等會吃完飯再說。”
“嗯?”莊冉預感不妙,遂反應過來。
“虞珵!你彆太不識好歹!”
“我怎麼不識好歹,今天讓你知道什麼叫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
“哎哎,不行不行,”眼見情勢不對,莊冉立刻服軟,“我還疼著呢。”
“真疼假疼?”
“你說呢!”
“方纔不還叫我彆小瞧你,”虞珵在莊冉的腰上揉了揉,“沒事兒,等會我給你上點藥就好了,不耽誤。”
“哎呦,什麼靈丹妙藥這麼見效!”莊冉朝虞珵翻了個白眼,捶了他一下,轉身便朝屋外走去,“燉你的湯去吧,柴火都要熄了!”
“誒,上外麵去做什麼?你頭發沒乾呢,今天到屋裡來吃。”
莊冉留給了虞珵一個背影,出了廚房腳步一頓,還是轉身沿著廊下向屋內走去。
虞珵笑著搖了搖頭,回頭見燉在灶上的湯到了火候,趕忙又灑了些鹽。
二層書房靠窗的位置擺著桌椅,往常不在廊外時,莊冉便愛坐在此處吃飯。
尤其此時春雨天,雨後的山水總是一陣朦朧,沒有過分刺眼的陽光,開啟窗便是春雨濕潤又帶著花草泥土香的空氣湧進室內,涼絲絲的。
手中的青團被人拿了去,莊冉回頭,見到虞珵端著托盤走到了自己對麵。
“都吃飯了,還吃零嘴呢。”
“哎呀好啦,我吃得下飯的。”
方出灶的春筍骨湯還源源不斷地冒著熱氣,燙得撐手在桌麵的莊冉連連往後仰頭。
窗外似乎又下起了小雨,自二層往外望去,遠處的街道已經有行人撐起了油紙傘,莊冉伸出手接了窗外青空點點細密的雨,忽而想起:
“虞珵,紅姐上次寄信來,說什麼時候回來一趟來著?”
“得到夏天了。”
夏天時,盛夏的熱浪毫不留情地席捲過了江南,悶熱的天氣裡,大概唯有茶館一碗冰鎮清涼的綠豆湯得以撫平數日趕路的焦躁了。
紅石此趟回江南,還帶來了一位朋友。
“咳、咳咳。”
“哎,彆嗆到啊。”
莊冉和紅石一道往茶屋後院去收拾今晚的臥鋪了,此時茶館中坐在窗邊的虞珵看著桌對麵頭一次品嘗這當地特有的綠豆湯的畹蘭,沒忍住笑:
“行了,畹蘭姑娘,實在不行喝口茶吧。”
畹蘭被那碗中透明清涼的薄荷水嗆到了,抹了下眼角泛出的淚,她趕忙又從碗中舀了勺糯米飯,轉頭見茶館中其餘端著碗享受的客人,笑歎道:
“我看我一時半會兒可能還真品嘗不來。”
“我當初第一次嘗的時候也是一樣的。”
“是嗎?那將軍後來是如何品嘗出它的妙味的?”
“妙味嗎?”虞珵笑了下,低頭見瓷碗中紅綠絲相纏、團團糯米中夾雜著香甜軟糯的綠豆的湯水,他拿手中瓷勺輕磕了下碗沿。
想到了那個清涼的吻。
又笑著搖了搖頭,虞珵拿起了桌上果盤中的一隻桃,用小刀削了起來,餘光瞥見桌對麵坐著的姑娘望向窗外的目光,問道:
“畹蘭姑娘,我說的沒錯吧,這裡是個很美的地方。”
“嗯,我也如約來了。”
畹蘭有些出神,她回頭看向虞珵。
敞開的窗外時有載著客的搖櫓船搖過,行人路過茶家便要歇上一歇,這年夏天江南的水依舊碧綠,和風吹過漾出一片波光粼粼,樹叢中蟬鳴不斷,畹蘭在耳畔時有細細聊笑聲的江南茶樓中見到了當年故人,覺得他有哪裡好像不太一樣了。
“虞將軍,你實在變了很多。”
“說笑了,陛下。”
這年秋天楓紅銀杏黃,光景帝南下微服私訪,順道來見了一見自己的老朋友。
此前虞珵收到訊息,本想將陛下帶到鎮北邊西街那處的宅子,想想又搖了頭,於是此時茶屋邊的南街裡,一位著藏青色衣衫的年輕男子與其相對而坐,眉宇間透著清朗。
“陛下纔是今非昔比,微服私訪過全國各地,體恤民情,而虞某想來如今再到那校場上去與人比試一番,怕都是要生怯了。”
趙黎放下了手中棋子,擡頭看向眼前的人,他莞爾搖了搖頭。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他回過頭去,是莊冉從廚中走出,端著一篩網的熏豆放到了院中茅草亭下的桌上,隨而笑著抓起一把在手心,向院中另二人跑來。
“陛下!快嘗嘗我這剛熏好的豆子。”
莊冉坐到了竹椅上,身體前傾,笑著疊起雙手將手中之物遞到了趙黎麵前。
趙黎頓了頓,看了莊冉一眼,隨後小心翼翼地從他手中拾了兩粒尚還燙著的帶著褶皺的豆子,送到嘴邊:“我到還從未嘗過吳儂地區的這特色。”
“誒,這剛熏好的豆子還軟著,吃到嘴裡也不覺過鹹,之後晾乾了便泡水喝,陛下你看我,”莊冉說著分開兩手,捧了小把豆子在一隻手中,而後仰起頭便一股腦地倒進了嘴裡,他嚼兩下,晃了晃頭,“這樣才過癮……誒,乾什麼?”
莊冉被虞珵點了點腦袋,轉過頭去看他。
虞珵笑著輕斥了莊冉一聲:“有點吃相吧,陛下還在這兒呢。”
“那怎樣,我們又不是在宮中。”莊冉說著伸手要把手中剩餘的豆子喂給虞珵。
“誒,誒……”虞珵後仰了頭,“好了彆掰我頭,我自己吃我自己吃。”
莊冉笑眯眯地望向虞珵:“怎麼樣,不枉昨天晚上剝了半宿的毛豆吧。”
虞珵眼尾輕輕彎起,又似有些無奈,笑道:“是,還得是有人手巧。”
趙黎忽而又愣了愣。
秋日的風拂過江南田野中忙著豐收的農民,落進南街裡廊下花葉儘暮的小院,而他見舊友眉眼笑如昨日,褪甲的將軍語調輕緩,紅柿樹下雀鳥拾過落地的果兒,沉醉於這場秋實之中,想來,江南的水真有何玄妙之處。
趙黎於是笑了笑,問道:“二位之後有何打算?”
“之後啊,我過兩天有點想去摘石榴。”
“摘什麼都可以。”
那舊院的一切都在日複一日中褪色,哪怕再是有人精心打理,也免不了小片圈圍起的泥壤中連雜草都漸漸不再生長的歲月流逝,莊冉無可奈何。
當年放於舊院搖椅上的紅紙糖梅也早被收了去,便當作故人嘗過甜吧。
卻唯有院角那棵石榴樹,在年複一年的風雨洗禮中變得愈發繁茂,當夾在綠葉間的火紅石榴花長成了個個顆粒飽滿的果實時,這老舊的門扉終還是再次被人推開。
莊冉卻沒想到在他和虞珵提著灑掃工具和竹籃到臨鎮故人的舊居時,遇到了兩個正踩著那斷了個腳的舊搖椅、一人背著一人想要去摘樹上的石榴的小孩。
莊冉當即一驚,他“喂”了一聲。
小孩兒回過頭來嚇了一跳,所幸虞珵及時跑進院裡將人提起又放到了地上,才免了毛孩子從椅子上摔下來,他無奈看了眼莊冉:“喊人家不立馬摔下來了嗎?”
“……”莊冉沒理虞珵,走到近前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了他,雙手叉腰問小孩道,“哎,知不知道剛纔有多危險?你們是誰家的小孩這麼皮?”
可惜兩小孩一人低著頭,一人躲在另一人的身後,身後人將頭抵著前邊人的肩,誰都沒有說話。
莊冉歎了口氣:“之前也沒見過你們呀,你們是這鎮上的小孩兒不?沒聽過這裡白衣鬼的故事?大家都不敢靠近這裡的,你們倒是有膽。”
聽到鬼怪的詞,兩具瘦小的身體顫了顫,莊冉這才注意到眼前那躲在人後邊的小孩也著了身白衣,意識到自己言語有些失當,莊冉有些心虛,他於是蹲下身來:
“小朋友,不是嚇你,隻是方纔你們搬那斷了腿的椅子到樹底下,萬一踩著它摔倒了怎麼辦?你們是不是要吃那樹上的石榴,我幫你們……”
“對、對不起哥哥!”
卻是莊冉話沒有說完,他見方纔還一聲不吭的兩小孩,前邊的那個忽而擡起頭衝他道了聲歉,小手向後護去。
莊冉看著可愛,與小孩道:“哎沒事兒,我摘石榴給……誒跑什麼?”
小孩兒向門外跑的動作再一次打斷了莊冉的話,他追出門去,於是便見兩個小小的身影牽著手越跑越遠的畫麵,而巷中忽起一陣風,秋葉向他卷來。
秋日的晴空中,遠處的山丘被楓林染紅,莊冉見到那被人牽著手往前跑的小小身影回頭,白衣上一頭烏發遮擋了視線,他用小手撩開,於是與莊冉對上了眼。
隻一瞬,便又回過頭去。
虞珵也走了出來,他在莊冉眼前晃了晃手:
“小冉?怎麼了,站這兒一動不動?”
遠處的小孩兒已經不見了背影,莊冉撓了撓頭:
“虞珵,我又感覺那小孩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啪”一聲,院中傳來響動。
莊冉回過神來,同虞珵回到院中去,便見那把本就破舊的搖椅終於不堪重負,在這年秋天果實繁多的石榴樹底,被砸了個四分五裂。
“唉,那破小孩,早知便不那麼便宜放他們跑了,”莊冉歎了聲氣,轉頭同虞珵笑了下,“算了,咱們摘石榴吧。”
卷過舊院的秋楓飄落溪中,隨水遠去而不知所蹤。
石榴樹上顆顆飽滿的果實被人摘下,想來搗汁做餅都是不錯的吃法。
莊冉將其摘入籃中,又放到了樹下。
後來莊冉又來過這舊院幾回,卻是直到樹下被放入籃中的石榴乾癟縮了水,他都沒有再見過那日在院中偶然遇到的兩個小孩,灰濛濛的天空又急匆匆要飄下雪來。
這年冬天的雪落得不是很大,年前籌備的事物多,莊冉忙著置辦春節要用的物什,虞珵也在日覺乏累的虞老爺子的催促中,替其接管了家中不算多的產業,平日裡當個甩手掌櫃還成,年底核對賬目可有的忙,彆提他還想著要給曾於塞北的同袍或他們的親屬備些年節禮。
除夕將近的一日午後,時而落雪的天空終於放晴。
虞珵和莊冉忙完了各自的事,在南街裡小院的廊下一同煮起了茶。
雪後的院中積了一層薄薄的雪,廊下的盆植已然都已臥睡,莊冉捧著手爐,與虞珵肩並著肩坐在鋪了厚厚棉毯的靠椅上,眼前的炭爐正靜靜燒著,爐上的棗茶咕嘟咕嘟冒著泡。
虞珵拿起茶爐倒了小杯棗茶,吹開氤氳的霧氣淺抿了口,又拿小鉗夾起顆裂了口的桂圓,放在盤中稍事冷卻後,他撥開桂圓的皮,遞到了將頭倚在自己肩上的昏昏欲睡的莊冉嘴邊。
莊冉迷迷糊糊半閉著眼,感受到溫熱的果肉碰上自己的嘴唇,他淺笑了下,搖了搖頭。
虞珵又拿桂圓點了點莊冉的嘴:“彆在這兒睡著啊,到時候著涼了。”
莊冉輕哼了聲,擡起綿軟的手打了下虞珵:“你好煩啊……”
虞珵好笑:“嫌我煩?嫌我煩那我可走了?”
莊冉又拍了下虞珵,順勢抱著他的腰,將頭躺到了他的腿上,閉著眼呢喃:“不許走。”
“好,我不走,”虞珵攏了攏莊冉身上的絨披衣,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般問道,“哎小冉,紅姐他們先前說大概幾時回來來著?這兩天信太多我都忘了。”
“就這兩天啊,鐘瑤他們……也都已經在路上了,你在忘什麼?”
“噢是嘛,你春節的禮都備好沒?”
“備好了,你……”莊冉一頓,突然沒了聲響,他睜眼擡頭看虞珵,“你故意的吧?”
“瞎講。”虞珵將涼了的桂圓塞進自己嘴中,準備再拿下一顆。
“討人厭。”莊冉撐著虞珵的腿直起了點身,便就著他的手吃了他手上剛撥好的桂圓。
“誒,燙著呢!”虞珵急忙伸手去接。
莊冉將黑色的果核吐在了虞珵手心,摟住他的脖子,又閉上了眼,輕聲笑道:“命令你現在把我抱去屋裡睡覺,我就既往不咎。”
虞珵也笑了,他將手中的果核放到了桌上,便將莊冉抱起:“得嘞,祖宗。”
將懷中人抱進屋,順道顛了顛,虞珵道:“最近是不是重了?”
“衣服重。”莊冉躺在虞珵懷裡一動不動,似乎又快睡著過去。
寒冬的院外“呼呼”吹起凜冽的風,天空似又要下起一陣小雪,所幸南街裡的小屋關緊了窗,一雙人不必再擔心風雪。
“虞珵,咋對我這麼好呢?”
“方纔誰說討厭我的來著?”
“抱我一輩子好不好?”
“抱你兩輩子。”
虞珵的腳踩上木樓梯,院外樹梢上的積雪悄然落到了地上。
再不多時,水鄉的人們便又要張羅著紅燈籠對聯過起新年來,而後遊子歸家又遠行,結冰的湖水重新蕩起搖船,搖船搖啊搖,一副青山綠水該過幾遭?
回過神來,莊冉已經和虞珵走過了多少載?又看了多少個江南的四季?
從鬨市街到人家巷,東街口茶樓的舊戲台已然在歲月中斑駁褪色,臨水的舊門檻被磨出一腳凹陷,而其中來來往往的人們有人長大、有人生了白發。
江南的水潺潺湲湲,他們也終於有了許多過去共同的回想。
於是雨淋雪落,初識的舊憶仍然曆曆在目,陰差陽錯過,始料未及過,驚天動地過,亦在往後餘生的粗茶淡飯中津津樂道,相依又何止半生。
綠山朦朧間,春雨淅淅瀝瀝。
“小少年,可要借把傘?”
雨天的茶樓人並不多,白衣的少年為躲雨而闖進了門。
他卻似乎並不準備待多久,隻於老舊的門檻處稍事緩過,方準備走時,卻被屋內之人喊住,少年於是回過頭去。
尋著聲音,少年見到了陰雨天昏暗的室裡,櫃台後那一張眼尾帶了些褶皺,看著卻依舊顯得年輕的麵龐,莫名有些熟悉。
“掌櫃的,我先前可有在哪裡見過您?”少年直言。
而櫃台後的人似同樣一愣,在見到那回頭之人的臉時,卻不知他是在疑惑少年問出口的話還是如何,隻是頓了頓後,他隨而側頭笑過。
“少年,你這話說得好笑,我這茶樓開了多少年了,日日坐在這櫃台後,十裡八鄉跑貨的都熟悉,還是你頭回來這廬溪鎮?”
陰雨天中,屋簷下一身白衣的少年顯得如此明淨。
他捏著手中半濕的書冊想了想,又搖了搖頭。
後也不多慮,他便與屋內之人揮了手。
“那掌櫃的,我們來日方長。”
少年說罷便要拿書冊擋著頭,跑出屋簷衝入雨中。
“哎,問你要不要傘嘛?”
少年在雨幕中回頭,一捋前額遮擋了視線的碎發,他笑道:
“不用了,前麵有人在等我呢!”